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晚饭,祖母兴致格外高涨,留了我一起翻箱倒柜的找了些从前的首饰出来商量哪个赏了丫鬟,哪个送到金楼银店去翻新,倒把祖母屋里的丫鬟们个个喜得合不拢嘴。
趁着祖母正和杜妈妈对着一对红玛瑙戒指商量是该拿了宝石出来做对耳坠子还是将那金底座子翻新一下好,红裳凑到我身边扯了扯我的袖子。
“小姐,您屋子里的绿寇妹子托我给您带句话儿,如今时候不早了,她哥哥是男人,在内宅行走不便,不如让他回去了明儿再来。”
原本看这个周百木就是十分稳妥的,不想行事里还带着几分机灵。
守规矩,知道不能一味的顺着主子。
“跟绿寇说让他哥哥别急,我一会就回去了,花园子的角门直通外院,到时拿着我的牌子直接从那里出去也就是了。”
红裳听了我的话沉默半晌,踌躇了一下撩了帘子给绿寇传话去了。
这丫头分明是有话想说!
劝我不要把外男留在院子里?
可是我就是想看看这个周百木能不能应付得了这种情况。
片刻过后,红裳进来回话说周百木叫了他母亲进来,一同候在我院子旁妈妈们守夜的偏房里呢。
我心里暗自赞叹,实在是个机敏的人,知道叫了他母亲进来避嫌。
“你们俩个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什么了?”正想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个小物件出来给红裳赏玩,那边坐在小杌子上看杜妈妈挑拣首饰的祖母已经笑着朝我招手。
“是周百木在我院子里等着给我磕头呢!”我笑着凑到祖母跟前扶正了她头上的含珠凤钗。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事了!”祖母笑着跟正忙活着的杜妈妈调笑:“倒是我们这些老的没用的整日里只能闲着拾掇拾掇这些物件了!”
和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调笑了一回,从祖母屋里辞了出来,不过酉时二刻,天色大亮,连个日头西斜的模样都没有。
“小姐,我哥哥是不是做了什么您不满意的事?”绿寇低着头跟着我走在回廊上,声音里带着点沮丧和迷茫。
“这话从何说起?”
“您不是那样苛待人的主子,我哥哥的性子看似温和,没有人再比我更清楚了,他那倔脾气一上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今天您罚他等了一天,奴婢就以为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才惹恼了您......”
心思细腻是好事,可若是像绿寇这样,难免就有些敏感的嫌疑。
“我瞧着这件事不像姐姐的看法!”
还没有等到我说话,兰泠先快人快语的插了话进来。
“依咱们小姐的脾气,若是恼了谁,大可以将他赶了出去,即便是不赶他出去让他流离失所,也可以将他远远的支在一边儿眼不见为净,如何倒要将他叫到院子里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如今小姐特意的叫了周家哥哥进来却将他放在院子里,不过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当得了小姐的这份差事罢了。”
谨小慎微,兰泠不如绿寇,揣度上意,绿寇弗如兰泠。
“正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呢!”我笑着捏了兰泠腰间的软肉一把,惹得她一阵娇呼。
绿寇神色间放松了许多,却仍旧没什么笑意,低眉顺眼的跟在我身后进了院子。
待到我换了衣裳,支了屏风出来,已是戍时,霞日西沉,映着漆红冰裂纹窗棂并新糊的天水青窗纱好一幅落日余晖图。绿寇知道了我是真心的想要用她哥哥,一颗心安回了肚子里,说话做事都灵慧了不少,先说了她哥哥这一天都一直呆在院子的偏房里不曾出去闲逛,就连午饭都是她母亲端进偏房里吃的,后又领了她母亲进来给我行礼。
周百木进来的时候已经点了灯,屋子里亮堂的像是白天。仍旧是早晨的时候不卑不亢的跪下行礼,声音里不掺一点等候了一天的烦躁。
“我要了周管事来并不是到我的铺子里去做事的。”
其余人还好,站在我身后绿寇身边的周妈妈大吃一惊,往前迈了一步就要说话,却被自己的女儿一把扯住。
“奴才知道。”
屏风外面的男声依旧不慌不忙。
不知是早就猜到了我的想法还是天生一副波澜不惊的心肠,但这种气度却是令我欣赏的。
“那周管事可知道我要你来做什么?”
突然促狭心起,我倒想瞧瞧你深浅几何?
“但凭小姐吩咐。”
又是这样!
对着那群人说话要拐弯抹角也就算了,对着你一个下人我还要整日里高深莫测不成?
