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木定了七月五出行，收拾了行装后早上来跟我辞了行，我笑着调侃他：“这是周管事成亲后的第一个七夕，倒不如定了八号的日子，也可陪陪娘子。”
屏风内我背后两个侍女红了脸皮低声笑语，屏风外男子的身形晃了晃，窘迫的回道：“这是女儿家的节日，有妹妹陪着就足够了。”
待到六日，七夕的气氛就愈发浓厚起来。母亲院子里的人孤僻，我院子有绿寇这样严谨端肃的压着，倒是祖母院子里最先热闹了起来。
不似祖母院子里往常虽然欢闹但秩序井然的模样，从进门就见来来往往的年轻媳妇子和大丫头，再往里进一步，更有二三十个尚且年幼的小丫头叽叽喳喳手拉着手的说着话，倒把个院子变得欢声笑语热闹非凡。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月白绉纱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笑容满面的给我打了门帘子：“小姐您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只有我的肩膀高，一张尖俏洁白的脸上面一对杏眼像含着水般潋滟。
“奴婢百芳。”小姑娘羞涩的抿着嘴笑，屈膝给我行礼。
“你以前在哪里当差？”
祖母喜欢长得漂亮的丫头，所以行走在祖母院子里的千姿百态又总是各有特色，即便差的，也不过是中人之姿。
“奴婢是新进来的。”小姑娘低垂的眼眸上纤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格外娇羞。
看来是跟着我屋里新近的那一批小丫头一块儿进来的，只不过我屋里留的大多都是些七八岁的，而祖母留用的却是十岁左右的。
祖母要的是懂事，而我要的是忠心。
“这个你拿去玩吧！”我从腰间的锦囊里掏了一个玛瑙细珠戒指出来递给了她。
最近我在跟兰泠学打络子，就托了她母亲从外面买了些各色珠子回来，顺手就串了个小玩意出来玩耍。
“不不不！”不仅不上来接，反倒像是被我吓到了似的倒退了好几步，小丫头连连摆手：“奴婢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这还是第一次我赏给下人东西却被拒绝。
“小姐，您来了，怎么不进去？”正逗着那小丫头，红裳从门后面转了进来，一把扯了我进门：“外头日头那么大，当心把您晒中暑了！”
一眼瞥见身后那小丫鬟感激的目光，我撇了撇嘴被红裳连搀带拉的拽进了屋。
临窗的大炕上摆着整匹整匹的绸缎布料，林林总总各色各样的一直堆到了窗台，旁边一溜儿的丫鬟婆子手上不是捧着装首饰的匣子就是零零散散的颜色衣裳，见我进来都笑呵呵的蹲身行礼，脸上欢天喜地的样子倒像是过年一般快活。
“小姐，往这边走！”红裳一径引着我往内室的更深处走，里面不时有女子谈笑的声音传出来，好不欢快。
一水儿的黑漆大柜子占了四面墙，祖母坐在门边儿的一个小杌子上笑呵呵的看着丫鬟们从柜子里倒腾衣裳首饰料子出来，青如蝉翼的纱罗，灿烂奢华的蜀锦，质地细腻的梭布，花样繁复的云锦，源源不断的从柜子里取出来经过杜妈妈的手递到祖母面前再决定是重新收起来还是拿出去赏了人。
“快坐下瞧瞧有没有你喜欢的。”祖母笑着拉我坐在她身边儿：“下次再要我割肉可不能了！”
“老太太，小姐还没有用饭呢！”红裳见祖母要留下我，朝我使了个眼色，笑着道。
我心下一动，忙点头应到：“是啊，本想来您这蹭顿饭，谁想到来了您就只给了个冷板凳坐呢！”
“那快去！”祖母笑呵呵的推我：“我让他们给你留了饭，你吃完快回来挑。”俏皮的眨了眨眼，祖母凑在我耳边小声道：“好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
到了东稍间，红裳指挥着丫鬟妈妈们给我上了饭菜，也不说话，只默默的站在跟前给我盛汤布菜，恭敬的模样倒像她在祖母面前的功夫。
“哎呦！”我忙起身扯了她坐在我对面：“姐姐可真是臊我，你不坐下让我也吃不安稳啊！有什么吩咐你直接说了就是，不敢说包管你满意，但我肯定会踏踏实实给你办就是了！”
红裳也是个爽快人，只笑了笑就直说道：“要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能开这个口了。只是虽然是七夕，咱们老太太也是为了大家欢喜拿了东西出来赏赐，但我们这些下人哪里用得上老太太柜子里那样的好料子呢！刚才老太太手里那匹玉带白少说也要五十两银子，就是买上十匹好的嘉定细棉布都够了。我不过劝了老太太一句，老太太就说‘东西是我的，要你这样小气做什么’而且近日里老太太常让我找些东西，有的是库里有的，有的是库里没有的，上次问起一个黄玉佛手，我说是前年送了小姐，要不我去拿回来，老太太倒说‘本来就是要给她的，搁在她那里就不用拿来了。’奴婢心里疑惑，难道是小姐您的铺子上有了什么亏空，要老太太拿着自己的东西贴补不成？可是出去打听了，都说您的铺子是经营极好的，奴婢就想着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若说是因为七夕收拾衣裳首饰倒也是有旧例的，只是特特的问起东西，又说了本来就是给我的，怎么听怎都像是给要出嫁的孙女儿挑选嫁妆！
