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针峰
六媛2025-07-02 19:234,167

“小姐"

  我刚要抬脚跨过门槛,正赶上里面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袋后面紧紧的挽了个纂儿,只在上面插了一根素银玉兰花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塞,穿着一件素白蚕茧面小袄,下面系了一条雪青十二折马面裙。

  到底正赶着母亲的丧期,不好大肆打扮,但一张素白的面孔上缀着一双桃花眼,里面横着如丝的秋波,在这样素淡的装扮里更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流。

  除了莫姨娘,还能有谁?

  “老太太刚还念叨着您,可巧您就来了!”

  如莫姨娘般耳聪目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虽然她特意的换上了恭敬严谨的笑容,却仍旧没能掩去眉梢眼角的喜悦。

  莫姨娘是无利不起早的人,能让她这么高兴的,除了权与财,我再想不到别的。

  果然进了里屋一瞧,紫檀木的大圆桌上摆了满满的首饰匣子,一个一个的都大开着,里面的首饰在灯光和下面紫姑绒底衬的映射下呈现出耀眼的光芒。

  掐丝珐琅的镯子,飘花的冰种翡翠,金箔攒成杯子大小的牡丹鬓花,莲子米和田玉手串......我粗粗的往那桌子上掠了一眼,虽然都是品相好样式新的物件,却不是祖母的压箱底。

  去年我住在祖母屋子里服侍的时候,曾瞧见红玉帮着祖母抄录核对库房里的东西,整整五大本,最珍贵的都写在那本甲字号的小册子里,我只从红玉身后扫了一眼,红玉就慌慌张张的将它合了起来。

  黄玉雕刻的笑口常开弥勒佛,翡翠金镶玉三环手镯,赤金凤尾八宝簪,这些一样都没有出现在桌子上。

  果然祖母一边在面上做出散尽私产,一心向佛的样子,一边又悄悄的留着后手。

  “才说要你去叫咱们大小姐,咱们大小姐就来了!”

  祖母坐在炕上端着一碗粳米粥一边喝一边和立在她身边服侍布菜的莫姨娘说笑,炕桌对面坐着家诚,正挺着了后背,坐的端端正正的吃早饭,家信则趴在乳娘的怀里,歪着小脑袋睡得正熟。

  祖母这是特意做出一副合家和乐的样子给我看。

  门口一片蓝色的裙角闪过,上面绣着洁白的玉兰花。

  兰泠早上和我一起来的时候穿了一条绣着玉兰花的综裙。

  我知道兰泠心里焦急,一个屋里住了两三年的姐妹,日夜相处,如今一个危在旦夕,任是谁都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红玉端了一盏茶来给我,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低声轻语道:”小姐,您小心烫。“

  祖母连头都没抬,笑着给坐在她对面的家诚夹了一个鸡油芝麻卷道:“你去瞧瞧那桌子上有没有喜欢的,咱们祖孙一场,也算是个念想。”

  祖母这是告诉我,我的丫鬟的性命在她手里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一件事,都比不得挑选赏赐首饰来得要紧。

  呷了一口,我轻轻的将茶搁在了桌子上,正和莫姨娘投过来探究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莫姨娘忙将眼睛移了开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娘的人怎么心就这么狠,为了大儿子的前程,就连小儿子的死活都不顾?

  之前母亲葬礼上莫姨娘还忙着跑前跑后的讨好,祖母是许了她什么,也值得她这样俯首帖耳的像一条狗一样跟在祖母身边,连亲生子的安危都顾不得?

  “听说您昨晚叫了我屋子里的丫鬟和家义那边的两个丫鬟来问话,这三个丫鬟自来了您这还没有回去。我那里事多,二弟年纪还小,身边也离不开人。想来您有多少话昨儿一晚上也该训完了,我这就把她们带回去了。“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原本凑在桌子一旁观看首饰的丫鬟们都噤了声,连聒噪在祖母身前凑趣的莫姨娘也低了头三缄其口。

