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来,家义仍旧按时到了我屋子外面的小花厅里等我。趁着吃早饭的功夫,我就将事情说给了家义听。
“我真的可以吗?”
坐在炕对面的家义捏着一柄银勺子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我。
我笑着朝他颔首。
用过早饭后,我带着家义去祖母那里请了安,正赶上祖母也用罢了早饭,陪着喝了一盅茶祖母就要留了我说话。
“我去去就回来!”
我领着家义起身告辞。
祖母搁了茶杯道:“就两句话,你听完再过去吧!”
“没有耽误妈妈们的时间的道理。”
我仍旧笑着屈膝行礼,执意往花厅去。
其实妈妈们等上一时片刻倒是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在教家义守信。按照时辰去听妈妈们回事,既是一种自我修养,更是尊重别人的表现。
家义年纪还小,将来免不了要出去跟那些有地位上了年纪的管事们请教学习。若是被主子的这个身份所累,放不下身段去讨教,可就耽误了这孩子的前程。
机遇和挑战往往并存,虽说家义的前途看起来坎坷,未必就不会闯出一条路来,端的要看这孩子如何行事。
祖母见拦我不住,虽然脸上有些不高兴,还是端了茶。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我忙带着家义退了下去。
妈妈们早就已经等在花厅,到了那里的时候略微迟了一会,大家都在厅里站着寒暄,见我拉着家义进来忙都笑着上前行礼。
“妈妈们快请起!”
想到一会还要劳烦众位妈妈,我笑着朝众位妈妈颔首,妈妈们见我态度客气,脸上更多了几分谨慎小心。
我不禁暗自好笑。
我和家义一左一右的坐了太师椅,早有管事妈妈轻手轻脚的上了茶来,前儿才接管了厨房管事的万海河家的笑着捧了一盘零嘴上来。
红彤彤亮晶晶的猪肉脯层层叠叠的摆在用细竹编成的小竹篮上,搁在黑漆的桌子上看起来煞是漂亮。家义看见了就要伸手去拿,忙被我挡了下来。
“把这个拿下去,换一盘糕点上来吧!”
我朝着一旁的兰泠吩咐。
早在万海河家的捧着这盘子上来的时候兰泠就变了脸色,不住的朝她使眼色,偏这万海河家的是个没眼力的,一味的只想着拔尖露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兰泠。
如今我和三位弟弟都服着重孝,酒肉是一点都不能沾的。
那万海河家的竟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一脸困惑的上前来朝我解释道:“这是奴婢的男人去江苏时带回来的,是当地有名的酒楼做的,干净着呢!”
万海河是我们家在江苏丝线坊里的二掌柜。
站在她身后的绿寇面上羞得绯红,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上来拉着万海河家的往后道:“妈妈您睡迷了吧!我且陪着您外头站着吹吹风清醒清醒!”
这万海河家的是绿寇的娘推荐上来的。
“哎!”万海河家的仍旧扎挣着不愿意跟绿寇出门,嘟嘟囔囔的道:“姑娘,您倒是替我说两句话呀!“
绿寇更是觉得难堪,忙着拉了那万海河家的出了门去。兰泠捧了那猪肉脯出去,换了一盘栗子糕进来。
刘守义家的忙过去接了兰泠手里的盘子,笑嘻嘻的凑上前来将那青花瓷高脚盘搁在了我面前的一片桌子上,笑眯眯的道:“这万三家的也忒不懂事了些!”
刚刚被替换下去的厨房管事柳妈妈是刘守义家的的儿女亲家。
“万妈妈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我笑着端了茶杯抿了一口。
言下之意,在我眼里,这算不上什么错误。
“只是妈妈您这样急急忙忙的上前来说话,也不怕被万妈妈知道,以后不给大少爷房里的姑娘们送饭食?”
后面站着瞧热闹的众位妈妈们登时哄堂大笑起来。
刘守义的次女二喜前几天刚被我拨到了家诚房里去做末等小丫鬟。
那刘守义家的也红了脸,忙着行了个礼,退到了后面众妈妈里面。只听得后面有一个年轻妇人略有尖利的声音道:“妈妈心疼儿子,也该别忘了闺女才是啊!”
