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四小姐只是叹气,吩咐她身边的丫头:“就摆在这屋里吧!”
我这才知道,送来的饭不是小陆氏的安排,而是薛大太太的客气。
水晶肘子、四喜丸子、徐记烧鸡、桂花蹄髈、蜜三鲜、还有一碗水灵灵的小黄瓜并鲫鱼汤一瓦罐,几种香气弥漫在我面前,我却只能苦着脸扒拉我前面的白饭,偶尔夹上几条小黄瓜。
薛四小姐捏着筷子皱眉:“你怎么不吃?”
兰泠笑着给薛四小姐盛了一碗鲫鱼汤:“我们小姐还在孝期。”
薛四小姐“啊”了一声,脸又垮了几分,将自己手里碗撂在桌子上,负气道:“不吃了!不吃了!真是烦死我了!”
白天赶路多,又陪着薛家众女眷演了一出“大团圆”戏,我也没什么胃口,跟着放了饭碗,一边喝茶一边问她:“到底什么事?也值得你这样!”
“还不是我娘!”
薛四小姐捂着腮帮子抱怨。
我和兰泠互相使了个眼色,静静等四小姐的下文。
“......大姐不过摔了母亲房里一件要紧的花瓶,母亲就恼她成那样,说姐姐整日里毛毛躁躁,不成个体统,把她关在后厢房里,半步都不让她出去。”四小姐坐在我身前的炕上,鼓着双腮,低垂着头,满面负气的神色,闲闲地用一双筷子搅动碗里洁白丰润的六月雪米饭:“每次我去瞧姐姐,说不上几句话,母亲就要赶我走,还总派个妈妈在旁边听着,从前......从前哪有过这样的事啊!”
虽然捧着一杯茶,可我还是忍不住偷偷斜眼瞧薛四小姐的神色。
要我说,这个借口选的着实不怎么样。
不像薛大太太这样,惯常往来在交际场里的人说得出来的。
用杯盖将浮在茶面儿上的茶叶划到一旁,我啜了一口,没有接四小姐的话。
屋里空气一滞。
“杨妹妹......表妹......”薛四小姐涨红了脸,一双杏眼将我凝望着,嗫嚅道:“我也当叫你一声表妹的,是不是?”
我不禁莞尔一笑。
叫不叫得,不当问我,合该问你母亲才是。
我坐直了身子,笑着唤了一句:”四表姐!“
薛四小姐如释重负,点了点头:“那我......四表姐想求你一件事,表妹你能不能应下?”
我不由失笑。
什么时候起,连向来性情直率的薛四小姐,都学会了这般拐弯抹角的说话了?
我亲手执壶斟满薛四小姐面前的杯,恳切道:“四表姐,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你们家正经的表小姐。如今寄居在你们薛家檐下,也不过是你们家老太君看在我姨母的面子上罢了!仔细论起来,我不过是你们薛家养的一个闲人罢了。你这样正经主子都做不到的事,又遑论我个外人呢?”
一番话说得薛四小姐直瞪眼,捏着帕子绞了半晌,才道:“......其实我求妹妹,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想求妹妹替我打个掩护,趁着明天人多,去瞧瞧我姐姐,和她说几句话。”
我皱了皱眉,有些愕然。
我原以为,薛四小姐会央我陪她明日一道待客。
不想竟是有关薛大小姐。
我一时黯然。
事关薛大小姐,我竟不忍拒绝。
想她今举步维艰的处境,其中大半都是因了我的缘故。外面有关她的风言风语,被自己的母亲囚禁在后院......她逐渐走向深渊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我的推波助澜。
我能面对她的,唯有惭愧和内疚罢了。
薛大小姐,也不过是个无辜的女孩儿罢了。
能有亲生的姊妹去与她说几句话,也许能让她暂且开怀也说不定。
我点头应下了薛四小姐,追问:“你要我怎么帮你打掩护?”
