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即便这件事不是出自祖母的手笔,但如今她老人家已经趁虚而入,占领先机,说不定我这边刚紧赶慢赶的进了她的院子,那边就会传出我先是照料年幼无知的庶弟不当,后又为了自己身边的几个丫鬟责问卧病在床,身体虚弱的长辈。
原本祖母出家的这件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即便没人到我跟前说,也可以想得到外面有多少风言风语是说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孙女为了掌家的权力逼得祖母只能出去躲个清净才能保全余生。
若是这会再闹出些事故来,只怕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的人就不是祖母而是我了。
之前慌慌张张的没觉得累,现在一静下来只感到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连眼前的羊皮八角宫灯柔和的光芒都暗淡了几分。
感觉到身上微微一沉,我马上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兰泠从炕柜里拿了我平素读书打盹的时候常用的锦被出来搭在我身上。
兰泠见我清醒过来朝我歉意的一笑,眼角有些微红。
对于兰泠而言,即便是从前与绿萍更亲厚些,经过了这两年,和绿寇的感情也不会是没有的。
我从炕上直起身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不会连你们都护不住的。”
一滴冰凉的眼泪正好掉在了我手背上,倒让我有了几分烫手的感觉。
前世母亲对不起我,今生我报了仇,却又欠了身边这些人的。尤其是跟在我身边的贴身丫鬟们,走了的绿萍,现在的绿寇,兰泠,再到曾经差点丧命在井里的兰心,哪个不是过的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可惜命运就像车轮,滚滚的往前走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只能义无反顾的投身进去。
“小姐,您要不去床上躺会吧!到了时辰奴婢叫您。“
兰泠躬下身子给我倒茶,恰巧让我瞧见了她通红的眼角和里面的血丝。
从母亲没了,两个丫鬟就一直都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的轮换着守在灵堂里面,不像我晚上还能回来歇上一会。原本想着母亲的丧事办过去了就能喘口气,趁着这个机会给两个丫鬟几天假回家去转转,不想又出了祖母出家这么一档子,我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竟忘了两个丫鬟也是人,也要休息的。
“你也下去歇着吧!明天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本来想安慰兰泠几句,可我自己也是心浮气躁,说出口的话也是硬邦邦的没个温度。
兰泠跟着垂头叹了一口气,思索半晌,点头应道:“那奴婢下去歇着了,有事小姐只管叫兰芷,这丫头跟了我好些时日,也是个稳妥的孩子。”
听了兰泠的话,饶是这样沉重的气氛,我也不禁莞尔一笑。
这丫头和我一起的时间长了,说话竟也像我一样老气横秋起来,自己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竟然也说起“孩子”来。
“我们兰泠姑娘这是急着做管家娘子了?”
我笑着取了炕桌上的茶来喝。
兰泠先是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忙红着脸娇嗔:
“小姐!人家和您说正经的......您......“
已经过的这样苦了,再不学着苦中作乐,日子哪里还有个盼头?
“下去歇着吧!”
我朝她摆手,示意我乏了。
兰泠恭敬的起身,微微屈膝福了福退了下去。
躺在炕上眯了半晌,反倒一点睡意都没了。将这件事前前后后的从脑子里过了一遍,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为什么棺材会流血?
如果流的不是血,那又是什么东西?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为主事之人的绿寇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急着把家义送进内宅来?
为什么周百木送了家义进门后就不见了踪影?
如果这件事彻头彻尾是一场算计,那......幕后之人,到底是不是祖母?
好像一团一团的线团搅在一起,越是想理个清楚,越是雾里看花。
窗纱下面一团橙黄的灯缓缓的移了过来,紧接着门帘子外面传来了兰芷略微低沉的声音:”小姐,到时辰了。“
我清了清嗓子叫了她们进来。
“周管事仍旧没有消息吗?”
虽说叫兰泠去歇着,但她肯定也是睡不安稳,大约是听见我这边有了动静,换了一身素面细棉布深蓝的褙子过来仍旧服侍我洗脸。
兰泠一边往铜盆里倒热水一边摇头。
这倒真是怪事了!
