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算盘还没拨上几下母亲便悠悠转醒。
“您醒了!”我一溜烟儿的从炕上趿拉着鞋奔到了母亲床前,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虚假。
母亲面上有分明的怨恨之色,只把脸转向了床里不愿意瞧我。
我微微一笑,瞥了身后紧紧瞧着我一举一动的三人一眼,微笑着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跟母亲说!”
三个人竟然一同露出了不愿的神色。
兰泠绿寇是担忧我的安全,而红裳则是担心我对母亲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只是我这几句话却不方便她们听,尤其是红裳。
到底我是主子她们是奴婢,也不好太强迫我,三人只好依次退了下去。
“您这是何苦呢?”我轻手轻脚的将母亲床前的帐子掖到了一旁的金海棠样式的帐钩里。
金黄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到母亲侧过去的后脑上,上面迤逦的一把青丝里也隐隐夹了几根华发了,在金黄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如今母亲才二十七岁。
“虽然外室进了门,又带了三个儿子,但到底您是正室,父亲室一定要给您几分颜面的。凭她莫姨娘如何厉害,总翻不过您的手掌心去。更何况父亲也不是那种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人,出了这样的事父亲一定心中有愧,您只需攥住了这个错处,到时父亲有什么不依您的呢?您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让父亲知道了也不免埋怨您不通情理呢?”
面前的女子一开始只是肩膀微微抽动,而后竟掩面而泣起来。
其实母亲的心理我是可以理解的。
母亲并不是把父亲当作丈夫,而是她亲密的爱人。丈夫有了新欢,作为妻子,作为正室,作为主母,母亲不过将她风风光光的接了进门,或是善待她,或是冷着她,甚至给丈夫娶一房更年轻更貌美更温柔更善解人意的妾室进来压着她都是不仅没有错处连旁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甚至还要夸上几句的行为。但是母亲从心底里把父亲当作了她生活精神上的伴侣,这样的一份爱里再容不下别人,此刻凭空冒出来一个和父亲生了三个孩子的女子自然让母亲那根原本就被陈姨娘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只是这人间的事向来是天道好轮回的,谁又挣得过天呢?
母亲静静的哭了一会才平复下了心情,红着一双眼睛坐起了身子。
我笑着倒了一杯浓茶递给她。
接过茶杯,一开茶盖就迎面而来清冽浓重的茶香,我分明看见母亲干裂浮白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把那盏茶放到了床头的同色黑漆云母立柜上。
大约是想起自己有了身孕,不敢乱喝我给的东西吧!
我忍不住撇了撇嘴,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还这样折腾,还没有过头三个月,也不怕伤了胎儿。
“我劝您不如省省心,等着父亲回来再好好的说这件事不急。说到底这件事您为难谁都没有用,事是父亲做下的,孩子也是父亲生的,您何必做出这样自轻自贱的模样来让人瞧不起呢?”
我接过了搁在母亲床头的那盏茶抿了一口仍旧放回原处。
这样遮遮掩掩龌龊的手段怎么会是我做出的事?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母亲声音的枯燥凝涩远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显然是这次上吊伤了她的声带,太长时间的卧床更使她有些脱水。
“因为我要谢谢您打消了把我送到薛家去当妾的打算!”
我笑着摸了摸袖边一片灿烂的刺绣。
这件衣裳虽然白日里看着艳色逼人,可众人未见到的是它在落日余晖下的光彩。金银丝线缠绣而成的枫叶飘飞在半透明的半臂上,有一种飘逸的华丽。
原本只是想穿了出去走一圈儿告诉众位夫人我当得起管家之事,不想这会子竟还在母亲院子里起了妙用。
早在母亲坐起来瞧着我的时候眼中便一闪而过苦涩的滋味,如今听得我这句话更是瞪大了眼睛活像见了鬼。
“你......你怎么知道!”
母亲指着我的手指有些颤抖,我分明的瞧见上面母亲常带着的素银祖母绿戒指晃晃荡荡松了一圈儿。
虽然母亲着意将养身子,但到底还是意难平,就是整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仍旧消瘦了下去。
我微微一笑,摸了摸自己日渐丰盈的脸庞。
我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那样的切肤之痛我怎么可能会忘?
“你......你都......都知道了?”
母亲略带试探的问我,深深的皱着眉头,不由自主的往前探了探身子。
我笑望眼前惊慌失措的妇人不言不语。
“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虽然此刻坐在我眼前的她满面疲惫,神情好似无限悔恨,我却并没有什么同情的感觉。
若是做错了事只说一句“迫不得已”就可以解决,那还要衙门,要公法做什么呢?
谁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没有被命运为难呢?
端要看谁守得本心罢了!
许是母亲良心尚未泯灭,许是我的表情太诡异,母亲居然瑟缩的往床里又躲了几分,攥紧了盖子自己身上的被子瑟瑟发抖道:
“虽然我从前是那么打算的,可是我早就不这样想了!”
我讽刺一笑道:“您不这么想?你就是想也要办得来才是呀!”
母亲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喃喃低语道:“原来你从前都是骗我的!骗我的!我还以为......原来冯妈妈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一滴眼泪从母亲睁开的眼睛里滑了下来。
她是该后悔,后悔没有听从自己身边的那个聪明过人的仆妇的“忠告”。
“是啊!都是真的!”我笑着扯了扯自己原本就十分整齐的衣襟,上面坠着的璎珞银铃相撞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碰撞声,在我们母女之间格外刺耳。
“姑姑......”
