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位王叔当年可是京城一绝，因为一点都没有天潢贵胄的架子，人称‘十二公子’，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祁王望着智通远去的背影语气带着点失意的调侃。
看智通大师的面相骨骼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
只是如果智通大师就是当年的十二王爷，年岁却对不上。
按理来说，十二王爷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八岁，怎么会衰老的如同一位老叟。
这些却不是我该问的，我只得站在一旁瞧着智通大师带着小童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眼前的山头。
“他都易容成了那样你还瞧他！”
我站着站着就出了神，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瞧见身旁的祁王低着头瞪着我，一脸的恼怒。
我不好意的朝他笑了笑。
“小女是好奇天下竟有如此逼真的易容之术！”
我忙朝祁王投去了一个谄媚的笑容。
祁王一甩袖子，回身就往他那竹床走去。我忙小步跟在他后面，一副狗腿的模样。
好汉不吃眼前亏！
“祁王唤小女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我殷勤的站在祁王的面前，略略的倾斜了身子，从桌子上拿了一把大蒲扇，呼啦啦的扇起了眼前的红泥小炉。
那小炉里面的炭火原本燃得就旺，偏生被我这样一闪，那火苗禁不住这样大的风，撩了火舌出来，上面的火星子正好溅到了跌坐在桌前的祁王的衣袖上。
蚕茧素面西番莲暗纹的衣料素来因为柔滑细腻保暖密实而寸尺寸金，只这么一瞬的时间，就被那火星子燎起了一个大洞。
我讪讪的对上祁王愤怒的眼睛。
刚才祁王情急之下用手去拍自己的衣袖，我却一把抓了桌子上放着的一碗茶泼了上去。
好在那茶是凉的，要不我又闯了大祸。
“你快去坐了吧！”
我正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等着祁王或是暴跳如雷的训斥或是冷嘲热讽，不想他竟语气温和的让我去坐。
我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祁王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虽然微微的皱着眉头，他的表情十分的温和，微微上扬着嘴角甚至带着几分愉快的神色。
看着祁王左边肩膀上又是窟窿又是茶渍的衣袖，我不禁收回了自己的眼睛。
想来祁王的这件袍子是彻底的被我废了！
连烧个水都做不好，更遑论烹茶，更何况我也没有服侍别人的习惯，刚才不过是为了向祁王表现一下我的忠心耿耿。现在他发了话，我也乐得清闲。
痴子才会和自己的好运气作对！
我忙笑着向祁王施了一礼，到祁王对面原本智通大师的位置上端端正正的坐了。
“你可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祁王自然而然的捡起了我刚刚仍在竹床上的蒲扇，慢慢的扇起了炉子。
他动作舒缓，不紧不慢，间或被撩起的衣袖露出里面鹅黄色的内衫，上面用银色丝线绣上的麒麟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愈发映衬的眼前的少年肤光如雪。
祁王有一种养尊处优的矜贵和不染世俗气息的清秀。
“小女不知。”
仔细论起来，这是我和祁王第一次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对话。
祁王蹙了蹙眉，秀气的眉毛好似一道隐入江水的山川般毓秀钟灵。
“你给薛大小姐送礼物的这件事已经被薛家长辈知道了，昨天薛大老爷上门来拜访，来与我商量嫁娶之事，这件事你怎么看？”
一听这话，我马上收了刚才放松的心思，暗自在心里思忖祁王的意思。
按理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替祁王办事的小角色。唯一不同的便是我长着一张像他的表妹皇帝的相好的脸，可是如今他也并没有如何利用这个优势，反而让我依靠他的力量做成了不少事。
祁王的心思我不是看不出。
或是因为这位弘化公主在未出闺门前与祁王也曾有过些首尾让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难以忘怀，或是因为弘化公主是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祁王出于一种争强好胜的心里，偏要得到些他身为九五之尊都得不到的东西。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一种病态的爱。
我是万万不会接受被人视为一个替代品，更何况祁王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就更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他身上。
“您可与薛老爷商量迎娶薛大小姐为侧妃。”
我低着头，不敢瞧对面的人的脸色。
好一阵子的沉默流动在我们二人中间。
“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京城？”
原本清亮的声线突然改变，祁王的声音滞凝的像个男人。
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白的问，不禁吃惊的抬起头望他。
面前的少年一脸刚毅，喉头上下滑动，嘴边有短短的胡须。
我笑着摇了摇头：“您贵为王爷，怎么能娶一个商户之女为妻？”
“我给你安排户籍，让户部给事黄敬忠认你做女儿。”
我没有想到祁王连这一步都想到，先是愕然，转而笑道：“就是我是户部给事真正的千金，也做不得您的正妃吧！”
“我可以娶你做侧妃！”
祁王对我的疑问有些不以为意，用官造的冰裂纹茶杯倒了一杯清冽的茶水给我。
这个季节，祁王喝的是新鲜的六安瓜片。
想想若是我遂了祁王的意思，将来和薛大小姐坐在他的王府里对坐饮茶，说些不温不火的话的场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从前做了被人拘束在笼里的鸟雀，今生最不愿再受这份委屈。
我恭敬的接过了祁王递过来的茶，先在齐眉处敬了敬，而后小小的啜了一口。
“小女虽然浅薄，但此生定不能为人妾室。“
我说的话好像震惊到了祁王，他半张着嘴，看着我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被他盯得心虚，我自己执壶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你......我.......即便我娶了正妃，我......我也会好好对你的。”
我不禁莞尔。
没想到祁王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竟然也会害羞得连句情话都说不出来。
许是我的注视惹恼了他，对面的少年红着脸瞪了我一眼，也像我一样给自己添了一杯茶，直接灌进了肚子里。
我不禁替智通大师惋惜他的好茶。
“我，陆瑶琴，此生，绝不为人妾室！若有违背，如同此簪。“
说罢我从头上拔了一管玉簪下来，一把拍在桌上，碎成了三截。
祁王盯着我的眼神活似看着怪物，目瞪口呆的瞪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没有......感受到......我对你好吗？”
想到从前种种，我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祁王从前的那些细微的表情动作一一浮现，我不能否认我一直在利用他对我的这一点好。
“我都知道！”
我急急的打断了他的话。
在他的眸子里，我看见了一个一身素衣的我的影子。
莫名的我觉得自惭形秽。
从前他不提，我尚且心安理得的利用着他提供给我的种种便利，可如今往事被一一道起，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卑鄙。
那个时候我刚刚重生，孤苦无依又没有能力翻身，全都仰仗着肖掌柜对我的帮助。
“您只怕会错了意！”
我大声的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和您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情分，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祁王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你......你......”
