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儿是年纪轻没有见识的,所以特意托了从前我闺中的好友文大小姐帮忙打听,家中若是有长辈上了年纪,一心向佛,该是如何侍奉。”
既然祖母绑住了文夫人给她做传声筒,我就拉了文小姐来。文夫人是个拎不清的,文小姐却是个明白人,怎么会坐看自己的母亲被人利用,有文小姐帮衬着,就算祖母想借着文夫人翻出什么风浪来,也要掂量掂量做不做得成。
祖母微微抬眼瞧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旋即合下了眼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擦了擦眼泪,朝着祖母腼腆的一笑。
“文小姐给我回信说,恰巧那方家二房的老太太因为二老太爷骤然离世而看破红尘,方家就按照一般大户人家的惯例,给二老太太在后花园建了一座院子专门圈出来做家庙,既全了老人家出世的愿望,也不耽误子孙后代尽孝道。孙女儿听了也觉得文小姐说的十分有理,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呢!”
莫姨娘听了我的话猛然抬头,深深的望了我一眼,端着甜白瓷小食盘的手腕微微颤抖。
我暗自冷笑,这会子才想到这些,只怕晚了吧!
莫姨娘以为扒着祖母就能趁着老太太出家前捞上一笔,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坐山观虎斗,从我手里夺去几分权利。却也不想想,她立身的根本就是她那个会读书的长子。商贾入仕本就较常人艰难,若是身上有了污点,只怕是连乡试的推优都过不了,又何谈光耀门楣?
原本紧紧的贴着炕沿亲亲热热的站在祖母身前的莫姨娘趁着众人不注意竟悄悄的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祖母微微斜眼觑了莫姨娘一眼,撇了撇嘴,满面冷霜。
“依孙女儿说,咱们杨家虽然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却也是有规矩的。倒不如拿了银子出来直接把您这院子改成家庙。若是您实在喜欢清静,倒也是不妨的,只把您院子里的丫鬟们都交给我,保准给您安排的妥当,也算全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一片孝心。”
不仅不让她出府,我还要剁了她的手足,里里外外换上我的人,不管她想了什么,我都能让她无处使力。
莫姨娘仓皇的望了我一眼,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大胆。
刚刚红玉端到我手上的时候还是滚滚的一杯热茶,此刻竟连一丝热气都飘不出来,温温吞吞,却正是我喜欢的温度。
我一边笑着抿茶一边欣赏祖母不停变幻的脸色。
“哎!”祖母深叹了一口气,仍旧恢复了自己平素那张慈祥的脸孔:“你这孩子,竟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不禁暗自咂舌。
比起祖母,我可真的是望尘莫及。想想我十一二岁的光景,整日里想的不过是赏花逗鸟,吹笛弹琴,哪里比得上祖母纵横睥睨,合纵连横,早早就开始谋划着如何报弑母之仇。
“不是祖母不让你去瞧她们,是那几个丫头染了病,怕传了你去!“
慈眉善目的祖母微微皱着眉头,好像真的在为几个丫鬟的安危担忧似的。
染病?
只怕是染了你下得毒药吧!
我颔首微微的笑。
只怕这次又要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红玉,你领着小姐去瞧瞧吧!”祖母叹息着吩咐站在一边的红玉,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马上转过头来叮嘱:“远远的瞧上几眼也就是了,可千万别近前去,那病传的可厉害呢!”
就是演戏也要一板一眼,装模作样能精致到祖母这般也是不易。
“多谢祖母关心,孙女儿定会小心,不让自己也染上。”
我笑着颔首蹲身行礼。
祖母笑望我,眉眼里都是欢快,嘴角微微上扬,在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连面上的绒毛都染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倒真像是一位慈祥的老妇一般。
红玉低垂着头面色恭敬的领着我出门去。
兰泠正候在门前,见我出来忙迎上前来,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着的,嘴角噙着笑意向我行了个礼。
红玉一路沉默着引我走过了回廊,停在东厢房的门前。
“姐姐......”
