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把你放进少爷的屋里,你觉得怎么样?”
我靠在炕上的大迎枕里盯着眼前的细姐儿。
我想她自己心里也多多少少的有些想法。
从前她的祖母杜妈妈送她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是在给少爷们找贴身的大丫鬟,只是没有言明到底是哪一位罢了。细姐儿进了我的屋子,我曾特意叮嘱兰泠和绿寇不要告诉这个孩子我想让她到哪里去当差,且暗地里探查探查这孩子的心性。
细姐儿只抬头打量了一眼我的脸色就低下了头。
不慌不忙,想来这个孩子在兰泠特意把她留下服侍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瞻前顾后,是个管事的料子。
“奴婢但凭小姐的吩咐!“
小姑娘声音不紧不慢,显然是早已打好了腹稿。
“你看去大少爷屋里怎么样?”
细姐儿今年九岁,家诚今年十岁,按杨家的规矩,少爷们到了十四岁要添一两个大丫鬟在屋里开了脸做通房教导少爷通晓人事,等到少奶奶进了门再决定这些丫鬟是去是留。
新媳妇儿进门一般都比较腼腆,这些大丫鬟们又大多是长辈赐下的,很少有人会直接将丈夫房里的通房赶了出去,不仅面子上过不去,也伤了夫妻之间的感情。气量大些的就将原本的通房丫鬟升了做姨娘,气量窄的一般也会仍旧留在房里使唤。
九岁已经不算小了,若是细姐儿有心,定然是愿意到大少爷的房里的。
我细细的打量笔挺的站在我面前的小姑娘的神色。
她长得和自己的祖母有几分相似,都是奶一般细腻白嫩的肌肤。一张小圆脸泛着健康的粉红色,看着就分外的讨喜。
白皙的额头微微的渗了汗出来,她额头上的碎发紧紧的贴在上面,黑白分明更有几分俏皮。
“奴婢都听小姐的!”
细姐儿缓缓的蹲身应答,言语神色间却没有一丝欢快。
“那你去服侍二少爷如何?”
我用茶盖子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杯壁发出清脆的碰瓷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大吃一惊之下抬了头看我。
“我让你去二少爷屋子,先做他的二等丫鬟,再过个两三年升你做大丫鬟,他屋里的事都交给你怎么样?”
家义今年不过五岁,细姐儿是个聪明孩子,定然是知道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区别的。
我盯着眼前站着的小人儿,见她面上带着几分犹豫的神色我不禁笑了。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我以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就是去贫苦人家做正头夫妻也比给人做妾要好很多。更何况她若是家义的贴身大丫头,有打小服侍的情分,家义若是单独开了府,就是把他配了自己最得力的管事都不足为奇,到时她可就管事娘子,要多少体面不得的?若是将来留下给家诚做了妾,虽然在下人面前是半个主子,在家诚面前却不过一个屋里使唤的。将来大少奶奶进了门,若是个宽厚的也就罢了,若是个泼辣的,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才能罢休。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若是这世间人都作一样的念想,那许多矛盾争端也就不会存在了。
“这事也不急,你且回去想想,决定了再来回我也一样。“
虽然对她的犹豫我有些不满,但想到她年纪还小,我也就没有在意,端了茶抿了一口道:“去把你兰泠姐姐叫进来吧!”
细姐儿忙的就跪在了我面前。
“奴婢愿意去二少爷屋子里!”
我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将来二少爷的处境可能会很为难,做了他的大丫鬟,少不得也是要受点委屈的,你可想清楚了?”
这孩子这样急匆匆的定论,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看清楚。
若是到时我把家义交到她手里她却受不得这份苦,今天可就成了个笑话。
我还是提点提点她的好!
“奴婢知道!”
细姐儿给我磕了一个头。
“你说来给我听听?”
