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珍觉得钟励就是个行走的广告牌,精致、漂亮,脸上永远挂着微笑,身上永远穿着得体的西装,似乎连每根头发丝都有它固定的位置,没有波澜没有好恶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两个已经离职的人,能喝一杯什么味道的咖啡呢?
见了面,钟励却没有追问韩宝珍为什么离职。其实从左靖的表情上,他便已猜到,必是这家伙在私事上得罪了她,至于为何得罪得这么严重,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他找韩宝珍,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
他想让韩宝珍加入他的公司。
是的,在离职的同时,他成立了一家公司,这个计划原本要推迟至少五年,但是马叔叔告诉他的秘密,加速了这个过程。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公司奔走,比起他办的其他大事,注册、寻找办公室地址,只是微不足道的环节而已。
韩宝珍倒没有过多惊讶,每个人都有实现自身价值极限的权利,钟励肯放弃目前的职位和薪水,走出华恒,白手起家,这是他的魄力。
但华恒如今四面楚歌,这时候离开,是否有些不仗义?
只是她与钟励的关系并没近到这个地步,所以这层意思,她没有说出口。钟励应该看得出来,她想知道华恒的更多情况,毕竟左念堂待她不薄,但钟励始终不愿多谈。
韩宝珍意识到,钟励的离职,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钟励问她:“可否请韩总监过来帮我一把?”
韩宝珍沉默片刻,回答他:“你让我考虑一下吧,前段时间忙成狗,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竟有些爱上了这无所事事的感觉。”
钟励微微一笑:“你又不是小靖,总有待烦的一天,我等你。”
他冷不防提到左靖,韩宝珍倒是一愣。
钟励又说:“小靖如果有得罪你的地方,还是不要和他计较吧,他的情商停留在十岁他母亲去世那一年,说起来,也就是个孩子。”
韩宝珍笑笑:“你是在替他道歉吗?”
钟励也笑了:“我想,你也不需要他亲自道歉吧?”
没想到韩宝珍说:“如果他愿意的话。”
钟励的笑僵在了嘴角。
韩宝珍又笑了:“我开玩笑呢,你们那个混世小魔王,我此生领教一次就够了,还好已经离职了。”
钟励立刻说:“新励随时欢迎韩总监的加入。”
“新励”,是钟励公司的名字。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其实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常态,之前合作的时候,如果没有工作作为媒介,他们之间真没什么可说的。
韩宝珍无所谓,但这是钟励的心病。
因为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压根儿不会正常地与喜欢的女人相处,除了June。多年来,一旦面对喜欢的女生,他的灵感便陷入枯竭,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俏皮的,或温暖的词汇。
因为这一点,他曾经疯狂地忌妒左靖,左靖无论面对多高不可攀,或多艳冠群芳的女人,都有本事吊儿郎当地和人家搭讪,毫无心理负担。这在钟励看来,简直是个了不得的技能。
然而,没有人发现钟励的这个缺陷,在所有人眼中,他如一块溪中的磐石,水自流,他自岿然不动。
只有面对June,这个比他更柔弱,更无助的人,他才能应对自如,甚至是June心中的强者和英雄。他为此深深苦恼。
因此表面聆听韩宝珍说话,但他的内心正受着煎熬,不知道怎么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过渡到与工作无关的话题上。
但这又是他的另一个痛点,因为与工作无关的话题他也不会聊。他没有对人敞开心扉的能力。
他们在咖啡厅里一共坐了三十五分钟,便把该聊的事聊完了,接下来,韩宝珍就要走了。
钟励突然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韩宝珍犹豫了,和钟励这个人,能聊的东西非常有限,坐下来超过三十分钟,便全靠毅力了。
她为自己对这个大好青年的嫌弃感到深深的抱歉。
于是她说:“不了,我晚上还有事……”
“小靖说他要亲自向你道歉。”钟励突然说。
韩宝珍愣住了。
钟励接着说:“你不是说,愿意接受他的道歉吗?”
韩宝珍沉默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到,那个家伙会有主动道歉的美德。
然而这只是钟励一时情急拉出来的挡箭牌而已,说完了也懊悔不迭,但左靖不出马,他真的没办法留住这个要走的女神。
他可以同时处理数份棘手的文案,但对付女人,本能地便想借助外力,左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韩宝珍心知自己应该继续拒绝,即使那个家伙道歉,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但避而不见,那个家伙岂不是以为自己怕了他,再说,华恒出事,她也很好奇,那个家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如果他依然麻木不仁,她便有理由好好踹他一脚。
做好心理建设,韩宝珍便点点头,说道:“好吧。”
钟励松了口气,心里却知道,这是自己最狼狈,最窝囊的一刻。
趁韩宝珍去洗手间时,他给左靖打了电话,说:“无论如何,你也要出来一趟,江湖救急。”
左靖的声调有些沉闷,他说:“能不能明天再说?我现在……不想出来……”
“你必须来。”钟励说,“来了再向你解释。”
钟励很少这样严肃、认真地要求他,因此他沉默片刻便说:“好吧。”
左靖完全没有心思跑去替钟励站台,他甚至没有耐心听清钟励让他出去的理由。
因为陈秋莹告诉了他两件事,这两件事本来互不搭界,但在此时此刻,却又有着神奇的关联。
第一件事,陈秋莹说,当年他的母亲梁小翠,并不是被父亲打了一巴掌负气投河的。而是她在这之前发现自己患了骨癌,并且已是晚期,怕拖累家庭,早就决定去死。那件八百块钱的旗袍,是她特地买来送自己上路的,因为她爱美,就算是死,也要死得美美的。
投河之前,她给左靖写了一封信,但这封信左念堂从来没给左靖看过。陈秋莹将它找出来,展开了递到左靖面前。
上面是梁小翠略显笨拙的笔迹:小靖,妈妈对不起你,没办法亲眼看到你长大成人。因为妈妈患了骨癌,而且已到晚期。爸爸工作很辛苦,家里的钱,还是全都留给你读书吧。不要怨妈妈,妈妈爱你。母绝笔。
左靖托着那封信,薄薄一张纸,却似有千斤重。
陈秋莹的眼眶也红了,她说:“每次你和你爸爸争吵,我都忍不住想把这封信给你看,但你爸爸不许。”
“为什么?”半晌,左靖才问。
因为左念堂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作为男人,他救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是因为穷,因为自己无能。而且梁小翠患病,他作为丈夫并不知情,在看到妻子在生计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给自己买那么贵的旗袍时,他忍不住打了她一巴掌。也许就是这一巴掌,才将梁小翠对人世的最后一丝不舍打掉了。
所以,左念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左靖对他的恨,也被他看作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所以多年来,左念堂也从未试图缓解与儿子的关系,宁愿就着儿子的仇恨,来麻醉对前妻的愧疚和悔恨。
陈秋莹红着眼眶问左靖:“你爸爸一直不许我告诉你这件事,但现在他都这样了,你还要继续恨他吗?你还要说,公司不关你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