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像母亲这样笑得难以抑制的，就有像陈姨娘那样失落难掩的。我冷眼瞧去，一顿饭下来，陈姨娘通共夹了两次菜，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清粥喝了下去后就只拿着筷子装模作样的坐着，就是面上浓厚的脂粉都难掩灰败的神色。
我不禁为陈姨娘暗暗祷告，万望肚子里的这个是个女孩！
即便生下的是个男丁，也不过是父亲的第四个儿子，可若是生下的是个女孩，可就是长女，难怪父亲会期盼这次是个女孩子！
过了七夕，就到了我屋里兰字辈的丫鬟们放出去的时候了。兰芷提了一等丫鬟，仍旧留在我屋里当差，兰香仍旧留在我屋里管着花花草草的事，等到了年纪出去嫁给她表哥，春杨春栀提了二等丫鬟领了兰沁，兰汐的差事。
“这二十两银子给你，你办个小宴给你们姊妹送送行！”我从炕桌下面的暗屉里拿了两块散银子出来搁在桌上：“将来她们嫁了人，不知猴年马月的才能再见一面。”
正听兰泠报着菜单子，外面绿寇撩了帘子进来说祖母院子里来了小丫鬟过来，说祖母叫我过去一趟。
“祖母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我一边跟着那小丫鬟走在去往祖母院子的回廊上，一边向她打探着消息。
正是午后，我从祖母屋里回来也不过一刻钟。祖母一向心疼我，不舍得我在大暑天被太阳晒，有什么事值得祖母特意将我叫过去？
“是一位夫人来了，老太太叫小姐过去陪陪。”
正是昨天给我撩门帘子的那个美貌的小姑娘，急匆匆的引着我往前走。
“你可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看见她这样的实心眼，我不禁觉得好笑。往常祖母院子里可是个顶个的人精，这样憨厚的小姑娘是怎么入了祖母的眼的？
“奴婢......“小姑娘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奴婢刚进院子，并不知道......”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进了屋子。
还没有进内室，就听见屋里的欢声笑语。这样的高声肆意，除了那位在人前永远爽快的蒋夫人还能有谁？
“这样说你们家姐儿定了八月十四的日子？”祖母穿着一件枣红牡丹花开纱褂端坐在炕上和蒋夫人寒暄。
“是啊！”蒋夫人见我进来笑着朝我招手，示意我往她身边坐：“方家几次来催，我说姐儿要绣嫁妆，人家送了十个绣娘过来，我说要打家具，人家送了师傅带着上好的木料过来，要是我再说要备嫁妆，人家不定又要送什么过来，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能嫁闺女全让姑爷掏钱哪！这才定了十四的日子。”
祖母听得高兴，抚掌直笑：“求的诚将来在婆家才能过得好，说明大姐儿在姑爷心里重才是呢！”
蒋夫人听了祖母的话，笑得愈发开心，直拿着帕子擦嘴角。
不管再精明的女人，在自己的儿女面前，都是慈爱而痴情的。
“正是因为姐儿要出嫁了，吵着跟媛儿相好，要叫到一处去聚聚才好，将来见了面彼此也不生分！”
我想到刚才我嘱咐兰泠要多备下几坛酒，到时喝个一醉方休才是，不禁莞尔一笑。
这真是异曲同工！
“定了什么日子，到时老身和清娘定带着媛媛去吵你！”祖母显然是赞成我和蒋大小姐的交往的，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蒋夫人的邀请。
“我说十五好，我家那丫头非要二十，真是人越大主意越正！”
“我看到是蒋小姐挑的这个日子好！”祖母笑道：“月半鬼门开，徐家四媳妇有了身孕，想是不会在月半的时候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徐四夫人有了身孕。
我眼前浮现起了那个艳色逼人的妍丽女子。
“我倒忘了这茬事！”蒋夫人一拍脑门：“这人有了岁数竟不大记得住事了！”
“你这样的都算上了年纪，我可不是越发该往棺材里去了！”祖母端起茶哈哈的笑了一阵，和蒋夫人寒暄了几句，蒋夫人推说自己还要去请徐家的女眷，推辞了祖母的留饭，带着身边的仆妇们走了。
到了赴宴的早上，母亲院子里的丫鬟来传话说母亲昨天夜里突然发了烧，如今腰酸背疼，头昏脑胀，竟一时起不来身。
祖母听了忙带着我去瞧，屋里掩着重重的幔帐，昏昏沉沉的连空气都带着几分浑浊，拔步床的小桌上搁着一盏昏黄的灯，映得帐子里一片橙黄的颜色。
冯妈妈过来行礼，将帐子略略拉开了一条缝，果然母亲合着眼侧身卧在榻上，脸色却还很红润。
“既然清娘身子不舒坦，也不用跟着折腾了！”祖母放了帐子宽容的笑：“要是实在不舒坦，就请个郎中来瞧一瞧吧！”