周管事一直陪在家义身边,直到绿寇进门才走了,中间不过隔了一个祖母使人叫走绿寇文莲和莺儿的时间,就是再快也不过能走到二门上,怎么就会找不到人了呢?
难道是被祖母......?
我狠狠的摇了摇头。
虽然祖母的旧事是被周百木查出来的,祖母有动机去杀他,却没有时机。
不敢说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但想要抓走那么个大男人连一点动静都不让我听到,也是不可能的。
只能等我从祖母那回来再细究这件事。
换好了衣裳,简单的用了早饭,我转回了内室去瞧了瞧家义。
顾妈妈蜷缩在脚踏子上,半跪半坐的睡着了。美人榻上家义裹着一床蓝色锦缎被面的厚棉被睡得正熟,也不知是棉被热还是发烧,一张小脸通红,鼻尖上沁出几滴汗来。
我暗自叹气。
看来还是早点把巩二媳妇接过来好。
家义的这个乳母顾氏虽然为人忠厚老实,却不仅缺了几分机敏,甚至连细心都谈不上。见年幼的主子病成这个模样,不知道去通告家里主事的人,连个帕子都不知道绞一个。
“找个人去请黄先生过来给二少爷瞧瞧。”
后面宋妈妈忙应了一声,走出去吩咐粗使婆子去办。
当初宋妈妈仗着自己是祖母送来的,很有几分骄气,连我院子里的大丫鬟都敢训斥几句。近些日子祖母要出家的话传了开来,宋妈妈很是惶恐了几日。生怕我就此将她抛弃了似的。
对于宋妈妈这个人,我心里确实有几分厌恶,但一来我还没有和祖母撕破了脸皮,长者赐,不可辞,现在收拾了宋妈妈岂不是明着往祖母面上打了一掌。二来我是未出阁的小姐,院子里自然是要有这么个管事妈妈才像那么一回事。宋妈妈虽然愚钝,却也妙在这份蠢上,只权当个摆设,放在也好堵堵别人的嘴。因了这个缘故,绿寇兰泠又都忙着,我就把管理院子里粗使妈妈的事都一股脑的交给了她。
不想这宋妈妈眼皮这样的浅,从前她在我院子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心里不愿意,现在给她派个这样的闲差,她竟做的甘之如饴,常常还和祖母屋子里的妈妈们说多受我的器重。
祖母屋子里的老妈妈都人精似的,一个赛一个的明白,一听就知道了我的意思,却没一个告诉她。当着她的面奉承,背后笑掉了大牙。
我看将来这顾氏跟在家义身边几年,也难免落到宋妈妈的后尘里。少年的主子顾念着从前的情分不忍心责罚,下面的人还一味的糊涂着以为自己占着天时地利人和。
直到我离开,那顾氏都没有发现,睡得连个身都没有翻。兰泠看不下去要叫醒她,被我拦了下来。
“小姐,您怎么这样纵着她?”
兰泠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给我掌灯。
如今已经十月中旬,天黑的早却亮的晚,按照平时的时辰去给祖母请安,不打灯连路都瞧不清楚。
“你跟她一个糊涂人,能讲清什么道理?不过白费口舌罢了!”
我摇了摇头,进了祖母的院子。
正赶上红裳站在屋檐下指挥着小丫鬟们往屋里送大红描花的食盒,一连过去了二十个才停了。
想想我早上连一碗粥都喝不下去,兰泠手里拿着一个银丝卷也是好歹才咽下去,祖母可真算得上好胃口了!
想来瞧见我不痛快,她老人家才能顺气。
“小姐”
红裳见了我忙迎上来微微蹲身行了个福礼。
原本圆润莹白的脸庞如今瘦的颧骨都高高的突了起来,许是光线微弱,连脸色都瞧起来不大好似的,眼睛下面好一片青色。
这丫鬟无意中恰巧和绿寇一起知道了王姨娘真正的身世,相比被关了起来的绿寇,祖母对她已经算得上念旧,只是把她许配给了自己拿捏的住的人家去做媳妇。
人谁不是活的委委屈屈,事是死的,但人是活的。王姨娘是秦家女儿的事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祖母惯用恩威并重的手段,必得将红裳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才是。到了婆家,只要一心一意的踏踏实实的生活,哪有过不出来的日子呢?