面前的女子像要把眼睛瞪出来,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缩成了一团,咽喉里发出“额...额”的声音像被人扼住了一样。
“还要多谢姑姑您,我才能学会管家呢!”
屋子里的光线渐渐的暗了下来,母亲的面庞在我的眼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只剩下了一团黑影。
“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面女子嘶哑尖利的声音像是一只鬼,可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恐惧的内心。
“听说姑姑您和秦家搭上线,是要把我送给秦家的谁?”我呵呵的低声笑着:“着秦家也太变态了些!我明明长得像他们家的女儿,他们居然想娶我进门?”
许是今晚的刺激太多,母亲一直保持着那个吃惊的表情渐渐变成了呆滞的模样。
“不是!不是!”听了我的讽刺母亲急着否认:“是秦家的大老爷听说你长得像她那早夭的女儿,想要收你为义女啊!我真的是为你好!过去之后就寄名在秦大太太名下,是正正经经的小姐呢!说不定你还能进宫做娘娘,荣华富贵都在你手里!真的是为你好啊!”
虽然曾经猜想到母亲是想把我送到秦家的,但如今听到了她真正的打算我还是有些吃惊。今上手段竟然如此强悍,连秦家这样在氏族中声望极高的世家都压制得住,要逼着他们从女人身上下手。
秦家和薛家不同,立身百年,是真真正正的世家,怎么会收我一个商家之女做义女?就是算得好听一些,我是陆家嫡出的大小姐,可也是商贾之女的孩子,是最被这些老牌世家瞧不起的。
“您瞧瞧您病的时间长了,连这些事都想不清楚了!”
我的嗤笑在黑暗里更是听得分明。
“就是当年我作为陆家女儿人家秦家都未必瞧得上,更何况如今呢?想是您睡迷眼了,竟连这些事都分不清楚了。”
“他们家出了个不得皇帝待见的秦皇后,又折了一个娇滴滴的弘化公主,朝里头又没有人,听说你长得像她,求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的出身?更何况你再怎么说也是我陆家的大小姐,有什么当不起的?”
陆家大小姐?
我还从没有这样想过自己!
“那您何不把我送给陆家?到底是认祖归宗的事!”
我冷凝的笑声回荡在宽敞的屋子里连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
母亲略带迷茫的摇了摇头:”陆家不行,陆家没有......“
说到一半猛然停住,母亲神色尴尬的望着我。
没有那可以生孩子的良药是吧!
我暗自的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母亲也是个痴人。
“你原谅我行不行?“我正低头沉思,母亲突然披头散发的从床里爬了过来,跪在床沿上扯着我的袖子道:”你原谅我好不好?如今我已经......不需要那药了,我把你当成女儿似的待好不好?我给你说一门好亲,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你帮我......你帮我......把那个狐狸精赶出家去,再把那几个小畜生杀了,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原以为她自己做了母亲会有几分慈悲心肠,不想只是更加狠绝罢了。
到如今竟还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境,前一刻才被我揭穿了她是如何得算计我,下一刻就想着和我结成联盟来害和我素无过结的小妾!
连我这个在气头上的人都不禁莞尔一笑。
这到底是个什么逻辑?
我笑着叹了一口气,将母亲额前垂下得青丝别到了脑后,慢慢将被她攥在手里得衣袂扯了出来,笑着道:”您到底养了我一场,您的恩德我是不会忘得。从前您如何待我,以后我如何待您!“
母亲跌坐在床上,半晌都没有缓过神来。
出了门正瞧见三个丫头都在门外等着,我细细的瞧了一回红裳的神色,表情还算得上平静,不知道是端得住,没有听见还是早就知道。
一旁的兰泠对我指着门口朝我摇了摇头。
原来是没有听见我和母亲的那几句话。
就算是听见了也没有什么妨碍。母亲骤然听了我的话,肯定会有异常的举动,祖母是何等敏锐的人,只要母亲有稍稍不同她就能马上察觉。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事罢了。
“你去把王妈妈叫进来!”坐在母亲屋子的正堂靠左的太师椅上,我笑意盈盈的吩咐兰泠:“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
王氏有些局促的站在我面前,连直视我的脸都不敢。红裳知晓我掌家的威名,却没有真正见识过我发配这些人的模样。想起王氏从前在祖母院子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妈妈,此刻却只能敛眉收目的站在我面前一片地上毕恭毕敬的对着我回话,不禁好奇的用眼睛打量了我们俩人几个来回。
“这些日子妈妈们都辛苦了。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几天,不日父亲就要回来的。只是瞧着这样的光景只怕是赶不上明天过节了,少不得还要劳烦妈妈们几天。妈妈您得一两五百文,其余的妈妈们各一两,今晚我就让绿寇兑了银子给你们送过来。不管母亲要什么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你们只管给她找去,只是有一点,母亲身边不能缺人,一刻都不能断,一定要保证母亲不能再出任何意外。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赏钱领了,事也接了,要是出了一丁点意外,我可就不讲咱们的交情了!”
王氏先是听了有赏钱的事唯唯诺诺面露喜色,而后又听了我的嘱咐连连点头应是。见我端了茶屈膝行礼后,连着倒退几步到了屋子门口才转身出了门去。
“咱们人多在这里吵闹,打扰母亲休息,咱们也散了吧!”
红裳抿了抿嘴似是还有话要说,见兰泠绿寇已经跟在我身后出了门,跺了跺脚只得跟在我们身后去了。
“去听听她怎么跟祖母回话。”回了屋子我笑着吩咐兰泠:“看看这是不是个明白事儿的!”
兰泠笑着应声而去,叫了宋妈妈领着小丫鬟们端水进来服侍我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