薛四小姐这才露了几分笑脸,拉过我的手笑:“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不枉我......姐姐平日里称赞你!......其实也不要你做什么,只是我母亲不叫我靠近后院。妹妹你是客人,我母亲身边的妈妈肯定不敢随便拦下你,到时你就说,是我非央求你陪我去瞧瞧我姐姐,我母亲肯定不会怪你的。”
我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只怕薛大太太是嘴上不会怪我,心里要恨透了我。
别人不知道薛大小姐为什么被关了起来,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到时候宾客云集,薛家内宅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有头脸的女眷,一个不小心把薛大小姐被禁足的消息传扬开,只怕更要坐实薛大小姐的恶名。
莫说嫁人,只怕到时保命都难。
我忍不住劝薛四小姐。
劝来劝去,倒将她劝恼了。一直身站在炕前,薛四小姐横着两条柳眉,怒叱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难道我还会害我自己的姐姐不成?”
知道话没了转圜的余地,我只好就此应下。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要小心行事,薛四小姐一脸不耐烦地应下。
刚求完人,她不好拔腿就走,又坐在炕上和我闲话了几句。
“......我真是烦透了!明明说是给五妹妹办生日,倒把我娘给忙坏了。左一家右一家的请那么多人来。我娘还非要我看哪家的姑娘性情好会说话,让我记下来告诉她......”
我暗暗发笑:“你真是个榆木棒槌!”
薛四小姐一瞪眼:“你当我不知道?我娘不就是为了给我选个嫂子么?可我哥哥说,他早就有了喜欢的人,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她堂堂正正的娶进门来的!”
乍一听闻,心头竟还有些酸涩。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如今的薛郎早已非当年的薛郎,我亦不是从前的我。
可蓦然知晓,今生有位女子能够得到他这样一句“堂堂正正走进薛家大门”的诺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伤感。
......
送走了薛四小姐不一会,薛五小姐带着丫鬟婆子们过来送饭。
知晓薛大太太安排了饭食,夏妈妈朝我挤眉弄眼的笑:“大太太真是对咱们表小姐另眼相看!”
我只抿着朝她笑了笑,仍旧和凝霖说话,将她送到院子门口:“如今天儿短,早点回去歇了,免得明天早晨起不来。”
凝霖被一众仆妇簇拥着,抬头望我:“明天早上我来找表姐!”
我笑着帮她整了整风帽儿:“明天不是还要去祠堂磕头么?我还在孝期,就不出去见各位太太了。”
凝霖小小的松了一口气,显然是受了小陆氏的嘱咐。
入夜后,我就着一盏小油灯,仍旧歪在炕上翻那本《庄子》。兰泠捧着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白的紫的衣裳过来,一脸的官司:“小姐,您看,明儿穿哪件合适?”
我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信,笑着吩咐她:“只找身素净衣裳出来就行,不必准备见客的了!”
兰泠叹了一口气,将怀里的一叠衣裳又塞回了箱子里。
第二天一早,薛五小姐穿了簇新的大红流云纹通袖袄和姜黄织金马面裙来邀我一道往小陆氏院子里去。
请安问好本是晚辈分内的事,我自然无可推脱,一边与五小姐搭些闲话一边进了小陆氏的院子。
迎头碰见一个身材高挑,着藏青道袍的青年,五小姐欢欢喜喜的迎上去唤了一声:“父亲!”
薛家三爷面目俊朗,明明比小陆氏大了五六岁,倒比妻子还显得年轻些似的。
我跟在凝霖身后,上前屈膝,唤了一声:“姨父好!”
薛三爷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儿,摸了摸五小姐的头笑:“你母亲正在屋里等你。”抬脚走了。
小陆氏屋里正撤下旧的饭桌,换上新的。见我和凝霖联袂进屋,小陆氏笑容满面的下了炕,一路亲亲热热的将我挽到了饭桌前,一叠声的问:”昨晚睡得好不好?晚饭用得如何?下人们可还听从拘束?“
我少不得从炕上起身,立在她跟前儿,恭恭敬敬的一一作答,再谢过姨母的一片慈爱之情。
待我答过,五小姐上前向母亲请安,小陆氏自然有一番话要嘱咐女儿,林林总总的,站得我脚都麻了,才得入席用饭。
小陆氏就坐在炕上,听妈妈们回话,安排今天凝霖生日上的一应事宜用度。
虽是精心搭配的一桌早饭,可伴着小陆氏的高声低语,总是让人有些倒胃口。一见凝霖放下碗筷,我也如蒙大赦一般,跟着她起身。
小陆氏手里捏着一册账本,凝眉望我身上的衣裳:“......虽说女儿家穿得素净些也没妨碍,可到底要见外客,还是该打扮起来才是。”
我扯了扯下面的素蓝裙子,低头将不想出去见客的话说了。
小陆氏嘴角一抹笑意,双眼外露精光,不仅笑着应了下来,还暗示我:“今天进院子的女客多,爷们儿多半都在外院,只几位小少爷的书房,都设在院子的碧波闸一边儿。”
我在心里暗暗鄙夷。
真是邪人看邪路!
