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太太扒拉着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问薛大太太:“大丫头怎的不来?”
薛大太太眉头一颦,隐有恼怒之色涌上眉头:“她身子不舒服,我叫她歇了。”
薛老太太面色惶惶,追问大儿媳:“露儿是什么病啊?请大夫瞧了么?我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了......”
二小姐三小姐站在旁边,一脸嘲讽之意,四小姐面色涨得通红,虽然人规规矩矩的立在大太太身后,还不忘用眼睛使劲儿瞪自己两个庶姐。
薛老太太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大太太一一的应着,多半都是哄老人家安心,一时话毕,小陆氏才找到机会与大嫂说话儿,忙引我拜见。
薛大太太朝我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客气,嘱咐我:“到了这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别太拘束,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就来与我说!”
我简直受宠若惊,忙从凳子上起身,谢过了薛大太太,与薛家的几位小姐见礼。
二小姐三小姐仍旧像从前一样,在嫡母面前装乖卖巧,还没等我蹲下去,就忙将我搀了起来,倒是四小姐,结结实实的受了我一礼,脸上仍旧愁云不开,抿着嘴朝我点了点头。
薛大太太看自己女儿,颇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底下波涛汹涌,面上却要风和日丽。薛大太太和小陆氏一左一右的扶了薛老太太起身,一路说笑着进了饭厅。
里间隔断摆了一张橡木大圆桌,上面放着十来色菜肴,俱是色鲜味香,薛大太太将老太君安在正席的太师椅上,言称我是客人,将我让在了首席,我推脱不过,只得坐了。四小姐坐在薛老太太另外一边儿,与我是个对面儿,凝霖坐在我身边儿,二小姐挨着凝霖坐了,三小姐又挨着二小姐,与四小姐隔了两个凳子。
四小姐落了单,鼓着脸叫凝霖:“五妹妹过来与我坐吧!”
凝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小陆氏,搁了手里的筷子,却没有起身,有些犹豫的样子。
薛大太太正立在老太太身边安著,一听四小姐的话,狠瞪了她一眼,训斥道:“安安生生的吃你的饭吧!”
四小姐挨了训,劲头儿又蔫了几分。小陆氏笑盈盈的将筷子摆在她面前的筷架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中间出了这样的插曲,众人皆禁声屏气,薛大太太立在老太太身边为她布菜,小陆氏就站到了我身后。
我忙起身离席,笑道:“来叨扰姨母就是不孝了,怎么敢让姨母为我布菜!”
小陆氏强将我按回席上:“来了就是客,这是我们薛家的规矩,你这孩子,快别这样多礼!要不一会,我们老太太可就不依了!”
薛老太太笑眯眯的望着我:“正是老三媳妇儿说得这个道理!”
我只得复又坐下。
小陆氏也是个妙人,夹进我盘子里的都是素菜,一边布菜一边和我低声细语:“......别看这是寻常的小白菜,可这个季节,要想吃上这样新鲜的,却难得很。可见我们老太太偏心,见你来了,才特意寻出来......”
一席话既赞了薛老太太为人大度,又暗示了薛大太太会管家。
薛老太太笑着嗔她:“猴儿!平日还少了你吃穿不成!”
薛大太太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我一边附和一边吃饭,煞是恼人,就是龙肝凤髓,也同嚼蜡一般。
不多时,薛老太太搁了筷子,众位小姐也忙随同丢下饭碗。我早就腻烦了与她们应酬,正好遂了我的意,也笑着停了嘴。
薛老太太接过薛大太太奉来的茶,笑着让我:“你们小姑娘家家的,不比我老婆子没胃口,还是该多吃些才好。”
我忙谢过:“果真是家里没吃过的味道,还是老祖宗您的厨子好。一时贪嘴,已经吃了不少了,再多吃一碗,可不是要闹起肚子痛来了。”
薛老太太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倒是妥当的很!”又转身问一旁服侍的薛大太太:“这是谁家的孩子来着?”
薛大太太还未及回答,外头紫芸撩了门帘子进门,满面喜气的笑道:“老祖宗,大少爷回来了,正要来给您请安呢!”
