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明提着早饭走进病房的时候,见李素琴又在呕吐,就急忙跑过去,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扶住她。
药物点滴通过静脉一滴一滴地流进李素琴的血管,随着药物进入体内,她的五脏六腑如一波一波泛起的狂澜,不断地冲击她的喉咙,让她不得已地对着痰盂狂吐不止,呕吐物溅得到处都是,仿佛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只感觉天昏地暗耳鸣目胀,不由痛苦地呻吟。那声音听上去很瘆人,一声高一声低,伴随着呕吐的“哇哇”声,回荡在病房的走廊中。
化疗带来的强烈副作用,让她受尽了痛苦折磨,守候在一旁的高德明看到她被化学药物折磨得如此痛苦,心里那个滋味就不言而喻了,恨不能自己去替她遭这个罪。术后伤口的疼痛,药物引起的强烈反应,还有因化疗而导致的内分泌失调,眼见得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没几天工夫,原本那头乌黑的秀发便大面积脱落,枕头上和床单上,到处都是一绺一绺脱落的头发,而剩余的那些也已枯萎,早已没有了光泽,就像一蓬一蓬稀稀拉拉的枯草,稀疏散乱地残存于头顶,这一切都让李素琴痛不欲生。而早在李素琴动手术前,高德明就已经把镜子给拿走,目的就是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形象。
高德明面对李素琴所遭受的痛苦心如刀绞,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她如此痛苦地捱过每一天,几次都想冲出去找医生要求停止化疗,希望她能安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然而,他知道这是癌症患者一个必须要走的过程,在没有更好治疗办法的前提下,大多数实体肿瘤都是通过有效化疗来缓解癌痛。而李素琴又是晚期癌症,通过化疗所要达到的目的不是为了根治疾病,更多的只是为了降低肿瘤细胞负荷,从而尽量减轻癌症的疼痛,以此保证她的生活质量,不再承受更大的疼痛。从某种意义上说,化疗只是理论上可以控制癌症的一种药物方式,实际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就连医生也没有把握。
在这种情况下,高德明只有想方设法地通过食物来抵消李素琴因为化疗所付出的身体成本,只要听别人说吃什么东西对身体恢复得快,李素琴第二天的伙食中就肯定有,再加上白蛋白、营养液,高德明的态度很明确,不要考虑钱的因素,只要能用的,全给她用上。都说癌症病人在化疗过程中因为呕吐而会使身体消瘦,可李素琴却在一个疗程中非但没瘦,身体反而胖了不少,这让高德明不安的心里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高德明一手端着痰盂,另一只手扶着李素琴,生怕她从床上滚下来。李素琴因为呕吐所致,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他的心被李素琴的目光揪得生痛,不敢与之对视,躲闪着转向一侧,可眼泪却始终在眼圈里打转。平日里那么咬牙的一个女人,现如今被病折磨到如此程度,连性情都发生了变化,莫名其妙的就暴跳如雷地冲着他大发脾气,他只能默默忍受,心酸却无计可施,皱着眉头一脸愁容。
实际上,李素琴每次发完了脾气后也是特别后悔,可这脾气说来就来,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只要哪一句话稍微不中听,肚子里的那股邪火一下子就冲出来,对着高德明就是暴风骤雨般地一顿破口大骂,再气不过了就动手,对着高德明又抓又掐,常常搞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似乎不这样发泄出来就过不去了一样,会憋得她难受一样。面对她的情绪变化,高德明心里更加难受,知道这是药物起到的作用,也就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不去和她计较。
“德明,”李素琴深情地看着高德明问,“还记得你生日那天晚上我给你说的话吗?”
高德明问:“你和我说的话多了,我知道是哪一句?”
“我说过,等我死了以后,找一棵树把我的骨灰埋下。你找到那棵树了吗?”
正当李素琴刚刚把胃里的东西吐空,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的时候,李玉婷一脸阴郁地走进来,看到痰盂里的呕吐物,连她都觉得恶心,可高德明却丝毫不嫌,耐心地将迸溅之处一一清理干净,又将痰盂端进卫生间。看到这一切,李玉婷更觉得这个男人的可敬之处,如今的男人还有几个能像他这样的。她出神地看着高德明的背影,只十几天的工夫,他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很多,驼着背佝偻着腰,脸盘子像被刀砍斧凿一般地瘦下去一圈,再加上也没刮胡子,看上去憔悴得像个小老头。
李素琴指了指病床对面的沙发,示意李玉婷坐下,有气无力地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玉婷凄楚地笑笑说:“没什么。姐,我已经离婚了,刚办完了手续。”
尽管李素琴心里很清楚,他俩离婚是迟早的拿,可听到李玉婷亲口说出后还是显得有些惊讶,数落道:“玉婷,你说你都这个年龄的人了,做事怎么还这么草率呢?上次我和你姐夫给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就不往心里去哪。离婚这么大的个事,唉!我问你,接下来的事你都想清楚了没有?”