辞了小陆氏,我带着兰泠径直回了绛雪轩,和她说些闲话,只等着四小姐的丫鬟来请我一道往大小姐那里去。
兰泠垂头坐在我对面绣一个小孩儿肚兜儿,肥肥的鲤鱼藏匿在碧绿的荷叶下面,一派新鲜的童趣,低声问我:”小姐,您说那信能管用么?“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薛大老爷看了这封信之后,到底会是怎么个情形。
虽说母亲将信交给我的时候,言称薛大老爷为人端正,既然今生欠了她陆宛清一世姻缘,见字如见面,必定会还上她这一份情债。若我有急事,自然可以拿着这封信去寻薛大老爷。
可谁又知道,薛大老爷会不会真的像母亲记忆中的那样,把曾经的往事看得如此之重,愿意以命来偿呢?
我的手指流连在信封表面,想起了里面的字句。
“......昔年妾与君匹配婚姻,闺中密友无不称羡,妾亦欣喜无限,暗自思慕君品节皎皎,白玉无双。不想枝节横生,身世浮沉,妾辗转为人妇,君亦另娶佳人。妾曾多年暗憎君退婚返聘,使妾面上无光,蒙羞于世人,今缠绵病榻已久,将不久于人世,慨然追忆往昔,不过浮云耳耳。唯膝下小女,乃妾兄之长女。家兄无德,家嫂遭弃,可叹侄女儿身似浮萍,君亦悉知其中内情。妾乃无福之人,临别之际,唯望君照拂一二,以解妾九泉之下优思......“
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母亲已经抓不稳笔。面上满是苍凉的笑容,胸中不过残存的一丝生气,唯有跃然纸上的字迹,依旧清俊挺拔,依稀当年倔强的神色。
喝掉了一壶茶的功夫,才等来了四小姐的丫头。
圆圆的一张脸,长得不算漂亮,但很顺眼,笑着屈膝向我行了礼,道:“我们四小姐请表小姐过去。”
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她似的。
一边穿上披风,我一边奇道:“怎的你们小姐不来?”
小丫头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笑了一笑,没再追问。
出了绛雪轩,前面就是一片松林,小丫鬟引着我沿松林边一条石子小径一路往东走去,遥遥可望见亭角飞檐在明媚的阳光掩映下耀眼的光芒。
行过松林,步过耳亭,穿过粉墙,入了一道折廊。
我站在月洞门前,面色冷凝,望着眼前的小丫鬟叱问:“你们小姐真是好兴致!一大早的请我游园,还净往这些偏僻生冷,少有人来的地方钻!快说,是谁吩咐你来叫我的!”
小丫鬟垂头站在我面前,滴滴答答的淌起了眼泪,嗫嚅道:“是......是......."
我终于想起来,到底在哪见过这张脸了。
是前世。
是前世,每次薛郎被他母亲祖母扣下的时候,他都会使唤他的乳娘来跟我说一声。
每次乳娘来的时候,身边跟的,就是这个小丫鬟。
可叹我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乳娘的身上,从未认真打量过这孩子,一直拖到现在,才想起来她是谁。
已入深冬,翠竹都变得枯黄。
微风拂过,飒飒作响。
墙边缓缓地踱出个人影来。
一双石青布鞋近在眼前,声音沉稳:“采蘋,你下去罢!”
兰泠抓紧我的手臂,满目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