我刚开头叫了两个字,红玉就忙摇了摇头。
“小姐,奴婢没有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奴婢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奴婢不管老太太对别人如何,但若不是老太太,奴婢早就被卖到那勾栏里头去了,这份恩情,奴婢一生都还不清。”
我笑着点了点头,绕过红玉推开了东厢房的们。
虽然不赞同,但我可以理解红玉的想法。她从小就在祖母屋里长大,因为她的聪明伶俐,祖母待她也比其他丫鬟不同。在祖母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彻底改变了红玉的命运,她会有终生追随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越是下等人,越是讲究一个“义”字。但这些美好的品德到了上位者手里,似乎就成了一个用来操纵别人的武器。义仆,义臣,说穿了不过是给被牺牲了的人戴上一顶高帽子来堵悠悠世人的嘴。
越是聪明人,越容易陷入这些被精心编织的谎言,前仆后继,飞蛾扑火,舍身殒命也在所不惜。
“小姐!”
屋子里阴森森的,一开门一股灰扑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过了好半晌我才适应过来。
绿寇和杜妈妈一前一后的迎了出来,文莲和莺儿两人却面色苍白的合着眼睛躺在一床破被上。
我心下暗暗吃惊,不由的多往地上瞧了几眼。
按照常理而言,祖母要下手也是要挑绿寇先杀,怎的她们两个先没了命?
我看了看面前满面谄媚笑容虚扶着我的杜妈妈,难道是杜妈妈为了保下绿寇所以先给另外两个丫鬟喂药来拖延时间?
“两位姑娘只是被惊吓到了,折腾了一晚上,奴婢点了安神香才睡着。”
杜妈妈含笑虚扶着我,不动声色的邀功。
原来只是睡着了。
我忙笑着点头:”劳烦妈妈了!您是办老了事的,自然再妥当不过,将来这个家还要指望妈妈呢!“
兰泠忙从腰间的荷包里掏了一个五两合和如意的小金锭塞到杜妈妈手里。
五两的金锭,瞧起来不大,在外面的银楼里最少也能兑出来四十五两,不算是薄礼了。
我暗暗点头,兰泠这样着紧看重绿寇,所以才会自作主张的拿出来这样一笔厚礼。原本在绿萍走的时候我还担心,绿寇生性凉薄冷淡,兰泠又是被绿萍一手提拔起来的,难免念着故人恩,两个人若是生了什么嫌隙而离心离德,我可就是后院着火,自顾不暇了。
所幸两个丫鬟虽然性格迥异,却投缘的很。
人和人之间要讲究缘分,不是遇见了就能相处得好。
杜妈妈满面感激的把那金锭捏在手里,不住的往兰泠怀里推:“姑娘这是做什么,羞煞老奴了!”
站在我身侧的绿寇盯着杜妈妈紧握金锭的手脸上划过一点嘲讽的笑意。
要是不想要,何必紧紧的攥着,活像生怕兰泠反悔似的。
“妈妈且收下吧!这也是您应得的!”
我笑着上前一步将金锭塞进了杜妈妈手里,兰泠忙趁机退了一步站到了我身后。
胡乱的拉扯耽误了时辰,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关口!祖母是越老越精明,活像个老妖精似的,她身边的这些人却一个赛一个的糊涂,净做些让人瞧不起的事。
杜妈妈笑呵呵的和我寒暄了两句被兰泠裹挟着出了门去,绿寇趁机去掩了门扉窗棂。
桌子上赫然摆着一个空碗,上面还残留着药汁子黄褐的颜色。
三个人只赏了一碗药?
我不禁挑眉,暗地里自嘲的笑了笑。
我这还真是......关心则乱!
