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灯管在铝制天花板投下冷白的光晕，李梅额头抵着全自动生化分析仪的金属外壳。
这台价值二十万的精密仪器刚被她用红绸布盖？，像具等待解剖的尸体。
"李医生？"梁悦端着搪瓷缸探进头来，看见桌上摆着三份截然不同的预算表，铅笔痕从"培训费"那栏划穿了纸背。
李梅直起身时碰倒了玻璃量杯，冰凉的生理盐水顺着桌沿滴在水泥地上。
她突然发现窗台上那盆金银花的嫩芽被信封砸断了两片，断口处正渗出透明汁液。
王会计的算盘声是伴着晨雾涌进来的。
"八百块！
够全村吃三个月粗盐！"紫檀算珠撞得噼啪响，老人枯瘦的手指戳着通知单上的钢印，"城里来的丫头片子懂什么持家？"
李梅按住被风掀起的培训手册，扉页印着德国工程师的蓝眼睛。
冷链设备突然发出蜂鸣，震得铁皮柜上的青霉孢子簌簌飘落。
"您见过孙大爷咳血的样子吗？"她突然抓起墨水瓶，在墙上贴的村民体检表画了个血红圆圈，"这台机器能查三十种肿瘤指标，比往县医院送省钱！"
争吵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胡大妈挎着菜篮子凑近窗根，篮里新挖的春笋还沾着泥。
诊疗床下的橘猫弓着背窜出去，爪印在规划书"设备调试"的印章上拖出长长墨痕。
赵护士蹲在消毒柜前捡纽扣时，看见玻璃门外晃过藏青色中山装的衣角。
李老板的鳄鱼皮鞋踩过门槛，带进几片沾着柴油味的梧桐叶。
"我们厂子正好要捐批医疗器械。"他摘下玳瑁眼镜擦拭，身后的助理展开烫金支票簿，"不过......"
冷链设备的嗡鸣突然停了。
李梅看着支票数字后面的三个零，想起上个月暴雨冲垮村桥时，这人也是这样笑着往功德箱塞了两张百元钞。
王会计的算盘滑到地上，十三档檀木梁裂开细纹。
梁悦突然捂住嘴——李老板的支票签名用的是金粉墨水，在晨光里亮得像条小蛇。
暮色染红医务室窗棂时，胡大妈的铜脸盆在晒谷场敲出当当响。
她裹着过年才穿的绛红罩衫，鬓角别着朵野杜鹃，篮子里陈会计家的腊肉和李铁匠的银镯子撞得叮当响。
"老姐姐，这是给孙老头抓药剩的。"卖豆腐的妇人往募捐箱塞了卷毛票，油纸包着的热豆浆在梁悦手里腾起白雾。
李梅站在冷链设备投下的阴影里，看着募捐名单上的炭笔字迹爬过整张红纸。
莫晨蹲在墙角给新设备接稳压器，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里，露出块青紫的淤伤——那是昨天抬设备时在门槛磕的。
赵护士忽然轻呼一声。
她胸前的纽扣不知被谁缝好了，浅蓝线脚藏在第三颗扣子背面，针脚细得像柳叶。
诊疗床下的橘猫正在玩个毛线团，线头连着胡大妈竹篮里新补的豁口。
当最后一缕夕阳掠过"国家级示范医疗点"的铜牌时，李梅发现窗台断茎的金银花抽出了新芽。
嫩绿卷须攀着牛皮纸信封生长，在募捐箱投下的影子里蜷成个问号。
暮春的晨露还未散尽，李梅攥着牛皮纸信封的手指关节已经泛白。
募捐箱里散落的硬币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将“培训专项基金”几个红字映得微微发烫。
她忽然觉得掌心发潮——那叠用麻绳捆扎的零钞里，分明夹着胡大妈褪色的银镯子。
“够数了！”梁悦的惊呼惊飞了药柜顶的麻雀，玻璃药瓶跟着震颤起来。
赵护士正在给冷链设备除霜，闻言差点打翻盛着冰碴的搪瓷盆。
刘医生扶着老花镜核对汇款单，笔尖在“八百元整”上洇开墨点，把王会计上个月按的猩红指印晕染成朝霞的颜色。
莫晨踩着露水进来时，正撞见李梅对着窗台那株金银花发呆。
嫩黄的花苞不知何时绽开了，缠着牛皮纸信封的藤蔓已攀到铜牌边缘。
“今天有东风。”他摘下沾着机油的劳保手套，往新安装的稳压器努了努嘴，“送培训队的面包车该到了。”
当刘医生白大褂的衣角消失在黄土路的烟尘里，晒谷场的老槐树下正翻涌着窃窃私语。
孙大爷拄着榆木拐杖，看赵护士往急救箱塞进最后一支肾上腺素。
“丫头，”他忽然从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掏出个油纸包，“带着路上就咸菜。”
胡大妈的铜盆敲得比往常急些。
她围着募捐名单打转，指甲刮过炭笔写的“李铁匠捐铁锹两把”，突然扯着嗓子喊：“王会计家怎么只出五毛钱？”话音未落，诊疗床下的橘猫窜出来，叼走了她篮子里准备腌的萝卜干。
十五天后，冷链设备发出第一声正常蜂鸣时，晒谷场正在晾晒新麦。
赵护士胸前的听诊器换成了电子版，金属探头扫过孙大爷的胸腔，液晶屏上跳动的波形让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叹。
刘医生戴着显微眼镜调试生化分析仪，玻璃片上的血样在镜头下绽开瑰丽的细胞图谱。
“心肌缺血。”赵护士指着心电图纸上的锯齿波，看着梁悦给张大娘系上血压袖带。
老人枯瘦的手腕从靛蓝粗布袖管里伸出来，像节沾着泥土的当归须。
当电子屏跳出“125/80”时，窗根底下偷听的胡大妈打翻了针线筐，顶针骨碌碌滚到新铺的水磨石地面上。
暮色渐浓时，医务室的灯光成了村里最亮的星。
李梅倚着门框看莫晨检修电路，他工装裤上的破洞补了块碎花布——看针脚像是赵护士的手艺。
消毒柜的指示灯映着玻璃门上“24小时接诊”的红字，把排队村民的影子拉得老长。
骤雨来得毫无征兆。
李梅正在给新到的CT机罩防尘布，雨点砸在彩钢瓦屋顶的声音突然混进了胶底鞋摩擦水泥地的响动。
村支书的解放鞋在门槛上蹭出两道泥印，他腋下夹着的牛皮纸文件袋正往下滴水，洇湿了“医疗卫生规范化建设”的烫金字样。
“县里要评级。”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指在《基层医疗机构准入标准》的条款上敲出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