小陆氏正好站在我对面,一脸得意的笑容,朝我眨了眨眼。
我按着手里的茶盅,心里万端思绪,都化成了口中的苦涩。
我最不爱来薛家做客。
说是为祁王办事,从前也有许多机会可以进得薛家,我却一直拖到现在,为得不过就是“与君永诀”四个字。
结果兜兜转转,还是绕不开他。
薛老太太一听得孙儿回来,顿时高兴起来,一叠声的笑着问紫芸:”他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不是说,跟徐家的二小子出去喝酒了么?“
紫芸笑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您把少爷叫进来一问,不就清楚了!”
薛老太太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着的薛大太太突然笑道:”这孩子也真是的,突然跑回来,倒叫老太太担心!也不想着杨家姑娘还在这儿,就冒冒失失的要进来!“
小陆氏抿了抿嘴唇,颇有些不屑,笑着应:“说起来,媛姐儿也该叫大少爷一声表哥,都是表兄妹,大嫂也忒多礼了!”
我故作一脸为难,站起身来:“姨母,赶了一早上的路,我有些乏了,可否先带我回去歇息歇息。”
薛大太太面色微霁,对我的明理懂事,颇感欣慰。
薛老太太记性虽不行了,人似乎并没有糊涂,笑着顺坡下驴:“既然孩子不舒服,老三媳妇儿,你就先送她回去吧!”
小陆氏暗暗咬牙,恼我拆她的台,却不得不应下。
回去的路上,小陆氏将凝霖支应给夏婆子,叫她远远的牵着,和我两个人肩并肩的走着,细细的在我耳边嘀咕。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劲,才把大少爷安排回来的,就为了让她瞧你一眼,你可倒好,不过被人家说一句,你就站不住脚了!我看你往日里是个最精明不过的,怎么到了外人面前,就气短起来了呢!”
我知道没法跟小陆氏解释什么来龙去脉,如果我不说出个道理来,小陆氏绝对不会罢休。如果叫她盯死了这件事琢磨,万一看出什么纰漏来,可就不好了。
我暗暗抚了抚袖口,声音比她还低:“姨母,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看老太太和薛大太太喜欢的女子,薛大少爷会喜欢么?薛大少爷看上的姑娘,老太太和薛大太太,就会让他进门么?”
大户人家娶媳妇儿,要紧的是婆婆太婆婆喜欢。新妇进了门,就是丈夫再怎么千恩万宠的,若是婆母看不上,一样能把这门亲事搅黄了。可若是婆婆看重,就是小夫妻再怎么不和顺,也一样能在婆家站稳脚跟儿。
为了在薛大公子面前露个脸儿,却得罪了薛老太太和薛大太太,实在不值当。
小陆氏一听我的话,面上就浮现起沉思的表情来。不一会,笑着掐了我胳膊一下,用一双水杏眼瞥我:“你这妮子!好玲珑的心思!”
我暗暗一笑,不多解释。
行至五小姐院前,再往前走过一座汉白玉浮桥,又有一座精致院落。与五小姐的院子一模一样的粉白墙皮,里面却遍植白梅,盈盈可爱,透过墙围伸出树枝来,累累的开着纷繁的花,玉雪香馥。
院门草书行笔“绛雪轩”。
小陆氏见我抬头仰望匾额,眼中划过一抹精光,笑着引我入内。
“这原是给大小姐修的,不想如今大小姐许了人家儿,就被大嫂留在了院子里绣嫁妆,把个好好的院子空了出来,我索性把它要了过来,回头给霖姐儿的妹妹用!”
夏婆子抱着凝霖跟在小陆氏身后,笑着纠正小陆氏:“太太下一胎,该生个哥儿才好!”
小陆氏将头一昂,十分不屑的笑:“你们都叫我生儿子,我偏不,就要生女孩儿才好!”
我不禁暗暗思揣,小陆氏的这份底气,多少靠陆家的帮衬,又有多少,是靠过人的算计。
入室坐定,小陆氏指了两个小丫鬟,笑:“玉雪玉梅,都是我庄子里出来的丫鬟,你放心用就是。”又板着面孔问:“韩妈妈呢?如今她也拿大了,我娘家人来,她都不出来拜见了!”