只从祁王的脸上就能看见这个少年内心的失望和愤怒。
他还是个孩子。
我暗自叹息。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
更何况我也不能再昧着良心继续骗他下去。
“我答应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也希望您能按照原本的约定给我自由！“
祁王的眼眸渐渐变得浑浊，里面的水气氤氲。
“这就是你心里的想法？”
他的声音低回婉转，每一个字都带着悲伤。
我笑着点头。
“你的情郎到底是谁？”
祁王一瞬间暴怒，隔着竹床捉住我的肩膀。
“那个和你在我的铺子里私会的人到底是谁！”
祁王知道蒋明的存在我是早就预见到了的。
那间茶铺既然被作为祁王的据点，绝对不可能像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些仆妇小厮。既然里面潜藏着那么多高手，不可能不知道和我共处一室至少有半个时辰的蒋明的存在。
只是祁王怎么会问我他到底是谁？
难道是连祁王身边的暗卫的武功都比不上蒋明，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
抱定了祁王很可能并不知道“他”是谁的想法，我只紧闭了嘴，任由祁王摇晃。
“好！好！好！”祁王一连声三个好字，原本一张白玉似的脸被气得绯红，原形毕露的朝我大吼道：“你还真是好的很！”
我仍旧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任由他发怒。
“你告诉我他是谁！”
祁王暴跳如雷，猛地将我提了起来。
既坐不下又站不起来，我的形容有些狼狈。
“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就再也不纠缠你了！”
祁王鬓边的青筋突突的往外冒着。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艺人！”
我伸手要从他的手里夺回我的衣裳，扯了半晌却纹丝不动，只好仍旧任由他拽着。
祁王盯着我的眼睛泛起了点血色，恶狠狠的道：
“杨小姐真是好眼力！你宁愿找个卑贱的艺人，都不愿意跟我走！”
我莞尔一笑。
“起码他不会这样揪着我的衣领。”
与其说祁王喜欢我，不如说他喜欢的是一种征服的感觉。
因为他没有皇位，所以他要争夺皇位；因为他没有得到我的青睐，所以他要用各种手段来让我屈服。
可惜对于我而言，爱的前提是尊重。
我不禁怀念那个给我温暖怀抱，薄荷气息的少年。
为什么他没有跟着蒋夫人一道来拜祭？
我那天状似无意的问了兰泠外院来赴宴的男宾，不过是想听到他的名字，知道我们不过一院之隔。可是礼单从头念到尾也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我表现的毫无异常，其实心里是有那么一丝丝失望的。
失望到突然提不起精神去应付那些夫人太太们用膳。
只是我没有任性的资格。
如果和他那样无拘无束不受规矩束缚的人在一起，大概我也不会耐着性子糊弄这些奶奶太太了吧！
想到这里，我又猜想他大概是因为不耐烦应酬，所以才没有来。
可是他忘了这里除了那些让人腻歪的人外还有我了吗？
一时间我又是思念又是埋怨，等到我再回过神来，我不禁背心发凉。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全心全意的惦念一个人？
我已经有多少年不屑于用这样细腻的感情去揣摩别人的心思？
一切都指向我心里的一个答案。
我大概是......爱上了那个嬉笑怒骂的人。
一时我又想起刚才莫姨娘所说，不觉神魂颠倒，只盼着能及早见到他。
我正在怔愣遐思间，祁王突然松了手。我一个不防头跌在竹床上，碰翻了桌子上的茶杯茶碗。
汤汤水水的洒了我一怀。
祁王带着歉意的看了我一眼，又马上转过了头去。
我仿佛窥见了这个蛮横的皇子内心的善良。
从袖子里掏了帕子出来，我暗自擦拭身上的水渍。
“你走吧！”
祁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有些颓废。
倚在背后的大迎枕上，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深秋时节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来回的扇着。
上面草书“千古风流”。
我怎么看他怎么觉得有些滑稽。
少年的自尊心最强，更何况他娇生惯养长大的。我不敢在他面前露了行迹，趁着他主意没变，忙屈膝行了礼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我突然很想回头再看他一眼。
几番思量，我只加快了脚步下山去。
既然注定无缘，何必再让他误会。
我不敢再伤害这个有着水晶玻璃心肝儿的少年。
“小姐走的这样快，可是要去会情郎？“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后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清冽醇厚的薄荷香气顺着山风缓缓的吹拂过来，浸染了我的心肺。
面前的树上飘飘荡荡的落下两片金黄泛红的叶子，晃晃悠悠的落到了我的绣鞋鞋面上。
我不禁展颜而笑。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