众位妈妈们听了又是一阵笑,早有站在刘守义家的旁边的妈妈们低声与她调笑,将她闹了个大红脸。
到了今天,母亲的丧事和内宅就没有太大关系了。前几日忙里忙外,我们这些主子不轻松,这些妈妈们身上担子也不轻。见屋子里妈妈们说的热闹,知道这是她们有心闹上一闹,我也没有阻拦,只在前面坐着听她们玩笑。
能进这屋子的都不算太蠢,众位妈妈们说了一盏茶的时间,除了那刘守义家的大家俱是喜笑颜开,兰泠只说了一声大家就停了喧哗,各自安安静静的站好,竟比平日里还要肃整几分。
我瞧了一眼坐在一边望着下首众人若有所思的家义。
动脑思考就会有收获。
“众位妈妈们都是在家里有头有脸的,这阵子辛苦了。”
我笑着朝众位妈妈颔首道:“虽然这头七过去了,但咱们内宅的事儿还不能歇。近些日子妈妈们也都瞧见了,咱们家的二少爷时时的跟着我。倒也不为了别的,只是老太太和故去了的母亲都瞧着这个孩子是个性子聪颖的,想着让我帮着带一带,也免得将来这个孩子落得两不着落。”
众位妈妈们一听我这话,或是笑着说不累或是称赞我为人大度教育有方,神色间颇为轻松愉快。
“平日里总有我这个姐姐在前面,二少爷就是个极好的也显不出他来。正好我最近手上有些事务,就想着把这孩子推出来,让他历练历练。只是二少爷到底年纪还小,又是主子,众位妈妈都是办老了事的,比我们这些年轻的主子们还要有几分体面。若是众位妈妈们教导的是,我自然当带了他上门去道谢,若是妈妈们起了那倚老卖老的心思,到了我这里,竟是三四辈子的老脸都留不住了的!“
听到屋里众人齐声说着:“不敢不敢!”我忙笑着道:“连我都是众位妈妈们看着长大的,更何况他,若是妈妈们有什么不满的,只管和兰泠说就是!”
众位妈妈又齐声应是。
我朝着兰泠使了一个眼色,看见兰泠暗暗点头,我笑着嘱咐了家义两句起身往祖母的屋子里去。
“小姐,您说把这事交给二少爷真的行吗?”
宋妈妈一边扶着我一边问。
送了万海河家的进屋刚出来跟在我们身后的绿寇听了不禁莞尔一笑。
“行啊!”我笑着整了整我腰间佩戴的荷包下面挂着的穗子:“怎么不行?”
不过是算账和整理物件的事,兰泠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可以做好。现在又多了好几个帮手,就是家义只坐着看着也万万没有做不好的道理。文莲在我院子里原本就在账房里当差,进账房的基本要求就是会打算盘,现在我院子里二等的丫鬟里没有不会打算盘的。莺儿虽然从前只是我屋子里端茶倒水的丫鬟,但素来的为人机敏,再有被我特意留在兰泠身边的细姐儿,更是我一早替家义看好的当家大丫鬟。
我作为管家之人不可能事事都想得周全,我该做好的事是把合适的事情交给合适的人去做,这才能事半功倍。
在祖母的客厅里坐了好半晌,红裳来回话说祖母有些困乏,已经歇下了,叫我等着。
望着外面悬挂中天的旭日和内室里隐隐传来的说话声,我笑着叹气,应了红裳的话。
也许是知道自己在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这个家,祖母已经不屑于再扮演那些母慈子孝的场景。今天嫌弃了鸭子太肥,明天嫌弃了窗纱不亮,变着花样的折腾,惹得兰泠晚上朝我抱怨:“还不如早些送走了才好!”
足足让我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杜妈妈才从里面撩了门帘子出来请我进去。
见杜妈妈朝着我苦笑,我知道她是怕我误会,忙笑着朝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进了内室。
祖母正精神矍铄的坐在炕上听小丫鬟念佛经,身上穿着正红八宝绡金褙子,面带红光,头上勒着同色的珍珠抹额,里面的头发一丝不乱,哪有一点刚醒来的慵懒模样。
“到我身边来坐!”