冯妈妈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应了，面上却不仅连焦急之色都没有，甚至面上还隐着淡淡的欢喜。
都已经这样明显了，还有什么可再说的呢！
“那我们就不打扰母亲歇息了！”我笑着搀扶着祖母出了母亲的别香院，刚跨过门槛，祖母朝我直笑着眨眼。
我抿嘴一笑，祖孙两人竟是心照不宣。
“清娘从前就是个直性子！”马车上祖母半阖着眼睛笑着道：“有些小把戏明明幼稚的很，教人一眼就能看穿，偏偏她竟做的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孩子气的倒叫人有些苦笑不得。但是她从前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虽然没有灵性但做事耐心，再加上她救过你们母女的命，我是打心眼里疼她的。可是那次陆家......之后她没了孩子，之后就一直再没怀上，这孩子就有些走偏了！”
祖母慢慢的转着手上一串沉香木佛珠，语气里颇带着几分怜惜和感怀。
因为夫家退了嫁妆就愿意绞了头发到家庙里修行，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敢护送自己身怀六甲的嫂子回娘家，这也是要一副赤子心肠才能做到的吧！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曾经那个敢爱敢恨的母亲湮灭在了时光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女子。
也许是丧子之痛？也许是丈夫不知不觉的冷漠？也许是难以再怀有嗣的焦急？
只是这些事虽然可能打败一个人的善良，也可以成为一个女子变得更加坚强的转机。只是在这个岔口，母亲选择了最不堪的一条，也就难以免去因果报应。
也曾经历丧子之痛的我虽然能理解母亲心里的痛，却不能原谅她从前的作为。
“想什么呢？”祖母笑着斟了一杯茶：“这样出神。”
“没什么！”我笑着接过来抿了一口，捡着周婆子进来瞧她闺女的时候说的笑话给祖母说了几段，倒把祖母逗得一路欢笑。
等到马车进了蒋家在的胡同，里面早有三四辆马车在里面候着，好半天才移动一下，直等了一刻钟才挪进了蒋家二门。
“老祖宗您来了！”二门上没见蒋夫人活跃的身影，倒是二小姐蒋婉柔笑意盈盈的带着一众仆妇在外面迎客，见我扶着祖母下了马车忙迎了上来，嘱咐自己身边儿的小丫鬟道：“快去跟母亲说，杨家老祖宗到了！”
“哎呀，这么麻烦做什么！”祖母笑着握着蒋二小姐的一双柔荑上下打量：“让你娘里头忙活去吧！”
“是我娘嘱咐我知道您的马车进了门就快去叫她，我不知道您的马车倒跟在男宾的后面，就耽误了......”
蒋二小姐红着脸低着头糯糯的道着歉，倒像是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
“好孩子！”祖母笑着拍了拍蒋二小姐的肩膀，携着她一同和我往里走：“你娘也只一个脑袋一个身子，哪招待的了那么多人，咱们两家这样的相熟，就不用论这样的礼数了！”
也就蒋二小姐会把人家的一句客套话当了真，一脸深信不疑的点了点头：“老祖宗您说的太对了！”
我一时掌不住，竟扑哧一下笑了出声。
也只有这个傻丫头会把这样的寒暄信以为真了吧！
这样说最亲近的两家大概就是儿女亲家了吧！要是按照祖母这个说法，娶媳妇嫁女儿倒是连聘礼嫁妆都不要备的，只一顶小轿把新娘子接了去也就是了，何必要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才能成这个婚？
“你笑什么？”
大约蒋二小姐也发觉这句话有些不妥，红着脸噔我，理直气壮的问。
“我是笑也不知你婆家在哪，竟平白的赚了这么个大便宜！”
我躲在祖母身后笑着调侃她。
转瞬之后，祖母也明白了我话里的深意，不禁莞尔。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因为祖母的笑容，蒋二小姐愈发窘迫，指着躲在祖母身后的我气得脸涨红。
“我怎么了？姐姐倒是说说我说了什么？”
我一边朝她得意的笑着，一边拉扯着祖母的袖子，将祖母也逗得喜笑颜开，一时竟止步在了通往正厅的院子前。
“我让你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油嘴！”
蒋二小姐被我气的直跺脚，一攥拳竟冲到了祖母身前伸手拉我。
“不要！”
蒋二小姐动作迅速，她身边的仆妇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瞧见她朝着这边过来了。只见她身边那个叫清溪的美貌丫头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小姐！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