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雨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沉寂的过下去,按部就班,随着天气慢慢变冷,冬季到来以后来寺里进香的人就少了很多,马棚的活不多,他难得有了几天空闲,虽然他平时的事儿也不多,旁人看他生的瘦小,有些活便不太让他去做。
一个朗晴的下午,他枕着胳膊躺在草垛上睡觉,深秋的冷风从棚顶上刮过,吹的杂草簌簌做响。
“初雨!初雨!”老崔头招着手从外面跑进来,跳着脚让他下来:“快下来,快下来,前头来人。”
初雨噌的坐起身:“谁?”
老崔头没说出是谁,他有些结巴,一激动一紧张,就爱忘事,这么猛不丁被他一问,突然脑子里就空了,来的是谁来着?他确实想不起来了,只是蹦跶着让他快下来。
初雨心里隐隐察觉了什么,可抬头看了看天,他往往在春天和夏天过来,冬天山里气候不好,他身子骨弱,应当不会寻这个不好的时节过来,虽然隐隐有所希冀,但还是抱着几分期待。
老崔头在前头带路,走到前院的小门前才想起一些事儿来,就说:“前边拴马的他家婆娘生孩子,回去张罗事儿了。”
“这是好事儿。”初雨推开门,轻轻应了一声。
老崔头迈过门槛,摇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偏生街上的大夫说他媳妇儿怀的是个双胎……”
初雨脚步一顿,他想起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语气有些怅然:“这更是好事儿。”
“傻啊你!”老崔头忽然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掐着他耳朵低声说:“什么好事儿,放心别人听了骂你,你见过咱们镇上,什么时候出过双胎。”
初雨愣了一下,茫然的看着他:“这还有什么,什么说法?”
“自然是有。”老崔头摆了摆手,带着他往前走,并顺带跟他讲了一个关于小镇的传闻,虽然初雨听得一知半解,心里并不太相信,仔细一琢磨,好像这个镇上,真的没有双胎,即便是龙凤胎也没有,这绝对不是巧合。
二人已经走到了广场上,扶着栏杆往下看,不远处上山的小路上缓缓行来一队车马,初雨停下脚步,目光随着其中一顶红顶小轿慢慢转动着。
老崔头眺望了一眼:“快到了哦,有钱人家的排场……”
“你说的是真的吗?”初雨忽然抬头看着他,乌黑的瞳孔定定的看着老崔头满是沟壑的脸。
老崔头被他问的又是一愣,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才慢慢转过来,就点了点头:“是啊,铺子里卖的双头娃娃你得见过吧,传说双胎只有那样才能在镇子上活下来,不然总归会死一个。”
他说着,举步往台阶下走,初雨赶紧跟了上去。
“那如果活下来了呢?”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迫切的想要去得到证实。
老崔头坚定的摇了摇头:“不会的,不可能都活下来,”
初雨心神一动,脱口道:“可是真的都活下来了……”
老崔头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也有人家想要保全两个孩子,一开始确实成功了,两个孩子平安活到了八岁,可是其中一个一直饱受病痛折磨,后来在他们十岁那年的冬天,其中一个死掉了,而另一个活了下来,那天,是他们十岁的生日,这就像一个魔咒,没有人能打破,侥幸活下来的孩子,都在他们十岁的生日那天离开了。”
初雨踉跄了一下,小脸瞬间变的煞白,他惊恐的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车队,瞳孔剧烈的收缩,猛的转过身,逃也似的跑走了。
老崔头急道:“哪去?”
