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我拉着祖母的手，第一次感觉到言语的苍白。有些感情在心里汹涌澎湃，却无法用言语传达。
祖母慈祥的笑了，温暖的手将我脸旁的碎发別到耳朵后面，眼睛里闪动着和煦的光芒：“傻孩子！”
我抿着嘴吸了一下鼻子，腼腆的朝祖母笑了笑。
“那是你屋子里两个大丫鬟吗？”祖母看着我红了的眼圈，忙转了话题，指着我身后问。
兰泠跟在绿寇身后上前蹲身行礼，齐声道：“老太太寿比南山！”
红裳上前递了镜盒，祖母取了眼镜挂在耳朵上，细细的瞧面前的两个丫头。
“好个齐整的丫头！”祖母一手拉着一个，却将眼睛直往绿寇身上扫。
这可不好！我心中警铃大作。
我可是昨天晚上才确定了绿寇的心意，若是今天祖母就说一门亲事给她，那我可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窸窸窣窣的我下了炕，挡在两个丫鬟身前扯着祖母道：“您不是答应了孙女儿一件事吗？您什么时候给我办去啊？”
祖母一头雾水，迷茫的盯着我：“什么事？我几时答应了了？”
我掩着袖子笑了一下，伸手拉着绿寇将她推到了祖母跟前：“您不是答应给外院的周妈妈家的大儿子说一门亲事吗？那周家老大就是绿寇的哥哥啊！”
“哎呀！我这真是上了年纪，怎么倒把这件事忘了！”祖母脸上带着一点歉意的笑，转而吩咐绿寇到：“你叫你娘明天下午到我屋子里来一趟。”
绿寇满面的感激之色，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嘴里说着：“奴婢替哥哥给老祖宗磕头！”
祖母是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这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场面，见了绿寇这样通情达理十分欢喜，哪有不赏的道理？抽了炕桌下面的抽屉出来，从里面拿了两个八分的银裸子出来赏了绿寇和兰泠一人一个。
“老爷夫人来了！”外面传来小丫鬟尖尖的通传的声音，打破了屋里喜气洋洋的气氛。
祖母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挺直了身子，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两个丫鬟道了谢行了礼退了下去。
父亲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面，母亲稍稍落后父亲一步，一旁妈妈丫鬟们簇拥着挺着肚子的陈姨娘，后面又跟着一众丫鬟婆子或拿或搬着物件，浩浩荡荡的一队进了屋子。
“娘！”父亲脸上罕见的露出笑容，母亲迈了一步，和父亲并肩立在祖母前面。
我忙起身站到了一旁，侧身避着。
早有机灵的小丫鬟飞快的跑过来拿了垫子放在前面，父亲和母亲就联袂下拜，笑着祝寿道：“儿子，媳妇祝娘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春秋不老，”后面就有乌压压的一群仆妇跟着跪拜。
“快起来吧！地上凉！”话虽然亲切，却没了刚才那和蔼生动的气韵。
母亲一双素手扶起了父亲，柔荑在靓蓝色杭绸直缀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白皙。
母亲身边那个平日里总是贼眉鼠眼的冯妈妈上前帮着父亲脱了鞋，母亲服侍着父亲坐到了炕上，自己则坐到了一旁的鼓凳上。
“父亲，母亲。”我上前见礼，父亲点了点头，母亲则指了祖母下手的凳子让我坐。
我看了看大着肚子和仆妇们站在一处的陈姨娘，柔顺的依言坐了。
虽然当着丫鬟妈妈们，陈姨娘算得上半个主子，可当着母亲父亲，陈姨娘却和那些仆妇没什么分别。
我心里讽笑，当年薛家明明知道我的存在，却不愿意接我回府，不过一句薛郎少年心性，金屋藏娇就给我定了论。薛郎回了家不敢将话讲给我听，只骗我说生下了孩子他就一定会想办法接我回去。那个时候我虽然一心跟他，却也不是那种毫无手段的小姑娘。买通了薛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盈袖，不久就有话传来，说即便我生下了长子，也不过一个外室之名，到时孩子就用庶长子的名分记在族谱上，将我晾在外面十年八年的煞煞性子再回去养老。
即便是那个时候，对于这些我心里也明镜似的，只是自欺欺人的骗自己，薛郎不会对我这样无情罢了！
如今看见陈姨娘，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怜惜！
看见陈姨娘摇摇欲坠的站在那里的可不止我，父亲开口对陈姨娘淡淡的吩咐道：“你也找个地方坐吧！”
