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通知像一张突如其来的渔网，带着不容置喙的官方口吻，劈头盖脸地撒向清醒互助村。
送信的干事是个眼生的年轻人，将那封盖着鲜红印章的薄纸递给李梅时，眼神里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漠然，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李梅接过通知，目光在那“妇女工作研讨会”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却未达眼底。
她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客气地对送信干事道了声谢，送走了人。
小霞和小琴见状，都围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困惑和担忧。
刚才省妇联某处长悄然到访带来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这县里（公社实为县级单位的通俗叫法）的通知就如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梅姐，这研讨会……是什么意思？”小霞率先问道，她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
按理说，清醒互助村搞得风生水起，县里就算要开会，也该早早打招呼，或者派个熟人来，怎么会如此突兀？
李梅将通知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的目光扫过那张刚刚收起来的匿名名片，又想起省妇联会议纪要上那泾渭分明的两派观点。
一切都昭示着，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研讨会？”李梅轻哼一声，眼神锐利如鹰，“恐怕是鸿门宴也说不定。”
“鸿门宴？”小琴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想对我们不利？”
李梅摇摇头：“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但我们刚刚在省里掀起一点波澜，县里就立刻有动作，这时间点未免太巧了些。”她看向窗外，村里的绣坊灯火通明，女人们的笑声隐约传来，那是她们亲手创造的希望和生机。
这份成果，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破坏。
“小虎呢？”李梅收回目光，沉声问道。
“虎哥去镇上采购缝纫机零件了，估计快回来了。”小霞答道。
李梅点点头：“等他回来，让他立刻去一趟县里。”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我要知道，这个‘妇女工作研讨会’，到底是谁牵头组织的？参会人员都有谁？议题是什么？尤其是，”她加重了语气，“县妇联最近有没有什么人事变动，或者来了什么新面孔。”
刘志刚恰好从外面巡视回来，听到这话，忧心忡忡地插话道：“梅当家，这会不会是他们想把您调开，然后对村里……”
李梅抬手打断他：“志刚叔，你的担心我明白。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沉得住气。他们既然发了通知，我们总不能直接抗命不去。关键在于，我们要搞清楚对方的底牌，才能见招拆招。”
她走到地图前，目光在清醒互助村和县城之间逡巡。
省里的支持派需要她们做出成绩，反对派则视她们为眼中钉。
那个给她名片的神秘处长，是敌是友尚不明朗。
而县里这一手，更像是一次试探，或者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们越是想看我们慌乱，我们就越要表现得从容不迫。”李梅的眼神坚定起来，“小霞，你继续整理我们的成果报告，要做得更详实，更具说服力。小琴，安抚好村里的姐妹们，让大家一切照旧，不要自乱阵脚。”
安排妥当后，李梅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摩挲着那张薄薄的通知。
她知道，这封通知不仅仅是一次会议邀请，更是一封战书。
清醒互助村这艘刚刚扬帆起航的小船，即将驶入一片布满暗礁和漩涡的未知水域。
夜色渐深，小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李梅将通知递给他，简单交代了几句。
小虎接过通知，眼神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梅姐，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查！天亮之前，保证给您带回消息！”他说罢，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便又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梅目送着小虎远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半分轻松。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省里的博弈已经延伸到了县级，而她和清醒互助村，正处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那个即将召开的“妇女工作研讨会”，究竟是机遇，还是危机？
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切的答案，都系于小虎此行能否探听到关键的情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交锋，默默计算着每一步棋路。
夜风吹过窗棂，发出的呜咽声，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不祥的预兆。
县政府招待所的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长条会议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十几号人，李梅一眼扫过，果然，那几张熟悉又带着几分敌意的面孔，赫然在列。
他们是县里几个传统农业乡镇的头头，也是之前在各种场合公开质疑甚至抨击“清醒互助村”模式的“老顽固”。
主持会议的是县农业办公室主任，姓王，一个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镜片后的目光不带任何温度地扫过全场，最后在李梅身上不着痕迹地停顿了片刻。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是针对近期我县在乡村振兴工作中出现的一些新情况、新模式，进行一次深入的研讨。”王主任声音平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搞改革，搞创新，出发点是好的，但绝不能脱离实际，更不能搞一刀切，甚至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激进改革，扰乱了正常的农业生产秩序，影响了农村的稳定大局……”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便响起几声不大不小的附和。
李梅心中冷笑，果然是冲着她来的，这开场白，简直就是把“清醒互助村”按在地上摩擦的前奏。
她注意到，坐在王主任下首的几位，正是那几个反对派的头面人物。
他们此刻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眼神交汇间，似乎已经预见了李梅今天灰头土脸的结局。
李梅端坐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她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衬衫，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显得干练而沉稳。
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怯懦，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对方攻击的靶子。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唇边那几乎微不可查的“巧嘴粉”带来的奇异感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加持着她的言辞。
王主任的“引导性”发言还在继续，列举了一些“不顾实际”、“盲目跟风”的负面案例，虽然没有点名，但字字句句都像鞭子一样抽向李梅的清醒互助村。
终于，王主任话锋一转：“下面，请个别搞试点的同志，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尤其是要深刻反思一下，在推行过程中，是否存在急于求成、忽视农民实际意愿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李梅身上。
那几位反对派干部，嘴角已经咧开了幸灾乐祸的弧度。
在他们看来，李梅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就算有点魄力，在这种场合，面对如此直接的压力，也必然会方寸大乱。
李梅却缓缓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
她没有先开口反驳，而是从随身的布包里，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叠文件。
“王主任，各位领导，同志们，”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紧张和退缩，反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我谈个人看法之前，我想先给大家看一样东西。”
她将手中的文件，轻轻放在会议桌中央，推向王主任：“这是我们红星乡、以及周边平安乡、团结村等七个村的村委会，联合向上级提交的一份申请书。”
王主任皱了皱眉，拿起文件。其他人的目光也充满了好奇和不解。
“这份申请书的内容很简单，”李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我们联合请求，将‘清醒互助村’的建设模式，正式列入县级推广计划，并积极争取成为省级乡村振兴试点项目！”
“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王主任拿着文件的手微微一颤，眼镜险些滑落。
那几位准备看李梅笑话的干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和一丝慌乱。
这哪里是来检讨反思的？这分明是来下战书的！
“李梅同志！”一个性子急的反对派干部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今天开的是研讨会，是让你来听取意见，反思问题的！你倒好，还想把这种不成熟的模式进一步扩大？简直是胡闹！”
“就是！王主任还在强调要稳妥，要结合实际，你这是公然唱反调！”另一人也附和道，语气中充满了指责。
李梅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而是看向王主任，眼神平静无波：“王主任，您刚才说，我们可能存在忽视农民实际意愿的问题。那么，我想请大家听几段录音。”
说着，她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录音笔，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我是红星乡二道沟村的村支书刘老根，以前我们村是出了名的穷村、懒汉村，自从李书记带着我们搞了‘清醒互助村’，建了合作社，大家伙儿心气儿高了，干劲儿足了，不出半年，家家户户收入都翻了番！我们全村老少都感谢李书记，都支持这个模式！”一个憨厚而激动的老人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是平安乡石门村的王霞，以前我们村妇女地位低，没啥事干，现在进了互助村的绣坊，不但有了稳定收入，人也自信了，家庭也和睦了！我们坚决支持清醒互助村！”
“……我们团结村全体村民都签了名，按了手印，自愿加入清醒互助村的联建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