这样明白的道理摆在眼前,这丫鬟竟一点没瞧请。
难怪这丫鬟明明和红玉一起入府,却一直都比不过红玉在祖母心里的地位。可见这人想要出头,还要有几分玲珑剔透才行。
“姐姐的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我笑着朝她颔首。
不想红裳竟像是吓了一跳的模样,怔愣了半晌,苍白着低着头,声音低的好像蚊子叫:
“原定了这个月底。”
言下之意,祖母如今忙着闹腾要出家,早就没了管这些丫鬟的心思,原本定下的婚礼也未必会如期举行。
我微微一笑,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姐姐的嫁妆单子现还在我手里呢!只等着安心做新娘子也就是了!”
不过是一句顺口的话,却能安她的心,这样举手之劳的事,我是不会推辞的。即便是祖母将来出了府,再在外院里为她找个合适的人选,也不是我办不到的事。
红裳低了头瞧自己的绣鞋,在灯光露出一截柔和的颈项,显得格外的柔弱。
眼见早餐都搬了进去,我也抬脚带着兰泠往屋里走。
红裳竟仍旧低着头站在那里不挪步。
我莞尔一笑,一副小女儿情态,想是被我当面说中了心事,害了臊。
这种甜蜜的担忧我也曾有过,所以格外理解她待嫁的心情。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径直往屋里去。
“小......小姐!”
突然感觉手腕一紧,好大一股力气,竟将我硬生生的往回扯了半步。
“姐姐您这是做什么!”
兰泠忙的大喝一声。
抓住我的是红裳,不止把我吓了一跳,跟在我身后的兰泠也是被红裳反常的举动吓得不轻,皱着眉头低声呵斥着红裳,伸手握住红裳的手臂想要把我的手腕解救出来。
红裳攥着我的手腕颤抖的厉害,带着我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到底是什么会把这个丫鬟吓成这样?
难道......?
我煞时变了脸色,回头大声的呵斥了红裳一句:“哪有你这样忤逆的东西!主子赏你什么嫁妆,你就拿什么,还巴巴的跑来问,亏你还是一等丫鬟,连脸面都不要了吗?”
院子里往来当差的小丫鬟动作都缓了缓,妈妈们胆子更大些,干脆推开了窗户直接瞧热闹。
兰泠也瞧出来红裳的古怪,配合着我演戏,拉扯着红裳应和:“哪有姐姐这样的,有什么话不好说,拉着我们小姐成什么样子!”
“救......快去救......兰泠姑娘!”红裳苍白的脸上眼泪成串的往下掉:“杜妈妈......端了药去!”
说完这话,红裳好像了了心思,整个人都脱了力气,一下松了手,摊在地上,捂着脸哽咽抽泣。
我和兰泠对面一瞧,都感到大事不好。
顾不上仍旧坐在地上哭泣的红裳,我忙着往前跑了两步,心里急的好像着了火。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尽力护着,我身边的人就都会平安无事。
我以为绿寇最多不过是被祖母关上几天,却没想到祖母根本就是想要斩草除根!
我以为自己聪明的算无遗策,其实蠢得透顶。
绿寇不过一个丫鬟,就是喝了祖母的药没了命,祖母也大可以说是她犯了错手脚不干净,更何况还有大把得了急病的借口摆在那里。谁还会为一个死了的丫头追究杨家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呢?就是祖母真的亲手处置了绿寇,不管我心里再恨,只凭着一个“孝”字,我也不可能拦着祖母不让她出府。等祖母到了那方外之地,只有她抱怨我这个做孙女的不孝的余地,哪有我质疑她的余地呢?
隔着门上一道青色仙鹤刺绣软帘,竟听得屋内一片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