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吊子坐在小风炉上呼噜噜响,北风刮着窗纸刷拉拉响,堂屋自鸣钟滴滴答答响,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一点都不响。
隔了大半晌,薛宁浩两个眼皮一耷拉,眼睑底下亮晶晶的一滴。
我假装没看见,端了面前的茶杯啜饮,却不知怎的,手腕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杯沿儿一歪,一滴滚烫的茶落在手背上。
忍着疼将茶杯送回桌上,我将手笼在袖内,俏眼去望他。
薛宁浩呆呆地望着我,满面悲伤。
是他自己的悲伤。
我不禁暗暗在心底里嘲笑自己。
就是这样的不长记性。
被伤过了一千次,还要对这个男人抱有第一千零一次希望。以为他有一天会从自己的喜怒哀乐里抽出那么小小一点空闲来,关注一下站在他身边的我的欢喜与悲伤。
“......也罢!”薛宁浩长长的叹了一声:“你不嫁给我也是好事......咳咳......到底我也活不了多长,免得误了你的终身......"
心头无名火起,我轻轻呵笑了一下:“薛公子这话讲的没头脑!说得好像从前我没与你过过日子似得!“
薛宁浩眼睛一亮,我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我面色讪讪,提着壶给自己满了一杯茶,小小的抿了一口,未曾缓和颜色。
薛宁浩低低叹息一声,苦笑:“......虽然我早就知道,就是我舍去十年阳寿换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按你的性子,也绝不会再原谅我,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说到底,还是我太痴心了罢!”
十年阳寿换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我将茶杯撂在桌上,瞪眼望他:”薛公子这叫什么话?“
薛宁浩用袖子掩面咳了两声,面上微微泛起一点红来,一双眼中藏着粼粼的波:“我被找来的时候,你倒在床上已经......我娘身边的曹妈妈说咱们的孩子还有救,可必须得把你......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硬把你夺了下来,驾着咱们家那辆马车往小汤山去。我知道那里有位隐居的道长,医术极是高超,没准可以救下你们母子。“
虽然他没有明说,可我听懂了曹妈妈的意思。
我喝了药之后就开始大出血,定是保不住了。但我腹中胎儿已满七月,若是及时取出来,未必不能留下一条性命。
可我已然昏迷,自然是没有气力生孩子的。
要想把孩子取出来,除了用剪子剖开我的肚子,我再想不出别的主意来。
也亏他们急智,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薛宁浩又咳了两声,粼粼的波光成了淘浪,顺着睫毛掉了下来:“......可他说你喝了虎狼之药,又受了颠簸,血流的太多,铁定救不活了,咱们的孩子在腹中呆的时间太长,就算生下来,只怕也就是个痴儿,没了你,我觉得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苦了这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娘,转眼连爹都要去了,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苦......后来我把你们母子二人安葬在小汤山的后坡,每天就躺在坟上,等着老天拿了我这一条命去,咱们一家也好在黄泉路上团圆。”
听到这里,我不禁鄙夷的笑了笑。
话说得好听!
好像如何的情深意厚,可仔细论起来,我也不过就是个外室罢了。
死了个外室夫人,损了个没名没姓的孩儿,于他薛大公子而言,又有什么要紧的。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不屑,薛宁浩面上流露出几分自伤来,
“......我知道你不会信我的,但就在那个山坡上,我遇到了个跛脚道人。他一看见我,就说我天生文命,乃是文曲星下届,只要进京赶考就必然得中。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你和孩子。他就说他有法子,但要用我的文命和十年阳寿去换......“
我扬了扬眉毛:“所以你就换了?”
薛宁浩垂着头,不复多言。
刚刚回来的时候,我也常常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十多年的日子早就像流水一样淌了过去,又怎么会突然回头呢?
上辈子合眼的最后一刻,我就暗暗发誓,下一次,我再不要做人。
上了奈何桥,别人只喝一碗孟婆汤,我一定要喝两碗。
这些肮脏的人和事,我要忘个清清楚楚。
结果,我不仅又做了一次人,连前世的记忆,都记得一丝一毫不差。
这大抵也是造化弄人了。
我从袖管里抽了一方帕子出来拭了拭嘴角,起身朝着薛宁浩福了一福:“多谢薛公子指明前尘,小女子感激不尽。嫁与不嫁,这样的话,公子以后还是莫再说了。薛公子十年寿命便可以换得小女一世荣华,可见不管是小女这样卑微的人,或是从小女这样身份的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都不值得公子顾上一顾的。“
我话音一落,就抬脚往外走去。
薛宁浩在我身后一连串的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此话不假。
但念着这份恩的人,只有女子罢了。
我强忍着回头的欲望走到门口,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薛宁浩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抚着胸口,咳得满面绯红,额角的青筋都暴突出来。
一张手帕子被我攥紧再松开,我沿着台阶缓缓的走了下去。
不管多么揪心,都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就又是一场万劫不复的难。
我杨媛虽不是什么才女,却也绝非那等愚妇,自甘堕落,整日里捂上眼睛掩上耳朵,忍气吞声过日子。
从身后一阵脚步声逼近,伴着咳喘,愈逼愈近。
我终究狠不下心来,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阳光一照,薛宁浩的脸色愈发不好,脚步都有些虚浮。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有多危险!”
薛宁浩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站在离我两步开外的地方:“你以为当今圣上是个摆设么?由得你们这些小人物搓圆揉扁!你连讨好我祖母都做不到,还想要找什么圣旨!简直跟祁王那个蠢货一模一样!”
我并不吃惊他知道我的目的。
和我一样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怎么会不记得,就在成化三十六年,祁王被圈禁在祁王府中,无人知晓他是死是活。
成化三十六年,距离现在,正好三年。
我淡淡一笑,朝他道了声谢,径直向外走去。
已经没了干系的人,我自然不会向他解释我的想法。
薛宁浩挽着袖子,又咳了两声,一路将我追到门口,眉目殷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