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老槐树梢,大队部的门就被拍得咚咚响。
李梅端着搪瓷缸子跨进门时,正瞧见王大爷攥着烟袋锅子敲桌子,烟灰簌簌落在刘志刚新铺的蓝布桌布上。
"刘村长,不是咱们老胳膊老腿儿挑刺儿。"王大爷吧嗒着旱烟,烟圈儿裹着他花白的山羊胡直往上蹿,"会计这位置管着全村的粮米油盐,让个毛头小子坐?
上回分救济粮,小虎还把三队的数目写成二队,闹得老李家跟老张家差点抄扫帚——"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小霞从人堆里挤出来,辫梢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后来李姐教他用算盘打了三遍,现在记工分连小数点都不带错的!"她转头拽了拽李梅的衣角,"对吧李姐?"
李梅没接话。
她倚着门框,目光扫过屋里二十来号人。
王大爷身边还坐着赵二叔、周婶子,都是从前跟着前支书干活的老辈儿,此刻腰板挺得笔直,像是约好了来唱反调。
再看另一边,张寡妇攥着休书复印件坐在最前排,手指把纸边儿都捏出了毛边;小琴抱着那本改了三版的《互助守则》,封皮被她摸得发亮;小虎缩在墙角,怀里的蓝布包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我提小虎,是看他识字多、心细。"刘志刚把茶缸子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出半圈儿,"上个月修水渠,他把领料单记得明明白白,连半块砖都没少。"
"那是你盯着!"赵二叔把烟杆往地上一杵,"真让他管账本?
指不定哪天把集体的粮票塞自个儿兜里!"
哄的一声,屋里炸开了锅。
张寡妇"腾"地站起来,休书复印件"哗啦"散了一地:"赵二叔你说这话亏心不?
上回我男人偷队里的红薯,还是小虎半夜敲我门,说'婶子,您得劝叔把东西还了,不然要扣工分'——"
"都静一静!"李梅突然开口。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要试小虎行不行,咱们当场验。"她冲墙角抬了抬下巴,"小虎,把留声帕拿出来。"
小虎的喉结动了动。
他慢慢解开蓝布包,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
帕子展开的瞬间,王大爷上个月的声音从帕角冒了出来:"修井的水泥得省着用,三袋够了——"紧接着是赵二叔拍板:"就按老王说的办!"
"这是上个月修井会的录音。"小虎的声音抖得像片叶子,可手指却稳当当地抚过帕子上的金线,"前儿分猪崽儿,周婶子说'得给老李家留头大的',也是我录的。"帕子又响了,周婶子的大嗓门儿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他李大哥家五口人,该照顾!"
屋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泥的声音。
王大爷的烟袋锅子"当啷"掉在地上。
周婶子的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捂帕子,却被小琴一把拦住:"婶子,这帕子录的是您自个儿说的话,怕啥?"
"好小子!"张寡妇突然拍着大腿笑出声,"上回我跟老钱家婆姨吵架,说'我休书都下来了,凭啥受你气',你也录了?"
小虎挠了挠头:"张婶那回说得在理,我多录了两句。"
哄笑声里,李梅瞥见王大爷偷偷拽赵二叔的衣角。
她正要开口,西墙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都看这个!"说话的是孙老汉,七十来岁的人了,腰板儿却直得像根老榆木。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乎乎的布包,抖开后露出本皮面发黑的账本,"这是五八年的老账,记着咱们村头回分自留地的数儿!"他"砰"地把账本拍在桌上,"现在这议事会说改规矩就改规矩,问过老祖宗没?"
李梅眯起眼。
她见过张寡妇家传的老账本——那是她男人临死前塞给她的,皮面是枣红色,边角用麻绳纳过,字迹瘦硬如铁。
可孙老汉这账本的皮面泛着乌青,装订线是新换的,最上面一页的"五八年"三个字,横画收笔时明显顿了两顿,像极了前支书的笔迹。
"孙伯,您这账本看着眼生啊。"她走过去,指尖轻轻划过纸页,"张寡妇家也有本老账,要不咱一块儿看看?"
"看就看!"孙老汉梗着脖子,可手却把账本攥得死紧,"我这是从老库房墙缝里掏的,能有假?"
"小琴,去把张婶的账本拿来。"李梅转头对小琴使了个眼色,又冲小虎招招手,"你识字多,帮着对对笔迹。"
等小琴气喘吁吁跑回来时,小虎已经把两本账并排摊开。
他捏着铅笔,在纸页上点点画画:"五八年分地那页,'王大柱'的'柱'字,张婶家的账是竖钩带个小弯儿,孙伯这本是直的。"他翻到后面,"六二年修水库的记录,张婶家的'库'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这本......"他顿了顿,"像拿尺子比着画的。"
"假的!"张寡妇凑过来看了眼,突然拔高了嗓门,"我男人他爹是会计,写账最讲究'字如其人',哪能这么死板?"她一把抢过孙老汉的账本,"你这准是前支书让人仿的!
上回他翻老库房,我还瞅见他跟文书嘀咕啥呢!"
屋里霎时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