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医生们都渴望自己的医技更上一层楼,希望得到黄旭的指点,闲暇时刻便围着他,听他的技艺带教,他也毫无保留地传授。有一天,在他们的追问下,黄旭娓娓道来自己的成长历程——
青年时期的黄旭被求知欲填满,一直谦虚地走在学习、领悟的道路上,慷慨地把时光掷在了一摞摞书本和一台台手术中。1988年,在火辣辣的季节,怀揣着救死扶伤的梦想和抱负,刚从省重点医科大学毕业的他被分配到了西屏县人民医院。
他的初衷是当一名普外科医生。因为在毕业实习阶段,他被学校分配在省级、市级有名的三甲医院各五个月,其间他日夜守在医院,除了完成病历,只要有手术,就特別积极地去上。
凭着心中对医学事业的执着,在市级大医院实习时,阑尾、疝气、大隐静脉曲张等普通外科手术黄旭也能渐渐地独立完成,带教老师就在旁指点验收。而且,他和另一位进修生,几乎包揽了门诊手术室里的各类手术。
然而,现实却事与愿违。由于当时西屏县人民医院眼耳鼻喉科恰好缺人手,黄旭便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到了该科。彼时他读的临床医学是五年制,内外妇儿样样精读,眼科学却是被忽视的,而且实习中也未接触过眼科。
放弃熟悉的专业,转向一个陌生的领域,这之间的跨度,相当于一切从头再来。自此,黄旭就“钻”进眼科学,奋力求索,刻苦攻关。
那时一般基层医院技术手段滞后,因眼睛手术并发症多,难度大,风险高,西屏眼科偶尔做些翼状胬肉、青光眼小梁切除等小手术,大多数需手术的病患都赶往大医院,特別是那些老人,很不容易。
也曾有一位老人,右眼视力急剧下降,眼前黑影飘动,他在大医院排队一个月后,却被告知,已经眼萎缩无法治疗。
黄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感到自己被赋予了一份沉甸甸的使命。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学到最先进的技术,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让这些病人解除病痛和不幸。
1991年,黄旭到地区级医院进修六个月。那时整个海州的眼科停留于传统手术,不使用手术显微镜。黄旭一心向学,见天泡在科室里,积累了扎实的眼外科手术功底。
一个晚上,呼啦啦来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女人一路用手挡着脸。
“医生,这脸上要是有一长溜的伤疤,那太瘆人了,我今后怎么……”
女人三四十岁的样子,沾染血迹的手拿开,值班医生微愣了一下,这半边脸不毁了吗?
家属向医生讲述事发经过,黄旭带病人去治疗室检查,发现她从右眼角到颧骨下面,被撕开十几公分的口子,伤口很深,血肉外翻。她不怕疼,只怕以后留下疤。
“去手术室,用很细的针线缝。”黄旭果断地说。
黄旭握着比绣花针还细小的缝针,将撕裂的组织对位、拉拢,四五十针细巧的美容缝合,花了一个半小时,直到凌晨告成。
一段时间后,女人脸上的伤痕微乎其微,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20世纪90年代以后,眼科学开始步入精确显微手术时代。手术显微镜的应用,是一个革命性的进步,它使眼科手术从宏观世界进入微观世界。
岱江人民医院眼科,领海州风气之先,已经开展白内障现代囊外搞除术。其时,显微技术在全国还刚刚兴起,在省内仅有少数医院开始使用这项技术。
显微手术这个新鲜事物难操纵,不但切口缩小了4毫米(从肉眼的16毫米到12毫米),而且,镜下所见的物像与实际的有差距,容易辨识不清重要结构,稍有半点差池,动作走形,就会对组织造成损伤,引发并发症,因此年轻眼科医生成长实为不易。
1992年,黄旭在岱江人民医院进修。他珍惜台上机会,做助手时细心观察和默记主刀老师的操作要领,洞悉主刀的每一个动作、目的,并于术后读书,印证手术程序。
春风骀荡的夜晚,耳鼻喉科医生陶鸿林、骨科医生徐正东与黄旭,三人经常瞅空去手术室,利用淘汰的器械,在手外科显微镜下,反复练习每一项基本功,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万家灯火渐渐熄灭,三位有抱负的年轻人才各自回住处。
几次三番,黄旭买了一袋猪眼球,放冰箱保存,在显微镜下一遍遍模拟实战。有时他就睡在空病房里,有夜急诊手术的,几乎全让他处理了。有时值班医生有事外出,黄旭就顶其值班。
“黄医生,今天我有两台白内障囊外搞除手术,让给你主刀,怎么样?”主治医师许淑琦笑着说,她欣赏他的刻苦与韧劲儿。
要知道,这可属于三类显微手术,科室才开展一年多,上级医师不轻易允许进修年轻医生主刀的。