李玉婷叹了口气说:“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也就没什么好想的了,这个世界离开谁都能活。这男人一旦变了心,你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了,你说还留着他做什么?活活地被他给气死?”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卫生间里忙碌的高德明,又接着说道,“姐,说真的,我很羡慕你,有我姐夫这么个好男人。”
李素琴顺着她的目光往卫生间方向瞄了一眼道:“你老姐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老天爷再不给我安排个好男人,你说我这辈子的命岂不是也太苦了点儿?什么是老公?我告诉你玉婷,老公不是像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那样,又得浪漫,又得情调。我的老公是这样:抱起来很温暖,看不见很怀念,吵完架做错事,还会厚脸皮跑来牵你的手,最喜欢看你开心地大笑,然后也对着你傻笑。漏接你电话,就会打爆你手机,电话簿里有对你的特别称呼,为你哭,为你笑,为你去伤别人的心。你姐夫就是这么一个人。”
李玉婷低着头,似在回味她的婚姻,婚姻对她来说,像一台谢了幕的话剧,用她在课堂上给学生们上课的话说,很多事情,是需要亲身体验才有切肤之感的。伤过才知疼痛的滋味,哭过才知无助的绝望,傻过才知付出的不易,错过才知拥有的可贵……体验了失误,才会更好地选择;体验了失败,才会更好地把握;体验了失去,才会更好地珍惜。只有体验过了,你才真正懂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割舍,不可以放下的。
想到这里,李玉婷苦笑了一声,抬起头怅然地自嘲道:“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那个福分,遇到一个我姐夫这样的好人。说起来,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打从娘胎里出来开始,就坐上了一列开往坟墓
的火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口,可没有一个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你走完,你会看到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如果幸运,会有人陪你走过一段,当这个人要下车的时候,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因为,说不定下一站会有另外一个人会陪你走得更远。”
李素琴黯然地低下头道:“我这趟车怕是快要到站了,也不知下一站是哪个女人在等着他。这些日子,晚上我整夜地睡不着,想得最多的还是高星,万一我死了,这丫头落在后娘手里,还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呢。”说着,眼里扑簌扑簌地滚下了两行热泪。
李玉婷赶紧掏出纸巾给她擦了擦脸,安慰她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活啊的,就动了个小手术还至于让你想这么多?”
李素琴凄然地一笑,仰面长叹了一口气道:“行了,你们也都别演了,我得什么病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们以为我就那么傻呀,什么病打化疗?你说我能不多想?实际上从那天晚上我看到高德明在电脑上査肝癌,心里就有数了,所以这些日子就拼命地在想,我恐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姐夫还好说,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高星,这个苦命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哪!”
李玉婷哄着她说:“姐,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除了艾滋病以外,还没有说治不好的病。你就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高星还有我呢,姨娘也是娘呀,反正我现在也是个女光棍了,这辈子找不到高德明这样的好男人,就不结婚了,以后再出门的时候,左手纪然右手高星,儿女齐全了,这该有多神气。”她忽然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毛病,就赶紧收住了嘴。
李素琴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诧异地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正在这个时候,李玉婷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她扫了一眼屏幕,显示的号码是纪建国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你满意了吧?”
纪建国给李玉婷手机上发短信的时候,正开车拉着李战去找姜宝山的路上,在等一个很长的红灯时,顺手给她发了这么一句话。这场离婚把他给折腾得措手不及,而且异常狼狈,只要李玉婷别闹,其他事都好商量,毕竟在这个敏感时刻他不敢声张造次,唯恐被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得知此事而大做文章,所以只能悄悄地去婚姻登记处,悄悄地把事给办了。
在今天看来,虽然离婚已经不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件好事,如果见有人离婚还在大张旗鼓地互相祝贺,即便不是被驴踢坏了脑子,也极有可能是被门给挤了头,尤其是像他这样机关的公务员,目前正处在一个敏感时期,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影响前程,所以只能悄悄地低调行事。好在现在离婚手续比较简单,不用像过去那样得出具单位证明,只要自己不亲口说,或当事的另一方不闹,这事也就能瞒得住了,不至于在单位里产生影响。
不过,这场离婚对纪建国来说面临的是一个极不平等的条约,因为自己有把柄被李玉婷抓在手里,他也就失去了话语权,使家庭财产包括房子、票子、孩子等等,几乎都悉数划归到了李玉婷名下,而自己基本上等于被净身出户了。想来,夫妻之间也就是那么回事,一旦成为路人后,各自的算盘拨拉得比谁都清楚,就像电视剧《潜伏》里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争来争去还不都是为了钱?然而,对他而言,只要李玉婷能保证在他升迁过程中不闹,即便净身出户他也认了,因为在当今的官场江湖上有一条规则,当官即是发财,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也都心照不宣,与日后相比,这点儿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尽管如此,当他从婚姻登记处的大门里走出的时候,还是对着天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哑巴被驴给操了!”