“老太太近日身子可有什么不好？”
寻常人家说亲也要三五年，怎的祖母就这样着急？
难道是身子有了什么不妥当？
“正是这个怪呢！”红裳垮了嘴角苦笑：“前些日子老太太还说自己腰酸背痛，眼花脚重，最近睡得香甜不说，每天都早早的起来听着杜妈妈念自己私库里的物件，还常常跟妈妈说哪个成色好，哪个样式新。”
听了红裳的话，我暗暗叹息，看来祖母是真心看好这门亲事的。
“姐姐别担心，祖母没有什么大碍，过些日子也就好了。”我用拇指摩挲着茶杯的杯缘，心里却有些内疚。
祖母心里是很期盼着我热热闹闹的嫁人然后生儿育女的过上正常女子的生活的吧！
“小姐，您......您有什么话千万别瞒着我们啊！”红裳一低头就落了眼泪下来，忙用自己的袖子擦着脸庞，一阵强忍后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清冷：“奴婢原本就是库房里的一个小丫鬟，都是老太太我才能成了大丫鬟，就是老爷夫人面前都有几分体面的，要是因为我们不小心，老太太她......我们这些身边服侍的就是跟着死了都还不清......”
红裳一行说一行掉眼泪，偏生她穿着一件茜红的衣衫，不一会就湿了一个袖子，但这丫鬟却始终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露出哽咽伤心的端倪来。
往常我只觉得这丫鬟星眸剑目，态度清冷，远不及红玉风流伶俐，美貌体贴，不想她竟如此赤子心肠。
这样的擅于识人用人，我不得不佩服祖母。
“姐姐放心！”我从袖子里抽了手帕子递给她：“有什么事我绝不会瞒着姐姐，老太太并不是在准备身后事，而是在替我操办。”
“替您操办？”红裳迟疑片刻：“难道您真的要嫁给蒋家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
我心里一阵恶寒。
蒋家的那厮分明已经十五岁了吧！
只是红裳的言语里怎么会一副不赞同的形容？
“可是他有什么不妥？”我学着祖母的模样挑了挑眉，端着手里的一盏茶装模作样的品了一番。
“并没有什么。”红裳灿然一笑：“只是我以为小姐会有些不同？”
“我为什么会不同？”
“因为小姐虽然年纪轻，但却雷厉风行，我们几个私下里都称赞小姐，所以奴婢以为......”
以为我做事有自己的主张，就能突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是吗？
我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顺从的人。
前世我选了私奔来逃避母亲的安排，年轻莽撞却也没有屈服过，今生我有了前世没有的心智手段，更没有屈从的道理！
只是连下人们都发现了我和从前的不同，只怕离母亲觉察也不远了。好在家里的事也都操办过了一遍，即便和母亲撕破了脸面，只将家事都接在手上，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来。只差把祁王的事情办好了，就可以把前世今生的事情都问个清楚明白！
“倒叫你给说中了！”我朝着她一笑：“只怕到时还要姐姐替我说上几句好话。”
吃罢了饭，我和红裳一前一后的回了内室，祖母已经挑好了衣裳，坐在炕上和杜妈妈一边说话一边喝茶，整个人倒像是被埋在了锦绣堆里似的。
“你瞧瞧我给你挑的好不好看？”祖母拉着我的手两眼冒光的样子像是个打扮娃娃的小姑娘：“这匹天水碧的做件上衣，这匹绛红的做一条马面裙，这匹月光白的做一件广袖中衣......”
一溜儿说下来倒给我配了十几身衣裳出来！
我哭笑不得的扒拉着堆叠在我腿上的布料：“去年做的裙子今年穿就露脚背了，您给我做这么多，等到了明年，可能还没有穿过就已经穿不上了！”
“啊？去年的衣裳都已经短了？”祖母似乎只听见了我的前半句，颇有些嗔怪的扯着我：“短了衣裳怎么不来和我说？我库里的料子样式老了，明天我让你杜妈妈去东大街给你挑几样新鲜的！”
只怕不是样式不新，而是颜色不鲜亮吧！
祖母一个老太太，库里为数不多的颜色清亮，质地柔软的料子只怕都要被我掏空了。
我只好歉意的对红裳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