初雨没有回答,甚至他都没有听见老崔头说了什么,只是不停的往前,跑回院子,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当天刘老头又来了一次,没有开门,就在窗外唤了他两声,絮絮叨叨似乎说了些什么话,不过他没有听清楚。
这是他印象里第三次见安初晴,富贵人家伙食好,他比初雨第二次见他的时候胖了一些,好像也长高了不少,这次来是来听经的,所以安家的人可能会比上次待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安初晴还是住在那所小宅子里,可刘老头却被换了下来,管家随便找了个理由,让刘老头搬回了寺里安置穷人的地方,他又和初雨挤在了那间狭小的房子里,刘老头骂骂咧咧问候了几天那管家的祖宗们,后来也就消停,却没有闹事儿,按照他的性格,受了这样的委屈,肯定要闹上一阵,初雨心里明白,换掉刘老头的最大原因,还是他。
“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好好的。”刘老头将东西收拾好,他是个爱干净的,却总干净不到地方,身上邋里邋遢,家里的东西胡堆乱放,却各个锃光瓦亮,应该是从军队里带出来的习惯。
初雨低着头擦拭陶罐,闷闷的应了一声。
安初晴在寺里听了三天的经,他就在后山的小门外守了三天,期间被刘老头发现打了一顿,好在打的不狠,他龇牙咧嘴的在地上趴了半天,等到傍晚又跑去了前院,那里就像有什么魔力,一直吸引着他前往。
也就是这一次,改变了他往后的命运。
安初晴发现了他,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小公子半蹲下身,轻声问他:“你在看我么?”
初雨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他弯着腰,将头深深埋下去,生怕自己摸脸露出来,吓到这个瓷娃娃般的小仙童。
可安初晴还是看到了他的脸,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初雨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安初晴的时候惊讶到怀疑自己的人生,可是这个人,却在面对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目光中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冷静的就像在看一个即将成熟的西瓜。
他的这种冷漠让初雨心里一凉,看向他的目光的多了几分探究。
安初晴笑了起来:“你和我长得一样啊!”
他竟然就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
初雨彻底愣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剖开,连血的放在人前展示,他小心翼翼的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对方说了出来,语气中浑不在意。
“你为什么不说话?”安初晴干脆蹲了下来,托着腮看他的眼睛:“你是不会说话吗?”
初雨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可嗓子就像被掐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安初晴撅起小嘴,他可能觉得没有意思了,干脆站起身,准备离开,初晴慌了一下,伸手将他拽住。
“你放心。”安初晴拍了拍他的手,一点儿也不嫌弃他满手的泥垢和混杂的血污:“我去给你拿个帕子。”
初雨仍旧没有松开他。
安初晴再次蹲下身来:“你的脸破了!”
初雨这才如梦初醒的震了一下,忙伸手捧住自己的脸:“哪,哪里?”
他害怕这张脸,却又格外的宝贝这张脸,院子里的人都说他长了一张不属于穷人的脸,可偏生有个穷人命,所以他一度非常嫌弃自己的长相,甚至有段时间,刘老头打他的时候,他会故意把脸往他身前凑,试图弄上一些疤痕,可是后来他看到了安初晴,他又开始害怕这张脸,同时他发现自己宝贝起它了。
刘老头察觉到他的转变,却刻意要去打他的脸……
一定是刚才没注意,被刘老头打到了。
初雨看了看手心,果然一片血迹,不过伤口应该不大,血并不是很多,不至于毁容,他抬头看了看安初晴那张白白净净的脸,附在左脸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皮肤,那么粗糙,明明长得一样,为什么……
他没敢再继续往下想,猛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外跑,他没想到,安初晴就这么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最终停在了他的房子外。
事情过去了太久,他有些记不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思维跳跃的厉害,他只记得后来自己跟安初晴成了朋友,很好的朋友,安初晴和他不同,安家的人并没有瞒着安初晴自己有个弟弟的事,而他来寺里,也并不是为了听经。
“我和你不能分开太久,分开的太久我的身体就会受不住。”安初晴隔着窗户轻轻说道:“所以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回来一趟梵净寺,原谅我没有早点儿来找你,我以为你过得很好,没想到,对不起。”
初雨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泪珠子不断的往下掉,他心里早就知道真相了,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依旧让他难以接受。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就是被舍弃的那个……
一个弃子,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期待,偏偏另一个非要不停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现在一看到安家的人,就会想起自己被抛弃了的事,每一次都会在他的心上狠狠划上一刀。
安初晴依旧在外面说着什么:“以后不会了,虽然我不能把你带回家,那样咱们两个会死的,如果死的是我也就罢了,我不想让你死,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叫初雨对么?你看咱俩就是命中注定的兄弟,机缘巧合的名字都是类似的,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弟弟,我以后会尽力去补偿你。”
初雨抹了一把眼泪,喉头咸咸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