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的下午我看见了那周婆子。
并没有像我想象的穿着夸张,上面枣红色的花布褙子,下面一条藏蓝色的马面裙,脚上蹬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簪了一根一点油素银簪子,整个人显得又精神又清爽。
“妈妈今儿这副打扮真敞亮!”我正捏着一本书侧倚在榻上,看见她得体的打扮,不禁放下书打量她。
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周婆子最合适的打扮了。
往常她不是在鬓边簪上一朵大红的绒花,就是描眉画眼的像个老妖怪。这些脂粉香花在小姑娘身上,只会让看了的人会心一笑,感受到她身上薄薄的朝气。可是放在一个儿子都要娶媳妇儿了的中年妇人身上,就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从镶着藏蓝色绸缎牙子的袖子里伸出的手指又干净又清爽,阳光照在周妈妈的脸上,显得又亲切又祥和。
“这是我家大妮儿帮我准备的!”周妈妈见我一直盯着她,面上微微的有些不自在,一双手绞着自己的衣摆,姿态里有些扭捏。
“妈妈穿这身衣裳很好看!”我笑着夸赞,随手指了指炕边的锦杌。
周婆子谢也没谢,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我不禁抿了嘴笑。
虽然换了衣裳,但却换不了性情。
想来周婆子到了祖母那里也是这样一副光景。
好在祖母就喜欢给自己身边的丫鬟挑些抬不上门面的婆婆。
要不这周婆子只怕也进不了祖母的法眼。
“妈妈此去如何?”我顺手倒了一杯茶递到周婆子手里。
“哎!”周婆子接过茶,一口都倒进了肚子。
难道不顺利?
可是看周婆子的神情,并不像是失望的模样。
“妈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这边笑着问,那边正帮着我收拾杂物的绿寇也慢了手上的动作,竖着耳朵听。
到底是要娶进门的嫂嫂,怎么会不在意呢?
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继续问周婆子。
“也算不上什么难事!”周婆子捏着那只白玉茶盏,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绿寇过来接了她娘手里的茶杯,远远的放在了炕桌的另一边。
真是细心!
绿寇这是怕我嫌她娘脏,所以故意把那茶杯分开来免得弄混。
周婆子正皱着眉头沉思,茫然不知绿寇的这些小动作。
我笑着朝绿寇指了指我身前的炕边,示意她坐下来一起听。
绿寇也没有扭捏,略一思索,挑了炕边的脚踏做了。
“难道是老祖宗说的姑娘娘不满意?”绿寇的眼神清亮,十分锐利。
周婆子脸色一红,嘴里嘟囔了半晌点了头。
“不知祖母说的是谁?”
按理说周家连绿萍都能接受,会是哪位姑娘,让周妈妈觉得不满意呢?
祖母屋子里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丫鬟。
“老太太说的....是....双绣姑娘。”
双绣?
居然是双绣!
祖母居然要把双绣说给周百木!
要知道我和周家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双绣又成了周家的媳妇,那我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插了一双眼睛到陈姨娘屋里。
祖母这是又给了我一把快刀呀!
这是祖母不知道我和陈姨娘的关系才给我安排了这样一颗棋子,如果知道,祖母又待如何呢?
我摇了摇头,简直有点不能想象!
既然说的是双绣,那也就不难知道为什么周妈妈不满意了。
到底是姨娘院子里的丫鬟,周妈妈原本想求的可是祖母院子里的。
难怪昨天双绣会一直躲着我们。
我还以为是她有什么猫腻,所以才藏着。
现在想来是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要避人。
她躲开的也不是我,而是身为周百木胞妹的绿寇。
不是上来亲亲热热的套关系,而是远远的站开。
这样不管亲事成与不成,将来大家见面都不会太尴尬。
从前知道她是从父亲外书房调进来的,一下从伺候文墨的大丫鬟变成了姨娘身边管些杂七杂八的小事的丫鬟,明眼人都能看出身份的变化,她却能不卑不亢,依旧笑意盈盈的面对我的打量,我就觉得这个丫鬟十分不同。再看她尽心尽力的服侍陈姨娘,并没有因为她和自己是一样的出身就懈怠,我心中竟生出了一份惋惜之情。
如今看来,这丫鬟不仅很聪明,而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在富贵面前仍旧清楚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怎么会不难得?
想起帘幕后面周百木沉稳的声音和条理清晰的话语,我突然觉得这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虽然没有看过周百木的面容,可是却可以看见她挺拔的身形和矫捷的步伐。
想想双绣清丽里带着点娇媚的容貌,我愈发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量媒量媒,要的就是男女间的旗鼓相当。
“妈妈除了对双绣的差事不满意,还有哪不中意吗?”
