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来了!”连通报的丫鬟都有气无力的好像怕自己声音大了就惊醒了屋里歇着的人似的。
“让她进来吧!”隔着人群传来了祖母略疲惫的声音。
众人纷纷往两边退开,留了一条窄窄的路出来给我。
祖母正坐在黑漆云母百子千孙月洞拔步床前的锦杌上,微微侧着的脸还能看见前几天被陈姨娘用指甲划破的伤口,此刻正皱紧了眉头低头瞧着床里的情形,一双已经略有泛起黄斑的手里握着从床上伸出的一双雪白丰盈的手,上面一弯翠绿的镯子飘飘荡荡的悬在腕上,愈发映得那手腕子欺霜赛雪一般。陈姨娘立在祖母身后的一片地上,脸色苍白眼神虚浮,身上一件缥色小袄显得她的肚子格外的大,半倚半靠的依在周百木家的身上,疲惫的好像快要站不住了似的。另外一边一个穿着藤黄褙子却恰好与站在她对面的陈姨娘相反,她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有似星辰,一双柔荑捧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青花瓷空碗,里面还残余着装过汤药后黄褐色的药汁子残渣。
正是莫姨娘。
我往身后站着的仆妇匆匆的瞧了一眼,既没有看见兰泠也没有看见杜妈妈。只有红裳略带惶恐的正拉着随我而来的宋妈妈低头耳语,不知说些什么悄悄话。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虽然这也是个难得的,比。
从前祖母屋里的红玉可是差的多了。
“母亲她怎么样了?”我悄声问了一句,伸手将帐子扯了一个缝儿往里面探头瞧去。
母亲神色恹恹的,一双眼睛紧紧的阖着,不知是晕过去没有醒过来还是睡着了,坦开的衣领下雪白的脖颈上有一道深红色的痕迹。
显然是才吊上去就被救了下来。
“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不打紧的。”见没有人应答我,莫姨娘忙轻声解释。
片刻后杜妈妈和兰泠联袂而归,见我正站在屋里俱是一愣,而后齐齐蹲身行礼。
看来两人是去送前来看诊的郎中去了。
我不禁苦笑,按照黄郎中那耿直的性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把当家主母怀着身孕居然要上吊的秘闻宣扬出去。又担心母亲一味的隐藏自己有了身孕的事,这种事只要一切脉就能知晓,也不知道黄郎中有没有把这事弄得人尽皆知?
站在我对面杜妈妈身旁陈姨娘身后的兰泠朝我微微眨眼,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面前的陈姨娘已经有些摇摇欲坠难以支持。
“既然母亲没有大碍,姨娘们一个怀着身孕,一个还有弟弟们要照料,就先都散了吧!”我朝着祖母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祖母仍旧看着帐子里面微微颔首。
莫姨娘是人精儿似的,看出了我这是有事要跟祖母说,忙笑着将自己手里的托盘递给了正站在她身后的宋妈妈,道了一声:“劳烦妈妈”后就带着自己身边的仆妇行了礼退了出去。陈姨娘怀着身子,月份又重,本来就不便久立,听此一言如蒙大赦,忙扶着周百木家的的手跟在莫姨娘身后出了门。
“你们出去吧!”我朝着仍旧站在外厅侍奉的妈妈们摇了摇手:“有事我会叫你们!”
杜妈妈和兰泠仍旧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我和祖母的身后。
“小姐,要不要嘱咐嘱咐两位姨娘......”待到屋子里的人退了个干净,杜妈妈笑着提醒我。
祖母眼皮一动,瞥了自己身后的方向一眼。
上位者最忌讳一仆二主,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笑着谢了杜妈妈后摇了头道:”莫姨娘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止她不会出去说这件事,就连她身边带着的人都不会讨论这事。而陈姨娘生性谨慎,现下又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
言下之意,有能力说的不会说,想说的不敢说。
杜妈妈见我说的有理,笑着点了点头道:”倒是老身多想了,竟还是小姐更周全呢!“
祖母面上第二次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将今天出去做客的事跟祖母大略的说了说,吩咐兰泠去叫了对过物件儿已经在外面候着的绿寇拿了本子进来交给了杜妈妈,我笑着劝祖母:“您身子也刚刚好些,这样一劳动岂不是又要病倒?既然母亲这边不要紧,您也回去吧!我在这边守着母亲也就是了。”
祖母略一思量,给母亲细细的掖了被角吩咐道:“红裳你留下帮着小姐跑跑腿吧!”
