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光,初雨看到刘老头的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他不用去想,就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往后仰了仰头。
刘老头关门走了进来,将手里的酒坛子往桌上一放,疲惫的坐在床边,低下头摁着太阳穴,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从进门起,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初雨一眼,这样他心里很惶惶不安,往他的腿边爬了爬,初雨想伸手揪一下他的裤腿,最终还是没敢。
“我给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刘老头低头看着他,声音在酒精的浸泡下沙哑难听,就像树林里的老乌鸦。
初雨还小,他没明白刘老头这话里究竟有什么深意,只是本能的不敢去忤逆他的意思,他害怕刘老头的棍棒,说不记得,那是傻子才干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乖巧一些,轻声说:“我记得。”
刘老头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粗糙的手掌附在他头顶上的瞬间,那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惊,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往后躲去,刘老头愣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眼中情绪万千。
“安家的人永远不能接触,我没办法把你送走,好在他们也不是经常在这里,这个孩子大抵不过十数天就走,等他走了,随便你去哪里,我不会禁制你。”刘老头重重叹了口气:“寺里的僧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只有你,老天爷从来不公平,不过没关系,只要他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只是你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是一群没有血性的人!”
初雨记得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但他没有听懂,刘老头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安家人的坏话,他能听出来那些话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孩子的本能总是让他们很叛逆,刘老头喝了个酩酊大醉,踉跄着出门以后,初雨在屋子里坐了半个时辰,等到太阳落山,他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后,穿上鞋子,推开门,悄悄往前山跑去。
夜色将山林笼罩成一片黑幕,路边上亮着灯,脚下的台阶倒也照的明亮,但他还是摔倒了好几次,脚像踩在棉花上,怎么都落不到实处,他记得那个小大夫就住在前院的药房,他碰见过他好几次,他要去找他,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寺院里的僧人正准备关门,见他跑过,小和尚探出头唤了他一声:“你去哪里?”
初雨没有回答他,只是不停的往前跑,生怕慢了一步前院就要关门了,好在他去的及时,前院的人还在忙碌,在门口刚站定,就有药房的伙计过来问他,他怯懦着支吾了半晌,才说出自己是来找那个小大夫的。
伙计愣了一下:“你说的是季辰吗?”
“他叫季辰?”初雨反问道。
伙计笑了起来,精明的一双小眼睛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圈,引着人进了院子,往其中一间屋子走去:“进来吧,这是药房,你在这里等等他,他去给主家的公子送药了,一会儿就回来。”
药房里很干净,橱柜擦的一尘不染,靠门的那面墙摆着一溜小凳子,应该是给来看病的人坐的,初雨在屋里看了一遭,小心翼翼的坐下,看着伙计点了点头。
伙计是个好人,看他落魄,好心关怀道:“屋子里有点儿冷,你饿不饿?”
初雨刚吃了刘老头给他带的饭,并不饿,他只想见一下那个小大夫,问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他不知道实情,往后的日子他一定会被逼疯。
“不用了。”他不安的缴着手指,双腿并的很紧,破烂的衣裳遮不住身上斑驳的伤痕,这让他有些难堪,小心翼翼的用手揪了揪试图盖住。
伙计没有多停留,将他安置好以后就出了门,初雨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见他回身要关门,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这举动吓了伙计一跳:“怎,怎么了?”
“你要做什么?”初雨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紧紧盯着他的手。
那目光烫的小伙计猛的把手松开,背过手,一刻也没多停留,转身走了。
门被风吹的来回摇晃,尽管吹进来的风很冷,但他还是不想关门,他被关的够久了,封闭的空间会让他感到惶恐不安。
他坐在板凳上,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的轻敲着膝盖,烛台里的灯油发出噼啪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了夜色中传来的虫鸣声,回廊那头才传来了人的说话声。
他猛的站起身,看向门口。
张季辰正和一个伙计交代着明天要准备的药材,一进门,看到初雨的瞬间愣住了,接着眼睛微微眯起,挥手示意伙计离开,然后转身关了门,走到柜台后面坐下,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没有在初雨身上挪开半分。
“来买药?”他缓缓开口:“我不给别人看病,你可以明天再来。”
初雨怔怔的站在屋子中央,始终没敢开口。
张季辰拿出纸笔开始写药房,烛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有一半甚至都打在他的腿上,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将张季辰的影子避开。
张季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事么?”
他虽然下的是逐客令,但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初雨知道,他这是在催促自己说话,可是他始终过不了心里的防线,他说不出口,甚至可以说是不敢开口,他要怎么问?问他和安初晴是什么关系?问他俩为什么长得一样?
一个富家公子一个乞讨小儿,即便有什么关系又能怎样?他还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我要休息了。”张季辰写好了方子,将纸揭起来晾了晾,余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停在了他的脚上。
初雨赶紧低下头去看,原本两只草鞋,现在却只剩了一只,另一只应该是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他为了来找这个真相,都跑掉了一只鞋了,这么大的代价,怎么能就这么无功而返。
“我,我……”初雨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张季辰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他很生气,这种欲盖弥彰的说法就像将他的自尊摁在地上使劲踩踏,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虽然这必须要借别人的口,但至少,他有权利!而不是所有人都瞒着他。
“你接受不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张季辰的话就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月色将庭院里照的空明,他扶着门框,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门,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十年的时间,他一直过的很单纯,在这之前,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见一见那个他惦念数年的小少爷,然后按照刘老头的意愿进安府谋个一差半职,可是现在,就在他所有的念想都要实现的时候,好像一切都变了。
他不想让事情脱离自己原有的轨道,他也不想让自己脱离最初的轨道……
张季辰很快就走了出来,从他身边经过时连停留都没停留,径直出了院子。
他跟在张季辰身后,没有说话,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每走一步仿佛心就会往下沉一点,直到他停住脚步,随着他停顿的脚步,咚的一声,那颗心重重落入地底。
黑色吞噬了所有的星光,林中的小道上只有他们两个,呼吸声和树叶的婆娑声交错再一起。
“你别跟着我了。”张季辰猛的回过头,一把将他推到树上,手掐住他的脖子,声音中带着不明情绪的愠怒。
初雨吓了一跳,剧烈的咳嗽起来:“我,我只是想问问,我,我不想知道真相,你,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张季辰松开手,背过身叹了口气:“你知道了这些会死的。”
“我不怕死。”初雨倔强的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想要拽他的衣角:“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你不用觉得我是在为自己开脱,我很满足我现在,我也没想着能因为这件事成为什么样的人,去改变什么,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心里的想法而已,如果我现在不知道,我以后可能真的就没有机会知道了。”
张季辰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目光中露出几分嫌弃,好在初雨并不在意,他习惯了来自有钱人对于穷人的这种鄙夷,只是心里难免有点儿不舒服。
“人的欲望和念想永远不会得到满足。”他轻声说道:“你知道这件事,还会想知道其他的,更多更多,这些会让你更加困惑,除非真相彻底明了,不然你会比现在更难受一万倍。”
“你不能知道这些,你会死的。”
这是他第二遍强调这个因果关系,初雨的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异样,什么真相他知道就会失去生命呢,他不明白。
张季辰最终没有跟他多说一个字,他知道自己再逼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垂头丧气的走了,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往前院跑过,也没有再遇到过安家的人,连一个下人都没有遇到。
十日之后,安初晴回家了,寺里的岁月再次被沉入了井底,这一段时光,像在无尽的井底,寂静无波,让人感觉不到希望,同样也感觉不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