陈姨娘脸上瞬间有了颜色，感激的看着父亲，眸子里面的光一闪一闪的，却嘟了嘴唇，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扶着身边的妈妈，半天都没有动作，直盯着母亲瞧。
“既然老爷让你坐，你就坐吧！”母亲脸上蒸腾着隐隐的怒气。
我窃笑了一回。
也难怪！要是换作是我，只怕也要生气！
陈姨娘不声不响，一句话也没说就让父亲误会成了她畏惧母亲。要知道管理妾室虽然是母亲的责任，但照顾庶出的子女也是母亲的义务。
祖母在一旁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一切，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自己屋子里的事闹到了自己的娘跟前，父亲是个男人，又是常年行走在外面的爷们，自然面上有些不好看。
轻飘飘的瞟了母亲一眼，父亲笑着岔开了话题：“娘，您瞧儿子给您带来的东西。”
两个强壮的婆子闻言合抬着一个蒙着百福捧寿套子明黄流苏的物事上来，看着她们连吁带喘的模样，只怕不清。
“把套子取了给老太太瞧瞧！”父亲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兴奋。
杜妈妈轻手轻脚的揭开了外面的套子，不禁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瞬时屋子里的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紫檀木的底座，里面绷着透明轻盈的绡纱，中央一个大寿字，五彩滨纷，异彩纷呈。仔细看去，原来这个大寿字是用彩线绣了各种花卉攒接而成，上面栖息着各色蝴蝶，翅膀上捻了金，反射出明丽的光芒。
这绡纱虽然贵重，但倒也不是没见过。平日里的扇子手帕也是常用的，但这样齐齐整整的一大块，却是十分难得了。更何况要在这样轻薄的布料上飞针走线，可见绣娘手艺之高超。
只这样一座插屏，恐怕是千金不换的物件！
祖母看见这屏风也是十分吃惊，眼睛里有惊艳的神色。父亲和母亲脸上俱是由荣与焉十分满意的神色，坐的离屏风最近的陈姨娘怔怔愣愣的盯着屏风入了定。
“去把屏风转过来给老太太瞧瞧？”
难道这屏风背面还有什么乾坤不成？
两个婆子一听，笑着上前重新抬起了那插屏。
前面隶书的寿字变成了背面草书的福，里面有或是拿着拨浪鼓，或是踢着毽子，或是穿着肚兜，或是穿着小衣裳的成百上千个小童子。
虽然聚集在一起，但却个个鲜明，无一雷同。
这屏风果真是用了大心思。
这下不由得祖母不动容，这样的物件，怎么可能不喜欢？
祖母指着一边红漆立柜，红裳忙去拿了镜盒递给祖母。母亲和父亲一左一右的馋了祖母站在屏风前面一一鉴赏。
过了好半晌，祖母才重新坐了炕上，收了眼镜，笑着跟母亲寒暄：“这样精细的物件儿，肯定不是老大挑的。清娘有心了！”
母亲拿帕子掩了嘴角笑：“娘可是错怪了老爷，这还真是老爷的主意！”
“哦？”祖母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老爷听说我们女人家常送些针线活起了心思，这才寻了这屏风来送给娘呢！”母亲的话说的诙谐，一屋子的女人都被逗笑了。
“胡说什么呢！”父亲笑着呵斥了母亲一声，却始终盯着祖母。
母亲自然知晓父亲并不是要训斥她，不过是凑个趣儿罢了。娇嗔着扑到祖母怀里：“娘！您看我说了实话，他就容不得我了！”
祖母呵呵的笑着揽了母亲，指着屏风问母亲：“这屏风要不少银子吧？”
母亲起身正了正仪容，那种当家主母的气势马上回到了面上：“只要娘喜欢，咱们家还差银子啊？”
祖母听了这话就知道这插屏定不会是寻常价钱了，也不再多问，吩咐红裳给了母亲带来的一众仆妇们赏钱，将她们驱散了。
“时候不早了，去摆早饭吧！”祖母转身吩咐杜妈妈，笑着望了母亲一眼：“我们不急，可这还有个要出去迎客的，怎么能让她饿着肚子！”
虽然没了刚刚的热闹，但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大家倒真的有几分像真的一家人一样，围坐在一起说着话儿。
只有坐在一旁的陈姨娘脸上露出了苦笑，出神的摸着自己已经突出来的肚子。
不同往常的早膳，每个人都端了一碗面，里面放了青菜，切了火腿，打了鸡蛋，红绿黄白，色彩明艳，相得益彰。
汤汁鲜浓，面条筋道，祖母的厨房确实是家里最好的了。
祖母只用了半碗就搁下了，父亲已经端着碗喝汤，母亲慢条斯理的将面条夹到勺里面，只有陈姨娘端着青花大碗，面色凝重，一口也没动。
我也跟着放了筷子，心思却飘远。
如今陈姨娘早已出了三个月，不该再有恶心的反应。
只是我上次见她是这样，这次见她又是这样。
我盯着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