我执着桌子上的提梁壶给自己蓄了一杯茶,饶有兴趣的盯着眼前的小女孩。
且看看这孩子到底有几分远见。
“二少爷的困境不在眼前,而在将来,在十年之后。“
“这个家自然是要由大少爷来接管的,二少爷和大少爷年纪差的不大,到时若是留在家里,帮着大少爷管事不免喧宾夺主,可若是不管是闲在家里又难免落下吃空饷的恶名。这样想来,二少爷很大的可能是要开了府出去住的,若是二少爷有本事能自己打开局面,自然是万事好说,可若是没有本事,只得一辈子看着大少爷大少奶奶的眼色过日子罢了。”
我望着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的身影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么个九岁的孩子竟然能有这份见识。
“你起来吧!”
我笑着吩咐,指了指炕边的一个大蒲团。
细姐儿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脸红着道了谢坐了。
“这话可是有谁跟你说的?”
我从腰间的荷包里找了一块窝丝糖出来给她。
她笑着接了,用手帕子包了握在手里,带着点羞涩的道:“是奴婢的祖母让奴婢到大少爷屋里当差,奴婢就暗暗的想了这件事。”
我暗暗赞赏。
这个孩子很善于观察。
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曾支支吾吾的说“有人告诉她兰泠姑娘很厉害”,这次就直接变成了她祖母。
兰泠只会教导她礼仪,处理事务的时候将她带在身边,却不会特意的指点她该如何如何做。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孩子或是自己观察发现了我喜欢下人回话的时候直率爽朗,事无不可对人言,或是从兰泠平素和我的对话里发现了说话的技巧。
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不要在比自己阶位高的人面前耍花招。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很好!”
细姐儿局促的站了起来,虽然红着脸仍旧向我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我喜欢这样生气勃勃的小姑娘。
“你想什么时候过去?”
“奴婢想和兰泠姐姐学过心算后再去。”
她垂手应答,笑容却还是孩子模样。
当时我教家义心算,兰泠就在一旁伺候着笔墨,不想家义没有学好,兰泠这丫头却上了心,晚上给我洗脚的时候问我“如果后面的推进了一位之后却把前面的忘了该怎么办?”后就迷上了心算,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本算经来,勤学苦练了一个月后彻底扔掉了算盘。
如今我的算术早就比不上兰泠了。
“元宵后大少爷就要搬到外院去住,我看你就那个时候再去吧!”
现在距离元宵节还有两个多月,想来就是重新学打算盘也是足够的了。
“是!“
细姐儿朝我施了一礼,出门去叫兰泠进来服侍。
洗了脸后重新挽了个纂儿,我先去西厢房请了两位姨娘,然后去正屋里接了祖母和两位弟弟,浩浩荡荡的一波儿女眷往停放母亲灵柩的后殿去。
母亲的棺木被搁在松木灵床上,下面铺着明黄绣着“往生咒”的底垫,上面盖着水浪纹蟠龙红地棺盖。
我一眼认出那是内造的物件。
想不到这位智通大师倒是矿达的很,原本给自己准备的东西都拿出来用!
先是家诚作为孝子念悼文,而后由他主祭,吕掌柜的司仪,举家按由莫姨娘,王姨娘,我,家信,家义,家诚的顺序把祭品摆放在母亲灵前的香案上。吕掌柜的捧香,家诚上香。尔后由家诚带领众家人按规矩三次哭丧表达哀思,智通大师带领众僧侣在帷帐后诵经,我们则绕棺三次以示不舍,除祖母外都仍旧跪在灵前哭丧。
祭祀开始在正阳高照的时候,结束已经是日沉西山,漫天红云。配殿屏风外一桌,屏风内一桌,我们一齐用了一顿素斋,今天的祭拜就算是结束了,仍旧各自坐了车回家。
蒋明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追上来。
坐在马车里看着周围渐渐远去的大槐寺和田庄,我不禁有些失望,负气松了手,窗户帘子下面的竹竿“啪”的打到了马车的车壁上,愈发让我觉得自己可笑。
若是把两世都算起来,让我做他的母亲都足够,我怎的就和他一个孩子较起真来!