可能因为我心里十分欣赏这个处变不惊的姑娘,语气里也不禁有些偏向她。
绿寇看着我的表情有些惊愕。
难道她也不满意绿寇?
我一向以为绿寇看人看心,难道她也不能免俗?
压下心中的不快,我紧紧的盯着周妈妈。
“别的...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周妈妈好像真的仔细思考了一番才答了这句话。
“双绣姑娘的老子娘是做什么的?”
我总觉得祖母除了为了帮我,也是会替这两家的未来考虑的。
“姑娘的爹是咱们家一个小茶铺的掌柜的,她娘帮着茶铺的伙计做饭。”周妈妈恍然大悟。
“双绣是独生女儿,将来百木娶了她,她爹定会帮着我家百木!”周妈妈眼睛里闪动着惊喜的神色,满面都是欢快的笑容。
“陈姨娘现在怀着身孕,男女未知。若是生下男丁,双绣姑娘作为姨娘的大丫鬟....即便生下女儿,也是这府里的二小姐,身边自然不能缺了管事妈妈......”我把话说的半遮半掩,其中的意思却很明白,不过是劝周婆子不要只看一朝一夕的事。
“我这就去应了这门亲事去!”周妈妈乎的一下站了起来,像一阵风一样就要卷出门去。
“娘!”绿寇一把拉住了周婆子“老祖宗让你考虑考虑,你怎么都不和爹商量商量!”
周婆子嘿嘿的笑了两下:“我这不是一高兴就忘了嘛!”
我微微的弯了嘴角,笑着道:“妈妈还是明天再去吧!这样也显得重视人家姑娘家!”
“小姐说的是!”周妈妈憨笑着坐回了那锦杌。
“妈妈如何谢我这个媒人?”
看见周妈妈这满面春风的模样,我也不禁莞尔。
“我给小姐做鞋!”周妈妈上来就要量我的脚。
绿寇被周婆子吓了一跳,一把就扯着了她母亲,怒嗔道:“您这是做什么呢?”
周妈妈面上有些委屈,瞪着自己的女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约真正的母女,就是这样吵吵闹闹亲亲热热的吧?
“我看妈妈不要给我做鞋了!”我笑着拉了绿寇坐定:“不如把绿寇留给我带走!”
一般小姐出嫁,带走的都不会是家生子。
或是买或是家里本来的,都会带些人牙子卖进来的丫鬟做陪嫁。
周妈妈听了我的话瞪大了眼睛,转瞬就笑了起来:“小姐您才多大啊!怎么就想起了这些!”
这是笑话我年纪轻轻就想着嫁人的事了。
“娘!”绿寇被气得火冒三丈,指着她母亲话都说不出来:“小姐也是你能乱说的!”
周婆子摸了摸脑后勺,脸上十足十的迷茫,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小姐您愿意带着她,当然好啊!我家还有二妮儿三妮儿,小姐您要也带走吧!”
周婆子愣了半天竟挤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绿寇气极反笑:“也不知道妹妹们是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说!”
从这周婆子平日里的言语里就能看出她十分看重儿子,但话说成这样也确实太过分了些。
也难怪绿寇会生气。
“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妈妈就回去和周管事商量商量这门婚事吧!”
我还真有点怕这周妈妈犯起混来跟绿寇在我屋里吵上一架,连忙连哄带骗的劝着周妈妈出门。
绿寇生了气,屁股像在脚踏上生了根,扭着头也不送她母亲出门。
周婆子三步一回头的出了屋子,外面兰泠笑着打了个招呼送了她出去。
“姐姐,你怎么恼了?”片刻兰泠笑盈盈的进了门,正看见绿寇铁青着脸色坐在脚踏上生闷气。
“可送了东西没有?”我笑着问穿着绿色水草纹褙子的兰泠。
“送了!”兰泠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着炕桌上的茶杯,一边笑着回答:“送了三匣子点心,一瓶秋梨膏,一盒茯苓粉。”
“把那个杯子给我!”绿寇素白着脸指着周婆子用过的杯子,气恼的说道:“她用过的杯子怎么能再给小姐用!”
我笑着摇了摇头。
平时看着绿寇不声不响的,固执起来也是十分惊人的。
兰泠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微微一笑,手上动作不慢,将那杯子收了起来。
绿寇也不说话,咬着嘴唇,劈手就将那茶杯夺了过去,紧紧的踹在怀里。
我朝兰泠点了点头,她领会了我的意思,笑着退了出去,替我们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