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是泛着淡淡竹香的生宣，边缘裁得极齐整，墨痕遒劲如刀刻。
李梅的指尖擦过第二页末尾的红头公章时，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起来。
她将台灯调亮两格，明黄光晕里"国家级医疗援助项目"八个字正在渗着细密的汗。
"三个月要扩建三层楼？"钢笔尖在规划表"药品冷链系统"那栏洇开墨点，李梅的睫毛在鼻梁投下颤动的阴影。
医务室老式座钟的铜摆晃得人心慌，五点四十七分，最后一缕夕阳正从孙大爷常坐的藤椅背上褪去。
"砰！"
王会计的搪瓷缸子重重磕在诊疗台上，枸杞在沸水里翻滚得如同他暴起的青筋。"去年给猪圈消毒的预算都卡了三个月，现在要搞什么社区医疗综合体？"他扯松洗得发白的的确良领口，露出脖颈处被算盘绳勒出的红痕，"县里拨的防疫补贴还没到账呢！"
李梅将规划书往他跟前推了三十度角，纸页掀起的风掠过玻璃板下压着的全村疫苗接种表。
她突然想起暴雨夜给王会计家发高烧的小孙子送退烧药时，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是如何颤抖着接过温度计的。
"冷链设备能保存疫苗，远程诊疗系统能让省城专家给孙大爷看片子。"她的钢笔尖悬在"儿童保健专区"几个字上方，"王叔您记不记得，春妮去年肺炎差点..."
窗外的喧闹声突然涌进来。
十几个举着火把的村民正簇拥着孙大爷往这边走，老人胸前的军功章在火光里叮当作响，比他上个月咳血时还要亮堂。
"我这把老骨头值三十七张病危通知书！"孙大爷的拐杖把泥地戳出个凹坑，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要不是李医生给我弄来那个什么呼吸机，我能站在这里啃新麦馍？"他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的布袋，倒出二十三个鸡蛋摆在规划书上，"这是我们家芦花鸡今春下的头茬蛋，给医务室添砖加瓦！"
赵护士就是在这片此起彼伏的"俺家出木头""我家能帮工"的声浪里站起身的。
她白大褂第三颗纽扣的缝线还留着给胡大妈急救时扯断的线头，此刻却像握着手术刀般精准地展开县城地图："镇东旧粮站要改建成康复中心，铁轨对面的纺织厂废弃仓库...可以做临终关怀病房。"
月光突然照亮她耳后那道淡粉色的疤——去年疫情最重时转运病患翻车留下的。
李梅的规划书边角被夜露浸得发潮，却在"安宁疗护"四个字下晕开崭新的墨迹。
窗台上那盆金银花不知何时抽了新芽，嫩绿藤蔓悄悄攀上了火漆印封存的另一封信。
月光漫过窗台上的金银花藤时，李梅的钢笔尖在县城地图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
赵护士用止血钳别住散落的图纸，手术室无影灯般雪白的光线下，"柳溪村三级诊疗体系"的架构图正泛着墨香。
晨雾未散，村委会的旧木门被李梅叩响三声。
二十三位村干部的影子在玻璃窗上叠成山峦，她展开规划书时，纸页掀起的风惊动了檐角铜铃。
阳光恰从云隙漏下来，照得"远程诊疗室"几个烫金小楷亮得晃眼。
"省医疗队每月驻点十天，康复中心用中药熏蒸配合理疗。"李梅的指尖点在纺织厂仓库的卫星图上，袖口沾着的金银花粉簌簌落在沙盘模型里，"临终关怀病房的排污系统接沼气池，既能处理医疗废水又能发电。"
王会计的算盘珠突然卡在第七档。
他盯着沙盘里指甲盖大小的太阳能板，喉结滚动两下，忽然抓起搪瓷缸猛灌两口浓茶。
茶水泼在规划书边角的预算表上，晕开的墨迹里显出一行小字——沼气发电预计年省电费两千元。
"县医院的救护车到这里要两小时。"李梅突然抬高声线，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她将疫苗接种表拍在桌上，红蓝标记的曲线如同心电图般剧烈起伏，"去年暴雨封山，莫晨用板车拉孕妇走了八里夜路。"
梁悦就在这时撞开门，怀里的陶罐磕在门槛上发出脆响。
三十七枚鸡蛋滚落在长条凳间，每个都印着歪歪扭扭的"平安"字迹。"孙大爷带着大伙在晒谷场等信呢！"她鼻尖沾着草屑，眼睛亮得像是淬了火。
当夕阳把村委会屋顶的琉璃瓦染成琥珀色时，老支书颤抖的手终于盖上公章。
钢印陷入纸页的瞬间，屋檐下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惊飞了落在沙盘模型上的蝴蝶。
新设备运到那日，天空蓝得像刚拆封的医用纱布。
冷链车掀开防雨布时，金属外壳在晨光里泛起冷冽的银辉，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莫晨的板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载着智能诊疗仪的车辙印深深嵌进泥土里。
"这是带红外线消毒功能的配药台。"赵护士擦拭着操作面板，医用酒精的味道混着新拆封的塑胶味弥漫开来。
她耳后的疤痕在设备蓝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指尖划过电子屏时带起一串数据流。
李梅踮脚挂上远程诊疗屏的瞬间，晨风突然卷起她束发的蓝手帕。
莫晨伸手接住飘落的帕子，抬头时正撞见液晶屏上映出的整片天空。
云絮掠过"云诊疗系统正在启动"的字样，惊得围观的孙大爷倒退两步，军功章撞在冷链车外壳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比县医院的机器还亮堂！"胡大妈挤在最前排，手里纳鞋底的针险些戳到冷链车的温度探头。
她布满裂口的手指悬停在透明观察窗上，冷藏室的蓝光给每道皱纹都镀上了冰晶。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台血液分析仪终于通电成功。
李梅靠着墙根滑坐在地，白大褂下摆沾着莫晨搬设备时蹭上的机油。
梁悦挨着她坐下，两人交握的手掌间还夹着半块新麦馍，馍渣落在规划书"设备调试完毕"的印章上。
尖锐的刹车声就是在这时撕裂暮色的。
骑自行车的邮差几乎是从车座上滚下来的，牛皮纸信封在惯性作用下飞进医务室窗台，正巧砸翻了那盆抽芽的金银花。
李梅展开培训通知时，纸页摩挲声惊醒了蜷在诊疗床底下的橘猫。
"德国工程师驻场指导，每日培训费八百..."赵护士念到第二行时，消毒柜的指示灯突然由绿转红。
她白大褂第三颗纽扣的线头又崩开一截，这次却没人伸手去捡滚落的纽扣。
暮色中的医务室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冷链设备规律的嗡鸣声在回荡。
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沿着"国家级示范医疗点"的铜牌缓缓滑落，在夕阳下像极了某种淡红色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