我暗自嘲笑自己,该不会是想找男人想疯了,碰见这么一个清秀可人又知道嘘寒问暖的少年就饥不择食了吧!
想到这里,我埋怨的心思也淡了几分,只觉得自己这段日子荒唐的厉害,一连苦笑了两声。
“您是不是累了?”
陪车的是宋妈妈。
我怕蒋明做出什么不妥当的的事来,特意叫了宋妈妈和我一道坐在车里,就是他来了也是个威慑。
结果人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我是累了!”
我兀自笑了一下,闭了眼睛靠在身后的锦垫上。
原以为不过是闭目养神,谁想到竟然真的睡了过去。我是被宋妈妈叫起来的,只来得及整理一下衣饰就到了二门上。
我忙先下了车服侍着祖母,和莫姨娘带着两位弟弟去送祖母,王姨娘并家诚回祖母院子。
穿着一身白色素服红着眼睛的家诚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一些,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向我施了一礼道:“平素家里的事多有劳烦长姐!”
我不禁暗自摸了摸鼻子。
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的话里面的意思。
一般都是要交接权力的时候才会说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得客气的向他笑着颔首:
“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
“如今母亲去了,我是家里长子,自然该担起家里的重担。弟弟自知管家的才能比不上姐姐,但也愿意为姐姐略尽绵薄之力。”
家诚朝我深深一揖。
我不禁暗自吃惊。
这孩子表面上看是个死脑筋的,难道还有几分内秀不成?
或者是有什么多嘴多舌的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我悄悄的转头瞧莫姨娘,也是一副吃惊的神色,望着自己的儿子说不出话来。
除了她还会有谁?
“弟弟这话说的极是。只是我管着内宅的事,将来是要交到你媳妇手上的。既然你有意学管家,不如跟着吕大掌柜多听多见,比跟着我强上百倍。“
如今他已经十岁了,身高也有我的耳朵一般,名义上还是我的庶弟。若是进进出出的带着他,还不知道要传出多难听的话来。
到底是个孩子,一听我说起婚姻之事忙红了脸,向我作了一个揖,结结巴巴的道:
“全凭姐姐安排。“
“看来咱们大少爷将来是个疼媳妇儿的,生怕大少奶奶劳累着了!”
杜妈妈笑着凑趣。
众人在祖母的花厅里坐着喝了一杯茶,家诚执意送我们回院子,祖母欣慰的吩咐身边服侍的仆妇:“打着灯笼跟着大少爷,别让磕着碰着!”身边服侍的婆子丫鬟自然应承,先送了王姨娘和家信,然后送了家义回听竹轩,最后送了我到院子里。
兰芷正在院门口等着我。
家诚站在院门口向我辞别。
我笑着吩咐身边的人:“去给大少爷拿一包阿胶枣片来!”
是周百木从山东带回来的特产。
“多谢姐姐!”
在大红灯笼下男孩的眼睛亮的璀璨。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嘱咐了他几句回去的路上当心,祖母就交给他照顾了之类的话,将枣片给了他,看不见他的身影后带着丫鬟回了内室。
晚上兰泠服侍我洗脚的时候一边揉搓着我的脚一边心疼道:“您看您这几天忙得,腿都肿了!”
这些日子鞍前马后的服侍着祖母,晚上回来的时候常常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尤其今天爬了山,更觉得疲乏。
我抽过绿寇手里的巾帕自己擦了脚,往床上一歪,大笑着道:“可算是结束了!咱们也好歇歇了!”
兰泠原本在整理我用来泡脚的那些小药盒,一听我的话忙插嘴道:”您可别得意的太早!虽然法事是做完了,难道器皿就不用收,账就不要算了吗?“
“我自有妙计!”
我笑着朝兰泠眨眼,故作深沉的道:“只要你从旁边指点指点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