毫无疑问地说,他就是那个被操了的哑巴,至于所指的那头驴是谁,究竟是李玉婷还是李战?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对于女人来说,家是一个休息放松的港湾,或是一个精神依靠;而男人的理解则不同,任何一个男人对家的概念都是一个根据地,即便在外彩旗飘飘,家里那面红旗也绝不能倒,一旦失去了这块根据地,再成功的男人也会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败感。所以,家,往往是一个男人为之努力的风向标,为之奋斗的原动力,没有了家的男人,就像大漠深处的孤行者,会缺失了对方向的辨知,从而变得彷徨与消沉。当然,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算命和尚所说的那个属蛇的女人。
如今,那个属蛇的女人就坐在他的旁边,命运是否能倾斜于他呢?纪建国阴郁着脸,双手把住方向盘,汽车沿着海滨大道一直向姜宝山的云海化工方向驶去。距离很远就看到了路旁有一道粉刷成豆绿色的长长的围墙,就此已经进人了云海化工的地盘。豆绿色是云海化工LOGO的识别色,显示出姜宝山当年上任时一定要做中国“绿色化工”的决心。整个围墙上堆满了茂密蔷薇的枝叶,与墙面的颜色浑然成为一体,绿丛中稀疏地显露出朵朵尚未凋零的粉色花朵,让人们想象它曾经的绚烂与风光:微风过后,花如雨下,片片花瓣随风飘落,汇入墙根处无人管理的杂草丛中。墙根上由于常年见不到阳光,已经长满了青苔,显得有些落败凋敝,和墙头的茂密蓬勃形成强烈反差。
因为之前通过了电话,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姜宝山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正等着纪建国的到来。纪建国进门后也没客气,直接就让李战简单地把事说了一遍,姜宝山一听,就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就这么点儿屁大的事,你直接在电话里说清楚了不就完了嘛,何必还要劳你纪大处长大老远的亲自跑一趟。看来低碳经济就应该从你们这些公务人员开始做起。”
纪建国盯着他问:“对你来说可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于我就不一样了。你就明确地说吧,这事能不能给我解决?”
姜宝山低头想了想,然后抄起桌子上的电话,熟练地拨出了一个手机号码,也没任何称呼地对着电话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从你那里再给我留出三套成本房,我现在马上安排人过去挑房,你给我做好接待就行。”说完就挂上了电话,抬头对纪建国说,“你老人家要么不来,来了就敲我的竹杠。我这样安排行吧?”
纪建国伸出大拇指道:“姜总太够意思了,这才是哥儿们!”他回头对李战说,“姜总这边已经答应了,这回你该把心放肚子里了吧。这样,你开着我的车先过去挑房,我和姜总还有事要谈。”
李战也很识相,只要自己的事解决了就行,千恩万谢地对姜宝山表示感谢,从纪建国手里接过车钥匙,就喜气洋洋地先走了。
姜宝山目送着李战的背影走出去,冲着她努了努嘴示意地问纪建国:“就是她?看上去感觉还不错嘛。你来的也正好,我还有事要找你呢。”
纪建国疑惑地问:“有什么事找我?”
姜宝山从抽屉里拿出一套图纸在桌面上摊开,指着其中的一个位置对纪建国说道:“我觉得应该把容积率适当地再提高一下,比如,中间这个广场,完全没有必要嘛,业主的车现在越来越多,咱们的面积有限,再单独搞出这么个广场,有些华而不实不说,主要是浪费资源。我的意思是,咱们把这个地方再加盖一栋,其他位置全部做成停车场,既解决了将来业主的停车问题,也给以后的物业公司留出一块盈利,总比建个所谓的广场更实惠吧。你说这个建议怎么样?”
纪建国这才恍然大悟,看着他那张狡狯的脸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痛快呢,闹半天你小子原来早就算计好了。可现在的问题是,你这图纸都已经规划了,现在再改方案的话,恐怕难度比较大。”
姜宝山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是有你嘛。”他指着图纸上所标出的一幢楼说,“看来我不出点儿血,你不会答应那么痛快,你们这些官员哪,一个字,太虚伪。这样吧,在这幢楼里给你留两套,房型户型你自己去选。”
纪建国苦笑着咧了咧嘴,没有正面回答他提出的问题,而是把话题一转问道:“杜司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和纪建国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姜宝山对他这个人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他能把话题给岔开,就说明他已经默认了,所以也就不需要再继续围绕这个话题去多说什么,便不紧不慢地答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前两天刚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边进展得如何了,他只是说还在办,我觉得像是在应付。我这边的情况你多少也了解一些,美国次贷危机后,国际贸易一直都在下滑,我这边的出口情况,娘的,我都不愿说了,是一天不如一天,一时不如一时,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一阵儿不如一阵儿了,再这样拖下去,那几个银行行长都快抱着我跳楼了,再不赶快上市圈钱的话,我都会死得很难看。看来,我还得再去趟北京,当面去找这个老小子。对了,你那个亲戚最近怎么样了?就是高……高什么明,这趟我准备让他和我一块儿去,至少老杜得给他这个面子吧?”纪建国皱着眉头道:“这个时候你让他去北京不太好吧?他老婆躺在床上都快完了,他还有那个心思去帮你跑事?”
姜宝山冷笑了一声说:“都火烧眉毛了,我还有这个闲工夫给他叨叨这些二十四孝?无亲无故的,我凭什么要给他花那么多钱,你是不是以为我脑子进尿了,不就是为了找老杜的时候能用得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