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母亲有些举足无措，瞬间直起了腰身，面色很有几分难堪，攥着帕子的手慢慢收紧。
祖母斜睨了母亲一眼，紧紧的抿着嘴。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静。
我伸手提了粉彩茶壶，续了一杯茶，奉到了母亲手里。母亲略微迟疑，接过了茶杯，从凳子上起身半跪倒在祖母床前，将茶杯递到祖母嘴边。
祖母低了头，就着母亲的手喝了一口，脸上的神情也就缓和了许多。
“你和老大都是个没福气的！”祖母叹了一口气“怀了哥儿偏偏掉了。”母亲脸上也浮现出了悲戚的神色，拿着帕子拭了拭眼泪，“娘，您别再说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面对自己的孩子时的神情吧。
“我原本想着陈姨娘生了孩子就寄名到你名下，抱给你养着。”祖母幽幽的叹气，目不转睛的看着母亲。
母亲有片刻的惊愕，微微张着嘴，用十分惊奇的表情盯着祖母。
“要不我为什么要挑一个这样身份的女人送到老大屋里？还不是想着你好拿捏！”祖母的目光意味深长，我没想到祖母暗中默许了这件事还有这样的考量。
“可惜这个孩子和你们夫妻没缘分。”祖母转了目光，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盯着床顶的帐子。
“娘，我肯定会好好的照顾陈姨娘的。”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激动和感激，生恩不如养恩，嫡母和庶子虽然身份尴尬，但如果没有嫡子未必不能相处的融洽。
“快回去守着她吧！老大回来只有感激你的份。”祖母朝着母亲笑了笑，那笑容好像一个真心为自己女儿打算的母亲般真诚。
母亲到底出身诗书之家，听了自己婆婆说起房中之事，难免有些羞涩，红着脸说到：“都是老夫老妻了，哪里像娘说的！”祖母呵呵笑了几下，催促着母亲出了门。
“坐下吧！”祖母指了指我原本坐的凳子，我笑了笑依言坐下。
“离我近些！”祖母朝我招手，我只得往前挪了挪凳子，这下紧紧的挨着祖母身边，还能感觉到祖母身上的热度传来。
“大丫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恼了你？”祖母的语气十分平静。
我垂下了眼睛：“我不该拿未出世的弟弟妹妹做靶子。”
祖母笑了笑，开口说道：“也有这个原因，但这不是主要的。”我抬了眼睛看着祖母，祖母这样重视子嗣，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父亲的外室生了三个儿子。”祖母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即便这三个孩子都不成气候，还可以从族里选了嗣子，这家业总会有人想继承的。”祖母指着桌子上的茶杯，我喂祖母喝了一口水道：“即便是自己生下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也不能指望着依靠孝道让他奉养终老！”祖母这话说的惊世骇俗，自古就有养儿防老的说法，祖母却是完全不依靠儿孙的模样。
祖母看见我十分吃惊的模样，脸上出现了一个十分不符合她年龄的调皮的笑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老糊涂了？也难怪你们这样的小姑娘不明白，只当嫁个好人家就是一生有了着落，其实可离得远呢！为什么心疼女儿的父母会多多的给自己的女儿置办宅子，田庄做陪嫁，那就是告诉女儿到了婆家也不用弯腰做人，就是过不下去了，还可以靠着自己的陪嫁自立门户！”
“那百年之后怎么办呢？”我问到，按照常理，如果夫人咽气在外面，是不能再回婆家的，这样岂不就成了孤魂野鬼？
“嘿！”祖母脸上带着十分的欢喜，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没想到你们年纪轻轻的还信这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还有什么魂魄？”我万万没有想到，终日礼佛的祖母并不信往生。
吃惊让我下意识的挺直了身子，不想那《严华经》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祖母看了掉到地上的佛经，笑了笑：“这些劳什子，不过是我老婆子闲着没事读读解闷儿罢了！”
这就是了！
祖母接着柔声说道：“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有志气，有野心。即便这样也不一定能成事，偏偏你长了这样一副相貌，像了那贵人。只要你想，将来定能有大造化。”
大造化？我并没有想要有什么大造化，我只是想查清楚前世的死因，报了从前的丧子之仇，平静的过完今生。
祖母看着我的神色，仿佛明白了我心里的想法：“你没有看到，只是因为你没有走到那里。有的时候走到某种境地，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祖母这话好像意有所指，难道是知道了什么？明明没有风，前面还摆着炭盆，我的背心却感到微微的发凉。
“将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以为将来留给你的是什么光明大路吗？如果你继续这样莽撞下去，我们这些人都要为你陪葬。”祖母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好像在和我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可是内容却惊的我一身冷汗。
“我.......”我想张口辩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
“你想说因为你母亲愚钝，听不出来你是在引诱她？”祖母冷笑了一下。“那你可就错了！你母亲虽然心性不聪慧，但到底掌管了家里十年的中馈，这些事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你想问为什么你母亲没有怀疑你是吧？”
“我这样宠爱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把陈姨娘放在我眼睛下面，又多次和你母亲说让她去安慰你。”祖母脸上又恢复了长辈那和煦的春风般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母亲以为我是小女孩争宠的心思，才没有怀疑，原来祖母的闭门不见也是在暗中帮我，原来祖母暗中为我打点了这么多，我却一直以为只是祖母恼了我。
“别把自己想的太聪明，我年轻就像你一样，不知道吃了多少亏。”祖母把两只手交叠在腹前，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奇异的光芒。
“我老了，看顾这个家的时间不多了，你舅舅舅母为人糊涂，我不求你为这个家带来什么富贵，只求你尽力保住你的弟妹。。”祖母的目光明亮睿智，使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祖母的话。
“不要紧，你尽力而为就好，如果不行，就把他们送到乡下去务农。”祖母脸上带着十分踏实的笑容，我却暗自心惊。
如今杨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一方大户，更是鲜花着锦之势，祖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哪家的老太太老太爷不都是盼着家里富贵绵延的，祖母不重子嗣也就罢了，为什么连自家子弟的前途好像也不甚在意。
祖母见我沉思，沉稳一笑：“等你像我这样岁数的时候，就会知道我这几句话句句都比那书上的有用！”祖母瞟了瞟那被我握在手里的佛经。
“是，我应了祖母，定会尽我所能保护杨家子嗣。”我抬起头瞧着祖母。
祖母点了点头“你叫红玉进来服侍我吧，我要歇了。”
“今晚我来服侍祖母吧！”祖母笑了笑，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抬起胳膊让我帮着脱了外袄，漱了口躺在床上，喝了刚刚煨在炉子上的半碗药，不一会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