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祖母屋里出来,杜妈妈拉了我到墙角说话。
“小姐!”杜妈妈眉宇间带着担忧之色:“若是老太太出了家,我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岂不是.......?”
听了杜妈妈的话,我不禁要大笑三声。
这才真真的是患难见真情!
也不知道祖母有没有想到,跟了她十来年,最得她信任的管事妈妈,居然不愿意跟她出家!
就是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感受到自己洋溢在眼角眉梢的欢快:
“妈妈您别担心!”
“这人出了家,自然是要跟从前红尘俗世里的人事告别的。”
我笑着朝杜妈妈眨眼睛。
若是祖母打量着挪移了出去仍旧操控这个家可真真的是打错了算盘!
既然是出了尘,怎么能带了从前贴身服侍的丫鬟婆子过去?
要知道祖母院子里的下人可不一般。他们或是丈夫儿女在别的主子和外院当差,或是儿女亲家是别的院子里要紧的管事妈妈。若是这些人跟着祖母搬了出去,难免沦为祖母的耳目,这些人的卖身契又都攥在祖母手里,岂不是任祖母拿捏?
我可不想好不容易花了银钱送了祖母这尊佛爷出门,她还要远远的从背后盯着我一举一动,只等着趁我不备给我插上一刀!
杜妈妈得了我的准信,面上的神色登时松懈了下来,笑意盈盈的朝我屈膝送了我出去。
绿寇正候在院子门口,见我出来忙满面焦急的迎头走了过来,朝着杜妈妈勉强的屈膝一笑。
杜妈妈也是个机灵人,笑着和绿寇打了个照面就折了回去。
“小姐,不好了!”
绿寇一边小声的在我耳边说了事情的经过,一边快步拉着我往花厅去。
我原以为家义擅长算账,细姐儿打起算盘来也是一把好手,他们两人一起做了算账的差事。那文莲和莺儿一个细心一个活泼,正好作伴去领了验收物件入库的差事,兰泠只要两边照看着,绝对出不了什么茬子。
不想家义并没有按照我预想的扬长避短,亲自带着丫鬟们一样一样的检验东西。因为这些杯盘碗碟的原不值什么钱,并不会有什么人偷盗了早在办母亲的丧事前我就吩咐过,这些小物件只要经过管事妈妈和收检人共同的签字,不需验视也是可以入库的。因了这个缘故,管着库房的马妈妈就跟家义建议了几句,家义这孩子素来要强,又是第一次管家,竟不知从哪学了几句脏话,将那马婆子骂了个迎面。
那马婆子在内宅素来是个有体面的,就是我见了也要尊重几分。此番被初出茅庐的家义骂了,虽然面上不显,心里难免对家义多了几分成见。更要紧的是马婆子的女儿正是外院吕大掌柜的儿媳妇,这番得罪了马婆子,恐怕连吕大掌柜都要多上几分不满意,将来家义到底是要被送到吕大掌柜处学习的,若是这样难免先落了下成。
我不禁在心里有些怪莫姨娘。
家义一个五岁的孩子,平素都是养在内宅。底下的人怎么敢在主子面前说这些浑话,定是莫姨娘背地里骂谁被这孩子听见记下了。
“你去厨房端一盒栗子酥去!用大红的攒盒装了端进来!”
我站在花厅外假山旁边的小路上吩咐跟在我身边的绿寇。
我记得马婆子最喜欢吃栗子酥。
“是!”