  祖母微微抬眼,朝我笑了笑。

  不再是从前那慈眉善目的老祖宗模样,祖母的笑容里满是锐利的锋芒,却也显得格外的真实。

  薄情,瑕疵必报,心狠手辣,这才是祖母真正的面目。

  不知祖母可曾想到过,她一边厌恶一边出于报仇的心理养大的儿子,除了不比她的聪明果断,和她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的无情无义。

  祖母清了清嗓子,搁了手里的碗,连那瓷器碰在炕桌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如今你一日大似一日,又管了家,我也说不得你了。”说罢祖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了一方素白绣翠竹的手帕子出来擦了擦眼角:“你平日里事多又忙,一时照料不到也是有的,我心里担心你们姐弟俩,不过叫了几个丫鬟过来问问你们的情况,竟也教人容不下了!”

  听了祖母的话,我不禁在心里冷笑。

  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来污我的名声也就罢了,还偏偏要拿出从前我送的手帕子来,是要让人家知道我这个孙女儿从前有多温柔和顺,俯首帖耳,现在就有多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吗?

  就是要走了祖母也不安生,趁着最后的机会数落,仗着长辈的名分让我抬不起头,不过是逼着我快点拿出那两万两银子罢了。

  只是这世事也未必全都能尽如人的料想打算。

  你会拿着家事说事,我也会拿着家事做文章,如今钱还捏在我手里,只要我不拿出来,不管祖母怎么闹,都翻不出这个院子去。

  我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捏着手帕子就揉搓起眼角来:

  “您说的这是哪的话!这个家能有今天全仗着您,如今孙女儿能掌家也都是您一手教导出来的。看见您这样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散了出来,孙女儿心里也实在是不好受。”

  想着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忙碌和祖母的绝情,不知怎的,突然眼前就浮起之前我也曾亲密的依偎在祖母身旁撒娇的日子来,鼻子一酸就落了泪下来。

  “您现在信了佛祖,一心要出家去,将来这个家可指靠谁呢?”

  鼻子里好像被东西堵住了一样,说话的声音又厚又重,我抬起眼睛去瞧祖母,泪眼婆娑里竟看见站在祖母身边的莫姨娘一脸的兴奋。

  原来如此!

  我刚才就怀疑,莫姨娘虽然沦落风尘,当年家里也是很有几分家底的,这些年又一连为父亲生了三个儿子,父亲是不可能薄待她的。这样的人,想要凭着桌子上的货色让她动心,怎么瞧怎么觉得不对劲。

  既然不是财物锦帛,那定是权力了。

  莫姨娘想要合情合理的掌权,非扶正不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出家的母亲不放心红尘里的儿子,特意将孝顺的妾室纳为正妻,上承继宗祠,下抚恤幼儿,成就一对佳儿佳妇,从明面上讲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就算父亲不情愿,祖母暗地里攥着父亲那么多把柄,不怕父亲不同意。更何况莫姨娘本性也是个聪明的人,未必就会走到那么一步。

  等到莫姨娘成了正儿八经的杨太太,我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掌家,自然是要乖乖的把权力交出来了。

  坐在炕上的祖母一脸慈悲的瞧着我,把手里的一串菩提子捏的咯吱咯吱的响。

  我只能暗地里咬牙,明面上却说不得半个不字。

  祖母想尽了办法,就是想告诉我多留她一天我多一分麻烦。早一天送走她我也能早一点安心。

  我一边捏着手帕子拭面一边哽咽道:

  “您也知道,我们家这些年虽然富贵有余,但也是风风雨雨的,来得辛苦,除了父亲在外面操劳,自然也少不了您坐镇内宅,要不孙女儿也不能平平安安的长到这么大,几个弟弟也不可能认祖归宗。母亲操劳一生,如今乍然离世,父亲和母亲是咱们平城里有名的鹣鲽情深,现在是父亲云游在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了,若是有一天父亲回了来,问起孙女儿怎么母亲病逝,连祖母都遁离尘俗,孙女儿又该如何作答呢?”