祖母慈祥的笑着朝我招手。
我笑着行礼后坐到了炕前的小杌子上。
“你看我什么时候给静和师傅写信合适?”
祖母把手里一串佛珠捏得咯吱咯吱响,眉眼低垂的模样,真个好像看破俗世的居士一样。
我忍不住的撇了撇嘴。
祖母这话表面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实际上不过是想问我什么时候把钱给她罢了!
“您也知道家里这些日子忙得很,孙女儿也是拿起了扫帚儿丢了耙子,还得您帮着照看照看才是!”
虽然有气话的缘故,但我说的也是实情。
这些日子里我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给她凑这些钱。
原本慈眉善目的祖母脸色骤变,眼皮一翻就出了个凌厉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祖母似乎突然没了和我周旋的耐心,将那佛珠往炕上一扔就挑起了眉毛。
“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您也不是不知道。父亲如今不知道人在何方,您又去了,家里连个长辈都没有,做人行事岂不是叫人笑话?”
虽然祖母占着长辈的名分,但到底钱还捏在我手里,我也没必要太谦让。
祖母对我而言最大的用处,莫过于她是这个家里的长辈,有些我不便出面的场合,她可以帮我应酬。但看她如今的架势,就是在家里安生的呆着都是不肯的,更遑论让她替我办事。
有的时候,我不禁怀念跟着祖母出去赴宴的时候,万事不管只装我的千金小姐也就是了。
我和祖母陷入了一段沉默的对峙中。
红裳战战兢兢的上了一杯茶给我,我就微笑的端着那杯茶慢慢啜饮。
像祖母这样的人,很少有七寸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时候。
只是我也不敢将她逼得太紧。
据说当年祖父极善经商,和祖母恩爱两不疑,很给祖母置办下了一份产业。再加上这些年父亲的孝敬,别说二十万,五十万祖母都是拿得出的。
世上谁会嫌自己的钱多呢?
“我刚查了黄历,三天之后就是个好日子!”
祖母长叹一口气,老态龙钟的瘫倒在背后的大迎枕上:“我这个老东西早些走了,你们年轻人也好清静清静。”
要是因为她露了几分疲惫之态我就起了所谓的怜贫惜老的恻隐之心,那我也就管不得这个家了。
“我看您不如等到周年!”
我恭敬的笑答祖母的话。
床上侧卧的祖母深深的瞧了我一眼,抿了嘴唇。
“那就等你父亲回来再说吧!”
我可以理解祖母想尽快搬出去的想法。
依父亲从前对祖母恭敬孝顺的态度看,似乎是并不知道祖母不是他的生身母亲的。若是有朝一日父亲尽知前世,未必会放祖母出府,到时只怕祖母还要依靠我。
这是祖母和我保留最后一点尊重的原因。
我们还需要对方。
我仍旧保持着面上恭敬柔顺的笑容点头,道:“您说的极是!”
祖母见自己一时半会还是去不了那清净去处的,也懒得与我唠叨,直接合了眼睛朝我摆手道:“你且去吧,说了这半日的话,我身上也乏了!”
杜妈妈忙上前两步要送我。
我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仍旧安坐在祖母炕前的小杌子上与祖母唠叨: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您知道的,几个月前我那个茶铺加盖了个小二层,满打满算也就花了三五两银子,里面一应的摆设物件都是齐备了的。二十万银子,足够买上一个四进的大宅子了。正好咱们家旁边有一家姓周的人家,原本是在东大街开药铺的,近些日子因为家主上了年纪,想要回老家,正急着卖房卖地。依孙女儿的看法,也就十一二万两就足够了!剩下的八万两就是把那房子推倒了重建,盖个庵堂也是绰绰有余的。到时把东边的粉墙上开一个角门,直接通过去也是极方便的.......”
我正细细的与祖母说着建家庵的事,炕上已经传来了祖母震天响的呼噜声。
杜妈妈忙从一旁抱了一床锦被搭在祖母身上。
祖母动也没动。
我看了不禁发笑。
想来我刚才的字字句句都进了祖母的耳朵。
自此祖母行事也该多思量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