我最不喜欢那种装神弄鬼的模样,我院子里当差的人早已尽知了我的性情,给你凳子就是想让你坐,你不愿意坐和我说一声我也不会强迫。
看来我和这个周百木还要一阵子时间磨合才是。
“周管事好大忘性,不记得早上的事儿了吗?”我笑意盈盈的提醒他早晨问他那句新婚妻子可好的话,惹得身后两个小姑娘都红着脸捂着嘴笑。
只有周妈妈不知道这个典故,朝着她女儿干瞪眼。
看来早上我的那句话给周百木留下了心理阴影,我这恐吓的话刚从嘴里出来,周百木的话马上就传进了耳朵里:
“依奴才愚钝的念想,小姐是想要个替小姐在外面跑事传话的人,因奴才的妹妹在小姐屋里当差,所以小姐才选中了奴才。”
确实有这样的原因在里面,可更多的是因为我看中了他年少沉稳的品行。
“听闻管事为人谨慎,做事稳妥,现在看来此言欠妥,管事最大的优点是心里透亮,竟将我想的事猜了个十足十,将来有管事帮我筹谋,定是万事无虞的!现下就有一件事要劳烦管事替我相看相看了!”
我心里不禁暗暗鄙视自己,怎么我也学会了这套求人事前戴高帽的把戏!只是心里念叨是一回事,嘴上说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忠言逆耳利于行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的不是?
“我如今手里有些闲钱,想买个小庄子,不用太大,只是最好在平城附近,左右都是官宦人家的庄子才好。”
平城在山东,离这里要一个月的路程,而齐鲁多出文臣,很多人家都是世家大族,庄子里往往不止住着些照料的仆妇,还有些本家亲戚仍旧会留居乡里,这样地方的庄子,常常是有价无市。
“小姐,您......”
不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没有人在山东存下产业。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故交,我选了这样一个地方作为后备之地,就是为了等到祁王的风波过后重新开始。
周百木是惊讶我能够拿出这样一笔钱款,还是看穿了我自立门户的念头?
“管事但说无妨?”
只是怕是即便我说了这么一句‘但说无妨’,周百木也不是会把心里的话直白的说出来的人。
“奴才曾听闻一则趣事,江南闵家的女儿从小就灵慧过人,深得祖父宠爱,更因为她算得一手好账,被家里的兄弟忌惮,十六岁就嫁到了同为大商之家的黄家,不想这黄家犯了事,府里倾覆,老太爷又在两年前过了世,家里的兄弟竟然没有一个愿意接收她们孤儿寡母,如今这位聪明过人的闵小姐就只能带着儿子靠给人做些绣活勉强维持着生计......”
果然是瞧出了我是要自立门户了,才会用这样委婉的话来劝诫我不要得罪了管家的母亲。可是我们家的这位主母可和别的不同,即便我放弃了自立的打算趴到她的脚下求着她垂怜她也不会为我打算一分半毫,倒不如把未来撕破了脸皮之后的退路都准备个齐全。
“若是当年那闵家姑娘时时隐藏锋芒,处处谦让家中兄弟,就能保证自己夫家衰败后被自己娘家兄弟接纳吗?依我看闵家姑娘之所以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不是因为她要强,而是因为她不够要强,要是她早早的积攒下人脉,置备下产业,何至于带着一个稚子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您......”不知周百木是被我悖逆的言论给吓到了还是一时语凝,竟没有说出什么反驳我的话来。
“把这个匣子送给周管事!”我伸手敲了敲搁在桌子上的梨花木牧童横吹笛匣子,笑意盈盈的望了一眼跪在屏风外的周百木处变不惊的身影。
看着双手捧着盒子出去递与她哥哥的绿寇我笑弯了嘴角,匣子里面装着不多不少正好四百两银子。三百五十两足够买一个大小合我要求的庄子,而五十两恰好也就是来往山东这一趟的路费。
倒不是因为我差了这点钱,而是告诉他虽然我足不出户,但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时辰不早了,你下去吧!”见周百木已经完全领会了我的意思,我笑着端了茶。
待到绿寇送了她母亲哥哥出去,兰泠偷偷的趴在炕边仰着脸问我:“小姐,咱们将来会去山东吗?”
“可能吧!”我笑着摸了摸袖边灿烂的绣花。
再也不用管这些糟心的人和事,每天只要写写字读读书也就是了,眼看着就要过上这样的日子了,谁会不高兴呢!
兰泠也在我身边儿抿着嘴笑,显然是十分期待着未来的。
“小姐,您真的觉得我哥哥行吗?”今晚正赶上绿寇值夜,帮我换寝衣的时候这丫头小声的在我耳边念叨:“要是我哥哥没办好,您能不能看在奴婢的份上放他一马?”
周管事这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还没有出去办事呢就被自己的同胞妹妹挖了一个坑。
“你放心吧!”我拍了拍绿寇的手,自己系上了最后一粒扣子:“既然是我选的他,就是出了什么事也自然是我一力承担了!你这样说,难道是你哥哥在你面前抱怨了什么不成?”
绿寇是一个很聪明又敏感的姑娘,有些话倒不能像对兰泠那样直抒胸臆的说出来,反倒增添了几分繁琐。
好在周管事是一个做事稳妥又心里明白的,定不会做出这样自毁长城的事来。
“不是不是!”绿寇面色一白,急得连连摆手。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出了屏风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