早在祖母拖延时间的时候我就隐隐感到祖母不过是用这种方法来威胁我,可是想到红裳满面是泪的坐在地上说祖母要给绿寇几个灌药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内心难安。
绿寇不仅是我的左膀右臂,更是我重生以来这艰难的一路走过来的伙伴。如果连身边这些一心为我的人都保不住,重生一世,再在这人间里蹉跎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小姐,咱们这边说话。”
绿寇蹲下身子去探了探两个睡倒在地上的丫鬟的鼻息,转身扶着我进了内室。
一推门迎面一股灰烟扑了进来,惹得我和绿寇两个人都咳了几声,绿寇忙掏了手帕子出来帮我掩在面前。炕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杂物,地上垒着清一色的黑漆云母大箱子,一瞧就是很久都没人清理过,连锁孔上都挂着粘连的灰絮。
绿寇忙用自己的袖子在靠近墙角的大箱子上擦了擦,扶着我坐了下来。
我执意拉着她在我身边,绿寇摇了摇头,指了外面地上的两个丫鬟一下。
这是意思她要看着那两个丫鬟。
我暗暗心惊,文莲和莺儿原本都是我院子里的,两个在调去家义跟前当差的时候我也细细的查过两人的底细,都是可靠的家生子。可此刻绿寇这样谨慎,难道是这两个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受了绿寇严肃的表情的影响,我也压低了声音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绿寇站在我面前,不时用眼睛瞟着外面两个丫鬟的动静,用一种十分细微的声音讲到:
“想来小姐您来之前已经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奴婢还是从头到尾讲一遍,免得有了什么遗漏。”
我笑着点头,绿寇一向心细如发,常人多有不及。
“昨天晚上”绿寇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仍旧嘶哑的很:“奴婢领了小姐您的命令陪着家义少爷在灵前反思。夫人的灵前摆着一对尺高的白蜡,不知为何那烛焰突然跳动的厉害。您知道的,灵堂的门上用的可都是定州来的最厚密的白绢,若是有这样大的风,屋里的人定然是能听到风声和门扉的响动的。奴婢觉得这火焰奇怪的很,可当时正站在门口安排从二少爷院子里拿些东西过来,就差了文莲去瞧瞧那蜡烛。后来乳娘也过来跟着奴婢一起劝说二少爷,还没跪下就突然惊叫了一声,指着那棺材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奴婢忙就走了过去,顺着乳娘的眼神就看见夫人的棺椁上面有些红色的东西。突然的就一阵大风把门都刮了开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当时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都是些丫鬟婆子,又是在外院,若是闹起来恐怕整条街都能听到,奴婢只好把乳娘叫了出去,叮嘱了乳娘几句。可乳娘......”
绿寇抬头为难的瞧了一眼我的脸色。
我忙朝她点头,示意她直接往下说即可。
奶过哥儿姐儿的乳娘总是比其他的下人多几分体面,更何况绿寇明明白白的知道我对家义的打算,此刻说起来不免有些顾忌。
想想顾氏那没轻没重的性子,就是有绿寇在前面压着,肯定也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不说帮忙,不添乱就算好的了。
绿寇见我面上没有什么愠意继续开口道:“乳娘她似乎被吓得六神无主,奴婢好容易劝着她不要乱说,可乳娘她......回去的时候到底和平时不一样,在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被绊倒,屋里的小丫鬟年纪小,可几位妈妈也都是经过事的,一看就知道乳娘不对劲,就是跪在地上也直往这边瞟。”
“奴婢让文莲和莺儿去陪着二少爷,顺便看着乳娘别胡言乱语,自己上前去看那棺材。那棺材上的东西......黏糊糊的,确实有些血腥气......奴婢当时心里也有些怕,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怎的就踩了莺儿一脚,莺儿见了那棺材上的......东西,也吓了一跳,学着奴婢伸手摸了一把,那棺材上的东西突然就流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多,不一会整个一面棺材都开始往下淌......”
绿寇一边说一边回想,好像是又见了那可怖的场景一遍似的,一张俏脸苍白的连点血色都没有。
黏糊糊又有血腥气,又出现在装死人的棺材上,除了血还能是什么?
难怪绿寇要防着文莲和莺儿说话。
先是文莲点灯棺材上就有了血,接着莺儿摸了棺材一下就能血流如注,任是谁都要起了疑心的。
如果按照绿寇的说法,两个丫鬟确实疑点颇多。文莲去点灯尚且还有绿寇的驱使,那莺儿明明被绿寇吩咐陪着家义,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走到棺材前面。更何况十几岁的小姑娘,见到这样的场景不该是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的,能保持镇静已经不简单了,怎么还会主动伸手去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