这是要看着我,怕我做什么手脚的意思。
我不禁在心里冷笑,我这个祖母可真是左右逢源。母亲欺压我的时候她就扶持我,如今我管了家她又要罩着母亲。怎么瞧怎么像那些主母整治小妾的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的手段。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祖母既然能够借着孝道夺了母亲管家的权利,自然更能用孝道压我一头。
可是她怎么不想想若是我真的想要母亲死,多的是法子折磨她,怎么会只是将她圈养在院子里。
在我没有弄清楚事实前,母亲可是我手里一根重要的线索,我怎么舍得她死了?
更何况有那么多人生苦痛,会让人苦苦挣扎其中,活的生不如死?
不让母亲亲自尝一尝,怎么抵得过我那还未来得及瞧上这世界一眼就早早的去了的恨?
”要是红裳姐姐能留在这,我也多了个主心骨,心里安生些。”我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眼见太阳偏西,祖母仍旧嘱咐我了几句好好看顾母亲,看了仍旧处于沉睡的母亲的侧颜一眼就在她院子里的妈妈们的簇拥下去了。
我不禁暗地里咬牙,祖母不是没有管过内宅,自然知道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祖母不仅浩浩荡荡的带了院子里一众妈妈们来瞧,甚至连怀着身子的陈姨娘都带了过来。像莫姨娘那样耳聪目明的,怎么可能不卖祖母这个情儿?自然也是要来凑一份热闹的!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在我管着家的时候怀着身孕的亲生母亲居然要去抹脖子,轻了说我是处置不当照顾不周,重了说我可就是倒行逆施,逼杀生身父母!
祖母不过随便一笔,就能让我身败名裂!
“去给我摆饭,就在这,跟厨房说我要一个鱼锅子,要辣辣的,一个糖醋小黄瓜!”
“小姐......”
绿寇面露难色。
这两样一个带着擅腥之气,一个有酸涩之味,一般人闻了都要皱鼻子,更何况还没有过三月之期怀着身孕的母亲。
“你只去办就是了!”
绿寇见我不以为意的样子,知道我心意已定,叹了两口气出了门。
“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送个郎中还要你和杜妈妈两个人?”
兰泠看了看仍旧站在一边儿的红玉一眼,面上一闪而过茫然之色,仍旧老老实实的回我的话:
“奴婢当时正在花厅算账,夫人院子里的王妈妈突然来悄悄的跟奴婢说夫人不大对劲。奴婢听了忙搁了笔往夫人这边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夫人已经被解了下来。奴婢见下人们乱作一团,黄郎中又是外男,夫人这病是要宽衣裳的,就去请了邓医婆过来给夫人瞧。邓医婆瞧了伤口后说夫人是小伤,不过倒两天嗓子就好了。因为邓医婆不常来,奴婢就回屋里现对了二两银子出来给她。”
我都不禁要替兰泠拍手叫好。
就是我处置,也不会比这更妥当了。
没想到那个邓医婆也是个妙人!
她就住在这条街最尽头的一个小院子里,平时常常给妇人们看个鸡眼脚气的毛病,在内宅里很有几分名气。这样常与妇人们打交道的人是能一眼就看出有身子的妇人和没有身子的妇人的,也许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她才只是看了伤口。
这些常在内宅走动的人比一般人对女眷间的明争暗斗敏锐的多,轻易都不会沾染上,才能左右逢源。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如今做事越发老练了,如今也算得上是贤名远扬了。今天我出门去,虽然没有带着你,但人家说来我身边的两个丫鬟竟比我还要多上几句,要不是你没有老子娘,只怕门槛子都要被踏破了!“
要是现在还没听懂我的画外音那就不是她兰泠了!