绿寇一听忙屈膝应是去了。
在凛冽的秋风里站了好半晌才瞧见绿寇提着我说的那个大食盒慌慌张张的走了过来,我忙带着她进了花厅。
屋子里乌泱泱的站满了人,早上我走的时候的那些人一个都没少,一个个儿的都面色严肃的在厅堂两侧垂手站着。中间一溜儿摆着红木大箱子,个个都被大打开敞在地上,里面塞满了碗盘杯碟等家常物事。家义捧着一本物件册子站在箱子前面,兰泠在旁边记录,四个丫鬟分别从箱子里取了物件给家义过目后再归置到箱子里去。
我不禁暗自叹气。
兰泠再机灵,到底是个丫鬟。原打量不会出乱子就是凭借着家义一定会听兰泠的话,不想竟是我想差了。
众婆子见我进门忙行礼,站在人后的马婆子脸上就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来。
“各位妈妈们辛苦了!”我笑着跟妈妈们寒暄,亲手扶了马婆子起身笑道:”劳妈妈费心了!二弟弟年幼,办的又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交给他的,生怕出了一星半点的错,妈妈是个实心人,竟真格的一心一意奉了我的命。刚才祖母赏了一匣子栗子酥给我,想起您爱吃,就赏了给您吧!“
有的时候人活着在意的就是那一口气,此刻我将和家义产生冲突的原因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又赏了糕点给她,她面上有了光,虽然不至于气愤全消,但原本面上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了几分。
“姐姐!”
家义也绷着一张小脸上前来给我请安。
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用眼角余色瞄我。
想来这孩子也为了打破了我的规矩而惴惴不安的吧?
我蹲下身子搂了他的肩膀。
“家义这样细心谨慎,姐姐真是没有想到!”
“只是家义想要办好差事,站在那里等候的妈妈们也想要办好差事是不是?”
“现在家义自己站在这里对物件,那些妈妈们都只能在一边等着。等到家义办完了这件事,只怕都到了晚上要落钥的时间,到时妈妈们就只能赶紧出去,怎么替家义办差呢?”
说到底,这是一个优先级的问题。
我让家义坐的是一个领导的位置,可这孩子却没有估量清楚自己的身份。
上位者第一要务不是超强的办事能力,而是识人之智,只有看清楚谁能胜任什么样的任务,才可能组成一个高效的团队。相反的,这孩子只想到了收而没有想到放,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原本就是那些管事妈妈们的差事。
我看依靠在我怀抱里的家义。
小男孩本来就眉目如画,此刻沉思起来,眸子里闪现出狡黠的光芒。
“落钥前能办完!“
他嘟着嘴辩驳。
“只是妈妈们要快一点!”
我不禁失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家义的性子十分的倔强要强,这样说就算得上是认可我的话了。
“这样,家义来对单子,姐姐来听她们回家事好不好?”
家义微微颔首。
果然家义一直对到了落钥时分,而我这边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回完了事,我只得拿了花棚子在一边陪着他扎花。
晚上送家义回听竹轩的路上家义显得格外沉默,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不说。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将原本想和这孩子说的话收回了肚子里,笑着送了他回去。
晚上我和兰泠绿寇两个从库里挑了一尊青花圆肚孤舟蓑笠翁出来找了礼盒装了准备明天送给吕掌柜做送家诚到外院学习的礼物。
“您真的准备送家诚少爷学习庶务吗?”
兰泠一边帮我整理着明天要穿的衣裳一边略带迟疑的问。
连兰泠都觉得家诚不是这里面的货。
“如今他是长子,想要接管家里的事也是名正言顺的,我这个姐姐现在管着内务,原该避嫌才是,躲还来不及,怎么敢说出半个‘不’字。到时又不知道要传出多少难听的话来,还不如让他先试试。“
“可是......”
我瞧了绿寇一眼。
家诚平素见了这些丫鬟们十分有礼,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这些大丫鬟们都很喜欢他,连兰泠这个精通世事的都不能免俗。
我端了一旁小几上的茶盅抿了一口,接着道:
“那孩子是个百折不挠的愣头青,平日里一味的好读书。怎么如今母亲刚刚去世,就突然跳了出来要管家?报丧的信寄出去七八天了都没有回信,眼见父亲一直不回来,定是有些人心急了却力气没处使,将心思动在了大少爷身上。”
兰泠一张俏脸白了又红,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是莫姨娘害怕父亲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趁机将内外院都一手揽起来。内院我指甲太深,她没办法,只好选择将自己的长子送到外院去。
虽然我能理解她的想法,但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不快。
这人心里头不干净,但凡看谁一举一动都带着个邪念。要是我有意染指外院事务,就是家诚跟着吕掌柜学习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那家诚少爷他岂不是要耽误在这上面了?”