玉雪忙上前回话:“韩妈妈听说小姐还在孝期,刚才陪着太太去老太太那里用了饭,一定是吃不饱的,所以亲自下厨去做点心去了......“
虽然知道小陆氏不过是假意亲近,可里里外外都安排得这样周到,任是谁,也不免在心里生出几分感激来。
不一会,一个身材矮胖的婆子领着个提食盒的女孩儿进来,笑着上前给我行礼,笑道:“想来这就是表小姐了!”
众人厮见,免不了要行礼打赏,兰泠一脸肉痛心痛的把荷包都分了下去。丫鬟婆子得了赏赐,愈发殷勤,端茶端水,摆点心摆果子,倒把我侍奉得跟个正经主子一样......
小陆氏不好送了我就走,和我一左一右的炕上坐了,与我说些家常话。
我假装不经意的提起:“许久没见大小姐了,听姨母说,是许了人家儿?”
小陆氏叹了一口气,满脸的讳莫如深,端起茶碗来抿了抿唇,才开口:“大房口风紧得很,把大丫头的消息咬得死死的。不过我也不是在他们那全没人,听说是大丫头喜欢上个公子哥儿,但那人家里贫寒的很,大嫂不同意,所以大丫头这一向都不怎么出来露面了......听说大嫂正寻摸着,要将大小姐嫁给娘家的侄,说是秦家二宗的大少爷么......”
我暗暗在心里自责。
枉我平生最恨男子负心,不想竟然因我之过,让好好的一个小姐一步踏错步步踏错,害了人家一生......
又与小陆氏谈了几句,凝霖没耐心听我们说这些家常理短,一直闹着要走,小陆氏见自己的意思尽得差不多,索性顺着女儿的话站起了身,笑着拂了拂衣裳:“老太太晚上歇得早,不叫我们过去用饭,你姨父晚上回来在我那屋里,见了倒不方便,到时我叫丫鬟给你把饭送过来。”
原本我还腻烦去拜见薛三爷,听闻他素来是个浪子,还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现在小陆氏自己提出,不叫我过去,我乐不得省事,笑着应了下来。
送了小陆氏回来,玉梅玉雪自觉地退出门去,将内室留给我们主仆三人。宋妈妈和兰泠两人打开家里带过来的箱子,将我的衾被和梳妆匣子等摆设安置了起来。
一应归置妥当,将宋妈妈遣了出去,我和兰泠一个倚在床上一个坐在脚踏子上说闲话。
“......薛家规矩可真大,太太都不许上桌吃饭。”
母亲在的时候,祖母从来都不用母亲做这些安著布菜的小事,一直都是一家人随便的坐在一起吃饭。兰泠没见过这些大家族的规矩,自然觉得稀奇。
“你看见薛老太太屋里站着的那几个穿锦衣的老太太没有,那肯定是当年薛老太爷的姨娘。如今也该是五十多的年纪了罢?还在主母面前立规矩呢!”
兰泠拿根火钳捅床前的炭盆,笑着说:“还是咱们家老太太那样好,听说老太爷从来都没有纳过妾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却想起从前母亲的样子。
穿着黑貂毛的大幨,手里暖着香炉,满面的倨傲冷淡,那样神采飞扬的一个人,最后死的时候,却是那样的凄凉。
其实我有的时候也会暗暗思索,像母亲那样胸无城府,眼睛里有揉不得沙子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嫁人的。进了杨家这样,婆母和顺,丈夫温驯的家庭,尚且过不好日子,如果真的如她所愿,嫁进薛家,只怕她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像薛大太太那样有背景有手段的,尚且过得面色灰败,常不如意,更何况心高气傲的母亲。
可见人的通达与困厄,不仅在命,更在自己。
......
晚饭送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炕上就着夕阳余晖读一本《庄子》。随着晚饭来的,还有位意外之客。
薛四小姐。
她往我脚前炕上愁眉苦脸的一坐,扯过我手里的书掷在炕角,低声抱怨:“你怎么还有心情看这种东西!”
我挑了挑眉毛,将书收好,笑着问她:“那我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