“那还不都是小姐教导的好!”
我和兰泠会心一笑,都仔细盯着站在一边的红裳。
她却没有瞧见我们两人,只顾着自己低着头出神。
红裳不比兰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只要两年就是要放出去成亲的年纪。她老子娘都是祖母庄子上的,平常也见不到什么人,更别说给她说婆家。虽说从前服侍祖母的几个大丫鬟都是祖母指婚,嫁得也好,但那是在管家的人没有插手的情况下。如今祖母身体每况日下,家里一应事务都被我握在手里,虽说祖母随时可以把这权利收回去,但交给谁谁又说得准?这样的情况下红裳不思量思量自己的未来是不可能的!
眼见红裳低头沉思,我知道她是把我的话听了进去,也不打扰她,只吩咐兰泠道:”你快去催催!早上本来就吃的早,中午又没捞上,这会子肚子早就闹上空城计了!“
兰泠掩口而笑,转身出去给我催饭。
“坐吧!”我指着一旁的小杌子声音温和。
摆了饭在母亲床对面窗下的炕上,我邀了两个丫鬟和我一同用饭。两个丫鬟从前就是和我一个桌子上吃过饭的,知道我不在意,再加上兰泠知道我这是要特意做戏给红裳瞧,更是一点没有客气的直接坐到了炕上。宋妈妈一开始看见两个丫鬟”轻浮“的举动还直皱眉,最后挡不住两个人连番劝说,也告了一声罪半跪半坐在了炕下摆着的紫檀木雕花脚踏子上端了一碗饭和我们一起从那锅子里挑鱼片吃。
那火锅下面加了炭,仍旧滚滚的沸着,蒸腾出带着鱼肉特有的腥香和辛辣味道的热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不一会连窗边糊着的窗纱都因为被打湿而成了半透明。
我平时就习惯了一边吃饭一边和两个丫鬟商量事情,自然不会刻意隐忍。绿寇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跟我说着明天中秋晚宴上菜色的安排和往各家送的节礼,兰泠则笑着谈了谈明天给下人们散钱的额度和各院晚上上夜的人数,宋妈妈在一边听着,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虽然在我屋子里的时候不短了,却没有真正见过两个丫鬟帮着我管家的情形。
“上夜的女人们一定要安排好,咱们院子里没有男人,大家又都想着是中秋佳节,难保没有宵小惦记着全家团聚的时候去闯空门。别疼惜香烛,各屋都点上,要通明的,那些小丫鬟们就让她们在主子们屋子外头的中厅玩耍,要是有什么事她们叫起来外头的妈妈们定能听见。”
兰泠忙笑着应是,自己去添了一碗饭。
一旁坐着的红裳脸上的羡慕藏都藏不住。
虽然她是祖母身边的大丫鬟,说起来是这整个家里最体面的,却怎么比得上把权利握在手里,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的兰泠绿寇二人来得自由痛快。
眼见该暗示的都已经到位了,我笑着搁了碗,其余三人见了忙也先后撂了手里的饭碗。上了三盏茶我们各漱了口后,我瞧了帐子里的影影憧憧一眼笑着道:“去,给我把账本和算盘拿过来,家事耽误不得。”
就在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分明发现帐子里那人身子左支右绌的动了好几回,却偏偏仍旧紧紧的闭着眼睛不肯醒来。
我心里讪笑,想不到母亲还挺能忍耐!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那个时候,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如何。
我就不信我这边哗啦哗啦的打着算盘,又是她心头最忌讳的事,她还能耐着性子躺在床上和我熬时间!
“是!”兰泠忙行了礼,笑容满面脚步轻盈的出去给我拿算盘去了。
一边坐着的红裳低着头好像没有发现我在病人房里拨算盘有什么不妥似的,一心专注在她手里那方什么都没有绣的帕子上。
不怕她有所求,就怕她无所望。
我不禁微微一笑,暗抚袖边,心里有思量这事就好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