“呵呵,那太好了丨在猪眼睛上我会做了,可肉眼手术毕竟不一样,我要好好把握。”黄旭很高兴,他到这儿进修的主要目的就是带回这项新技术,惠及更多患者。
手术显微镜下,整个手术流程下来,黄旭小心翼翼,不拖泥带水,让把关的许淑琦感到吃惊。
无数个日夜的锻造,淬炼成一手过硬的“活儿”。返回西屏后,黄旭满怀热忱,希望施展自己的技艺。可是要开展显微手术,起码得购置眼科手术显微镜,而光这一台主打仪器,需要15000元左右,这在1993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医院有财务困难,建议他向县卫生局申请,卫生局领导也不同意。后来,局里领导帮他出主意,说如果他把医术下沉到基层卫生院,在那新开设一个眼病专科,那么政府也许会以财政支持方式,拨款给卫生院。
1993年,秋高气爽的时节,黄旭去了西屏县的中部——健岚镇卫生院。不久,黄旭与王文经院长一同上苏州,在一家知名品牌公司,以优惠价格购买了眼科手术显微镜、裂隙灯、检眼镜各一台,总共花了19200元人民币。
万事俱备,终于如愿丨11月22日,星期一,在健岚镇卫生院,西屏县首例现代白内障囊外搞除联合后房型人工晶体植入术成功完成,为老人开启光明。一上午,黄旭相继顺利地做了四台手术。他交代四位老人手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要求他们当晚住在卫生院里。
入冬的大地显得安静了许多,清晨起来,地面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有种神秘的味道。早起的鸟雀在树枝间跳跃鸣唱,迎面的清风透着幽凉的寒气,让人感觉无比舒适爽意。
那时候,从县城开往乡镇的公交车班次有限,时间间隔长,等一趟车要花半小时,黄旭常常骑自行车来回一个半小时。
途中,道路两旁、田间地头挺立着一棵棵苦楝树,那疏朗的枝头上,摇曳着一串串金黄色的苦楝子;一哇畦墨绿的乌菜、鲜嫩的白菜覆着一层银色的霜花,在橘黄的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光芒……
自由自在骑行在空旷的路上,感受着生命的旅程,黄旭喜欢这种放逐自然的感觉,这是一种豪迈的态度和人生追求。
早上7点30分,黄旭到了健岚镇卫生院。他径直上二楼病房查看昨日手术病人。然而,当他先后推开两扇房门时,惊了一跳,床上空空如也,那四位眼睛覆盖着纱布的老人全回家了丨
不一会儿,院长王文经来了。黄旭刚要汇报这事,王文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黄旭医生,昨天下午,那四位老人一定要回家,说手术很成功,没什么不舒服。那会儿你去了县里,我们劝不住,只好告知他们值班电话,万一有事及时联系。”原来他已与值班医生接头,到现在没接着电话,想必他们都平安无事。
黄旭虽然相信自己,可毕竟是西屏县首度开展的手术,有一
定的并发症概率,难免有些放不下心。明天就要被抽调到县里,由卫生局副局长亲自挂帅,参加冬季征兵体检。
“我还是去一趟看看吧,这样心里才踏实。”他想等处理完工作,再去访视首例手术者杨道贵。
“杨道贵的家庭住址只写了镇没写村子,也没有电话号码。偌大一个镇子,不好找人。”王文经看着黄旭翻开的病历说。
“嗯……有了,他说过他信仰基督教,每周都会去教堂。”黄旭脑海闪过杨道贵与他聊起的话,“我只要找到教堂,问问里边的人就该知道了。”
“这的确是个好线索。”王文经会心一笑,握住他的手说,“医生亲自跑病人家里,访视手术情况,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丨值得好好宣传,我要向报社报告此事。”
听到这话,黄旭反而低下了头。
风和日暖的午后,循着王文经指示的路径,黄旭在自北趋西南的马路上骑行。高爽的晴空下,两旁田野上少了稻谷、玉米等农作物的喧闹,漫天的金光向远方延伸,一路上人影稀少,约莫有一个小时的光景,他找到连旁镇教堂。
“他家大概在那座大山的山上杨村,上面有几个村子,你上去再问问。”教友指点。
自行车停在板沸村的老樟树下,黄旭沿环山的沙石公路,经过大理石加工厂,一直走,兀然出现依山势而建的村庄。他走进村里去问路,才知道此处就是山上杨村,但杨道贵家不在这里,他可能住在小林山村,得再往上走。
渐走渐高,四面没有人声,时有一两声的鸟鸣飞来,惊落树梢黄叶缓缓地飘下。他放眼四周连绵的青山,缭绕的薄云,在阳光下染上一抹金色,呼吸甘甜清冽的空气,仿若行走在图画中。他拔起脚跟,一口气翻过西面的山岗,便有一平缓开阔处伸展在面前。
两侧的梯田上,叠放着众多“稻秆蓬”,有的绕树身搭成稻秆亭子;前方山坳里,橙红橙红的枫叶掩映下,错落排列着一片楼房。他从一下坡弯道,进入村口。
“老杨住在小儿子的房子里,就在那上面——”一位老伯告诉他。
沿着右手斜坡上行,便见十米开外,那块突出平坦的地方,屋前晒场边的石条上,坐着几位大爷,当中一个不正是黄旭要寻找的老人吗?
