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故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眼红了没,我不晓得,但我只知道,我心窝痛得很。
一寸相思,一寸伤。
从前我有多思慕眼前这个男人,此刻我的心,就有多厌倦。
厌倦厌倦,真真是个好词。
既厌且惓,汹涌而起,不知是先有了厌烦,才会生出倦意,还是先有了惓恼,才平生一段厌恶。
我攥紧了兰泠的手臂,扯着她,转身就要往回走。
话已在前世用尽,今生再无一字可说。
可说不可说,我与他,从我今生一睁开眼,早就到了头,一眼望到结局的毫无悬念。
“......陌陌,你且住脚,我只一句话......”
风声携着苍凉凄切的声音传入我耳。
不止我耳,还有我心。
我暗暗咬唇。
怎么偏偏叫的,是这个名字。
是往昔的闺房之乐,我叫他一句“薛郎”,他唤我一句“陌陌”的这个名字。
兰泠诧异我停住脚步,当着薛宁浩的面不敢硬与我拉扯,面上却紧着露出焦急的神色来,低低唤我:“小姐,薛大少爷只怕是认错人了......咱们快走罢!”
我暗暗苦笑。
他不止没有认错人,而且是专门在这候着我的。
不动声色的按照原来的轨迹活到现在,却和我一样,实实在在是保留着前世记忆的人。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小瞧了这个男人。
“你莫怕!”
背后的男子又往前靠了几步,明明白白的雪上,映出他高大的身影。
“我与你家小姐有几句要单独说!”
兰泠瞪大了眼睛,将我抓得更紧,生怕他将我抢跑了似的。
怕?
我不禁撇了撇嘴。
撕毁了女儿家的颜面,背着点私房跟男人私奔我不曾怕过;大半夜在京郊的别庄里我见红我不曾怕过;连乍然生还,腹中孩儿亡故,自己突然回到幼年我都不曾怕过,我会怕他?
一个至始至终都缩头缩尾,一边想着放浪形骸,一边又不舍家庭庇护的懦夫,我怎么会怕他?
真真的好笑。
转身向对面的人施了一礼,我莞尔一笑:“不知是贵府上的公子,还当是哪个趁着宴会浑水摸鱼跑进来的浪荡子,所以带着婢子急急回避,还望公子见谅。“
薛宁浩一脸苦涩之相。
他颔首将我望了半晌,一直到我在他热烈的目光里站得麻木了,才又开口:”你瘦了。“
我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薛宁浩又是苦涩一笑,径直绕过我去,站在院门口,伸手推那朱漆的门,向兰泠道:“我有几句话要与你们主子说,你在门外守上一守。需知,你若是吵嚷了起来,这左右可有得是我安排的丫鬟小厮,他们闹将起来,你家主子除了嫁与我为妻,再没了别的路可走。你主子既然带你出来,自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好掂量利害罢!”
我不禁嗤笑。
这个男人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堂堂一个男子,心里的算计比谁都要阴沉。
前世好歹还知道遮掩遮掩来妆他那公子哥儿的门面,如今已经连花言巧语的矫饰都懒得去做了么?
兰泠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隔绝在了门外,还要为他放风。
许是我嘴角的笑意还没有消散,被回转过来的他逮了个正着,薛宁浩脸色讪讪,抬手握拳到嘴边,咳了一声:“......我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以而为之。
我望着墙角莹莹的雪,低低笑了一声:“公子不管何时何地,一向都有自己的道理。连如今做起小人行径来,都是这样的名正言顺光明磊落。”
微风拂起了他的袍角,浅青的颜色,轻轻的荡了两荡,他又咳了两声,苦涩一笑,道:“你素来畏寒,咱们进屋说罢!”
素来畏寒的,并不是我,而是他。
我不理他话中的纰漏。
有热炕不坐,那是王八蛋。
厚厚的夹棉帘子,我费尽力气推开,突的侧了一侧,是薛宁浩在我身后伸手。
他又在我头顶咳了两咳,我怕被他过了病气,忙得跳开进了屋。
薛宁浩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脸上带点伤心难堪的神色。
我假装没有看见,挑了一张太师椅坐了。
他一边咳一边挽袖提壶,一边咳一边添茶烧水,一边咳一边煽风点火,一边咳一边添柴摇扇......
罢了罢了
我实在看不惯他这份拿捏做派,扁平平的谢了他一声:“劳烦费心了,我不喝茶。”
薛宁浩一边咳一边答话儿:“我从来都没有给你煮过茶,你一定要喝这一杯。”
不知怎的,明明就是这样平淡的一句话,我突然就觉得心头酸涩的无比。
当日,就在当日,只要他对我曾有过如今一半的情谊,我也绝不会恨他至此。
晚了!
一切都晚了!
今日已非昨日,黄花也早把人抛。
他以为单靠他一杯清汤寡水的茶,就能让我原谅他,那就是妄想。
煮了一时的茶,他提起那壶来咳了三咳,踱到我面前来,伸手从桌上取了个茶杯过来,又咳了三咳,将那壶嘴儿荡出几星儿水来。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罢!”
我用帕子包了手,将茶壶从他手里夺了出来,倒了两杯茶在桌上。
不知是咳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薛宁浩的脸看上去有点红,将桌上的茶杯小心翼翼的托在手里,眉眼一弯,笑了。
“真好!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喝不到你给我斟的茶了!”
我闷闷的喝了一口茶,没有理他。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起他来,我多半是忧愁。
可没有过爱,如何会愁?
想起蒋明来,我多半是欢喜。
可欢喜虽让人沉沦,往往也快若浮云悠悠。
他们两个,一个往我的心里装满希望的阳光,一个往我的心里洒满忧愁的月光。我明知该拥抱阳光,却又怕他太过炙热,我晓得不该沉湎月光,却又舍不下他清冷的宁静。
“......公子有什么话,就请快说罢!”
我心绪不平,自来与他说话,就不曾有半分好气。薛宁浩每多听我一句话,面色就愈苍白一分,却还是咬着牙追问:“你还好么?”
我拾起茶杯抿了一口,挑了挑眉:“总不会比从前坏。”
薛宁浩西子捧心一般咳了一咳,缓缓地笑,跟朵玉兰花似的娇弱:“说的很是。”
今生我最不喜欢男人做这样杏花梨花海棠花被雨打的娇弱模样,所以我毫不掩饰,鄙夷地望了他一眼。
薛宁浩咳得有些气喘吁吁,抖着嗓音道:“若是我问你,今生你愿不愿意堂堂正正嫁与我为妻,你可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