  我抬起眼睛偷偷的觑了祖母一眼,面色虽然没变,捏着佛珠的手却骤然停下,指尖一片青白的颜色。杨家近些年算得上是骤然暴富,其中的缘由我和祖母都是清楚的,只我手里一本黄河河堤的账目就已经算得上是耸人听闻,更何况夺嫡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要做了就绝对不可能毫无踪迹。到时真的追究起来,今上可是天子,绝不可能有任何错误,要是错也都是臣子的错,而作为本性就是逐利的商人,自然更不可能会有什么为国为民的目的,既然是从国之根本民计民生的款子里面赚了利润,那么后果可想而知。

  本朝律法从来都是从严不从宽,也没有过只处置犯法之人不株连家族的先例。先帝晚年极其宠爱贵妃郭氏,曾一度传出有意立郭氏所出,当时年仅五岁但聪慧过人的五皇子为储,但因为郭氏时任粮道的父亲从江南两省上交国库的粮饷里贪墨了五万两雪花银,皇上不仅处置了郭国舅,郭家成年男子一律处死,女眷充为官奴,八岁以下幼童流放三千里,甚至连深处后宫备受宠爱的郭贵妃都被贬黜到了冷宫里去。

  民间广有传言,郭氏一族是因为挡住了今上继承大统的路才会有此一劫,郭家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如果当初没有这样一段事故,郭氏未必会含恨而终,五皇子也不会年幼失佑,现在坐镇江山的也未必会是这位一直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

  皇帝宠妃尚且要伏法,更遑论小小一个商贾人家的老夫人?

  至于我这个秦家女儿和陆氏长子嫡孙的血脉能够长到这么大,也都要感谢祖母的悉心教养。一旦我的身世被翻出来,不仅对如今已经式微的秦家是个打击,无疑更是当面打了身为天子重臣门庭显赫的陆家一个耳光!

  陆家是何等凉薄无情的人家早在将王姨娘送回杨家就可见一斑,想来祖母不会心里毫无算计。

  至于祖母威胁我想要扶持莫姨娘做了正室来压制我,实在也没有那么容易。父亲这人一向最喜欢粉饰太平,平日里总是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给人瞧,明明心里头不满母亲很多年却还要人前人后的做出一副夫和妻顺,家庭美满的做派。如今可算得上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既然当年妻子在的时候就是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儿上护着的人,如今爱妻突然亡逝,就是守个三年五载的都不为过,更别提着急忙慌的迎娶新妇入门了。

  名声这种东西是层窗户纸,看起来没有用又换不来钱。可要是真的痛破了这层纸来,那可就是滚滚的流言蜚语往里灌,排山倒海似的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就是祖母出了家成了方外人,连钱财都一应的不用杨家供应,可不管怎么说,在外人看来她都是杨家人,如今的杨家大老爷是她亲生的儿子,只怕她老人家在庙里佛前也是坐不安稳的。

  “更何况孙女儿听说这出家人过的清心寡欲,若是您真的去了庙里,怎么好整日里丫鬟媳妇子妈妈们来来往往的牵绊着您,少不得孙女儿还要为她们安排几分差事。这样的事若是说出去,知道的会说是孙女儿孝顺,不知道的还只当是祖母您受了委屈呢!”

  出家人要的是苦修,但祖母闹着出家可绝对不是想要青灯古佛,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灾难前找条出路罢了。祖母浩浩汤汤的带上一群丫鬟婆子到寺庙里清修,不过是换个地方颐养天年。这样的事即便不说出来大家心里也都是明镜的一样,但若是真的放在台面上讲,却是过不去的。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进了寺庙去伺候,算是带发修行将来就嫁不得人;里面还有些刚刚成了亲的媳妇子,白天跟在主子身边阿弥陀佛捧香捧茶,晚上回了家往床上一滚又做起那红尘俗世里男男女女夫妻教化的事来,就是高坐莲台泥身土胎的菩萨大度不计较,在世人口中也是说不过去的。

  “想到您要去那凄苦孤寂的去世,孙女儿这心里就像刀绞一般!”掉了第一滴眼泪后就好像是停不下来,虽然心里没几分难过的感觉,眼睛却又酸又涩,自顾自的落下泪来。

  刚才热闹欢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围着看首饰的丫鬟们瑟缩在一边儿,个个都低着头垂手站着,更显得屋里的气氛压抑。

继续阅读:二百八十三章 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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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乱不可,绝不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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