他已拿掉了眼睛上的纱布,正闲坐在斜阳下有说有笑的。黄旭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挥手叫道:“阿公丨杨阿公丨”
杨道贵疑惑地看向声音源头,见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向自己微笑走来,略呆了一呆。随即,他从声音和身形辨认出,来者就是黄医生。
“啊丨是医生呢,黄医生来啦丨”他忙迎上去,握住黄旭的手。
“怎么昨天就回来了,不是说好留住医院的吗?”黄旭笑问。“不瞒你说,昨天下午我把纱布打开一角,就看见亮光了,可高兴了,哈哈丨其他三个人也学样儿。大家说眼睛一点儿不痛不痒的,住在那儿干吗?”杨道贵朗声笑道。
“我又看得见了——你看,我现在好得很呢,老远就看见你了。”老人津津乐道,激动得脸都潮红了。
望着老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黄旭笑着对他说:“既然来了,就让我为你检查检查吧。”
杨道贵闻言坐好。黄旭左手持放大镜的手柄贴近他的左眼,右手打开聚光小手电,对准透明镜片后这眼珠儿,用左眼细细看去,发现术眼角膜透亮,没有水肿、充血等炎性反应,人工晶状体在位。接着叮嘱杨道贵按时点眼药,注意用眼卫生,防止术后感染。
杨道贵虽然76岁高龄,身体却结实得像一棵铁杆杉树,仍然步履矫健,没有其他毛病,只是苦于双眼几近失明。多年来他被这眼睛拖累着,这两年他勉强看见一点亮光,在山上走走路都会摔倒几次,伤到深层的肌肉,痛过一段时间;基本的家务劳动更是难以进行……
他小儿子在城市打工,得知父亲眼睛能治后,便送父亲来卫生院,前天他给老爸付了住院费,就匆匆赶回去了。现在杨道贵喜获光明,又重新看清了这个想看的世界,自有他表示感动的朴素方式。
“这位就是我说的黄医生,一表人才,人很好,技术好……你们陪他聊,我去烧碗茶来。”老杨说。
他们的住屋是三间朝南的两层楼房,斑驳的山墙面上,下面用石砌,上面用砖砌,这两部分界线分明地完全齐平。老杨住的是东头一间。一位阿公抽着旱烟,他说今天是老杨侄孙结婚的喜曰……
少顷,老杨端上一大碗桂圆荔枝鸡蛋糖水,拉着黄旭的手让他坐下吃。一股暖流从黄旭心头涌出,他为山里人的纯朴真挚和热情好客而感动。他想,今天来拜访杨道贵是正确的。他深切感到,身为医生,应该主动走近老百姓,不能够只是等待患者上门求医
黄旭要告辞,杨道贵却拽着他的手不放,硬要他和自己一起去吃喜酒后再走。他指点着往西北倾斜而下的石阶小路,说顺这条道下去,直达板沸村,不出半小时便能到山下。此时,夕阳正在缓缓沉落,黄旭心里焦急,可又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他寻思去那里吃上几口就离开。
他们走进一个四合院儿里,中间铺着石板的天井上,摆着五张酒席。东房屋檐下挂着一对大红灯笼,门楣贴着喜联,屋内挂着彩饰。那边新郎新娘行过礼,杨家的亲戚邻居陆续到齐,大家坐拢来吃喜酒,猜拳,新人向每一桌的客人逐个敬酒。夜幕悄然洒下,一轮明月斜挂上东天,黄旭匆匆跟杨道贵握別。
素洁明净的月光笼罩着群山,月光下的林木变成沉沉的黑影。山间昼夜温差大,呼呼的寒风吹来,彻骨般寒冷,黄旭裹紧了身上的西装外套。山风伴着不知名鸟儿尖厉的叫声,还有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阒寂无人的空山里,使人不由得惊悚起来。黄旭一路嗖嗖飞跑下山。
沿着来时的路,乘着皎洁的月光,公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偶尔才会驶过一两辆三轮卡车,黄旭加快速度蹬着车子,返回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