听了绿寇的话我不禁暗自叹气。
像我们这种商贾人家,富贵有余却总打不入上流社会的圈子。虽然官宦人家的宴会一样的请了我们去做客,却绝对不会让家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来迎接。除非是有特别文彩精绝的人物,一般的哥儿,姐儿结亲,不管我们出多少陪嫁聘礼,也不会与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因此商贾出身的人,或是鼓励儿子参加科举,或是花了大把的银子给孩子捐个官儿,就是为了改变门楣。
这样的社会风气下,兰泠的观念会受到影响,觉得这是耽误了家诚光耀门楣的前程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等着父亲回来,给他请个好先生再说吧!”
我自己弯着腰铺床,兰泠忙上来帮忙。
“老爷一直都没有消息,您说......”
我摇了摇头。
“父亲这次出去带了少说也有五十万两银票,若是出了意外,这件事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兰泠点了点头,服侍我歇下后移了灯,自己在外间的炕上值夜。
第二天早上和家义一起用早饭的时候,还不待我先提起昨天他行事的不妥当,这孩子先开口认了错:
“姐姐,昨天我不该骂马妈妈。”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纳罕。家义虽然执拗,却不是那种不知道轻重随便乱发脾气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就骂起人来?
“昨天为什么要一件一件的查看?”
我夹了一块腌萝卜块到他面前的小盘子里。
家义只低着头喝粥,似乎不愿意再提起昨天的事来。
“少爷是看见那个甜白瓷的大盘上面有一个好大的缺口,怕别的器皿上也有了不知道的缺口,所以才要一件一件查看的。”
家义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都垂着头不敢说话,反倒是我身边的细姐儿快人快语。
“你别说了!”
家义回头训斥了细姐儿一句,细姐儿朝着家义直瞪眼睛。
我暗自觉得好笑。
那甜白瓷大盘上面的缺口我是知道的。
原本是放在母亲屋里的摆件,上面供着三五个蜡黄的黄玉佛手。那次母亲和父亲吵架的时候不知被什么器物碰了一下,就缺了一个角。母亲院子里的王妈妈来问我那圆盘还要不要了,我见那圆盘釉面平整,连个气孔都没有,想着若是做个金边镶上,想来那角也不甚明显,就仍旧让她收进库里去了,不想后面林林总总的发生了不少事,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去了。
没想到事情竟这样巧!
这样说来,这件事还真的是我的错。
我忙笑着跟家义细细的解释了一遍,对面坐着的小人儿面上紧绷着的神色才松缓了下来。
“虽说这件事是姐姐的疏忽,但到底家义不该骂人。你是公子哥儿,即便说话不文雅,也要秉性端方才是,怎么能像那些市井泼妇一样,说出来那些个污言秽语呢?这件事马妈妈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听了我的话,也想要提醒家义少浪费些时间,你却用那么恶毒的话让她伤心,家义是不是该去给她道个歉?”
家义紧紧的抿着嘴,瞪着眼前的饭碗一言不发。
这孩子的性子太过执拗,早晚是要吃亏的。
就是像祁王那样的皇室子弟尚且要知道能屈能伸,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商贾的庶子,更该知道什么时候挺直腰板什么时候低下头颅才是!小时候这样无理取闹人家可以觉得你他纪小放你一马,可等到成了家立了业,到了外面,谁会因为从前他的家人对他娇身惯养就对他谦让三分?
与其到时让他摸爬滚打满身伤痕,倒不如让他从现在开始就知道,但凡是人存身立命在这世上,就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的地位上。
“去!叫厨房赶两盒糕点出来!再从我的妆奁里挑一根金簪包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