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情水
一个人因失恋而有厌世倾向,并严重到须寻求心理医生帮助,在我看来极之愚蠢,不值同情。
诚然我的职业本能提醒我不应如此。
从业第七年,我一直操持这家心理诊所,生意普通。如果天气太热,邻居们都决定过来打麻将,可能会稍微热闹一点。七年前这里其实是具有世界性声誉的个人研究机构,我从父亲那里接手后,便关闭了一切学术项目,转走街坊服务路线,专与三姑六婆打交道,低调地沉浸在鸡毛蒜皮之中。
倘若父亲知道,想必要被我气死。
他是世界顶尖的心理学家。名门,名校,名人。名声卓著。成功到五十几岁还可以生儿子。虽然生出来的不大如意,好歹也是个活的。
我是他读了十年普通医学学校老是毕不了业的犬子。因为太不成器,父亲从不告诉外人,他有个接衣钵的后代,存心断绝了那些学术世俗上的来往,任我自己折腾。
就这样,他将过世的时候都甚不甘心,看着我灰头土脸在一边尽孝,又不好意思太责难,叹气曰:“那些长期主顾的咨询合同,结束了算啦。”我唯唯诺诺,他转头一想:“不必,他们好像都死了。”
终年快九十,无病无灾,脏器衰竭,一觉睡下,忽然便永远静了。
除了没有给他个好儿子外,老天处处垂青他。
他的葬礼上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脸带哀容,看上去竟都是真的,道哀之后,又个个私下问我,父亲那些病历资料何在,眼色颇不安。
我带他们去父亲研究室看,满墙大资料柜空空入也,父亲因体弱退休之时,已经一把火把所有不必留下的档案烧个干净——看上去即如此。
目送诸位高朋走,我耸耸肩,隔日开张,阳春白雪一扫而尽。我从此不过是个妇女之友。
我最经常解决的问题是——东家阿婆晚上起夜九次,严重导致西家阿公睡眠不足,神经衰弱,一搭边到神经二字,他们就来找我了。听完二位公婆耆英半小时的呈辞之后,我建议他们搬到一起住,如此,东家阿婆不必起来抓老鼠,西家阿公也不会觉得床太大不安全。
这么专业的建议,他们当然颔首赞同,当即回去身体力行,搭了几天伙觉得着实不错,干脆去登记结婚,请我喝喜酒,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唯一我怎么也收不到应有的咨询费——只好在喜宴上多喝几杯找一点补。
今天的病人——如果真的有病的话,也没什么大事,看她妙龄女一个,浓妆艳抹,抹过分了,五官长得怎么样,外人一看,怎么也不敢说个准,但我认识她多年,敢打包票说其实相当漂亮,可惜终日愁眉苦脸,双眉下扫,嘴角生纹,硬生生造出一等一的苦命相,谁做了她的男朋友而不让她失恋,简直有愧造物主的安排。
为了我的三餐起见,我不能这样说,只好耐下性子。
“艾琳,这几天怎么样?”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完全失焦。
猛然眼泪就掉下来,口脸抽搐:“他不理我,他还是不理我,我对他那么好,他最喜欢我煲的汤,我开两个小时车给他送去,他门都不开……”
多么悲惨的故事,我简直可以想象那位倒霉蛋窝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这位痴情女一个小擒拿手放倒在地的场面。
自我开业以来,艾琳小姐一周到我这里一天,其他六天致力于骚扰她的前数任男友,她是我多年的邻居,和谁的恩恩怨怨都在眼皮底下,那些男子并非坏人,爱不爱另一个人本是人间常态,只有艾琳想不开。
都好,她想不开,我便吃得开。
只是没想到今天严重到这程度,她说完那段话,看我歪在对面沙发里,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知道如何便怒从心头起,猛然跳起来对我嘶喊:“就是你这个样子,就是你这个不管别人死活的样子,你等着,你等着,我要叫你们永远后悔。”
翻身对着窗冲过去,一个单手弹跃——这小妞身手可不是一般的敏捷啊——快如闪电跳出窗口,我先是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回过神一想,摇摇头走过去,身子探出窗,对下面喊:“摔到哪没?”
过了好一会,艾琳闷声闷气地答:“没事,我明天再来。”
从茂密的草丛里爬出来,胡乱扒了两下头发,一瘸一拐走了。
我的事务所设在平房,窗户外面的草长得跟波斯地毯一样。哼哼,防的就是这一手。看她走远,我捧腹大笑,回转身喝一杯冰可乐,一眼瞥到老爹盛装打扮,做高尚人士状的照片在桌子上,我难免愧疚,是,我只不过在混饭吃,从无远大志向,菩萨心肠,压根不是当什么心理咨询师的料,要是老头当年开的是个茶餐厅,现在我说不定做出来的鸳鸯奶茶倒是第一流的。
看看时间,今天可以收工了,我伸一个懒腰,拿起外套,准备回家去吃一个快餐面,这时候有个人在门口把我截住了。
“林医生吗?”清脆的声音,很陌生。
过去数年,光顾我咨询所的朋友,叫我各种各样的名号,有时候是小林,有时候是林小,有时候是二娃,有时候是闷墩,叫我林医生的,一听就是我老爹时代散布的余荫,冤大头一枚,应该大力一斩,随后老死不相往来。
我仔细看了看,落日余晖下,来人容颜如雪,端的如花盛放,不由得一愣,半天才应出来:“我是,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这女孩子身量和我一样高,穿米色风衣,织锦围巾长长垂在脖子下,一双眼睛秋水般深,静静看着我,似在鉴定真假,良久说:“你不是林医生。”
我只好说:“我林医生是林医生,不过是小林,老林医生已经不干了,您有何贵干。”
她垂下眼睛,然后说:“我失恋了。”
这样的女孩子也失恋,真是没有天理,我摇头叹息,深表同情,然后看看手表,征询意见:“你能不能忍到明天再来,我好饿。”
换了是艾琳,当场就会从包里摸出一包方便面,叫我回屋去拿酒精灯煮,今天不听完她倾诉一颗真心,两把鼻涕,我就是当着她的面拔自己头发,她也会等到我彻底秃顶为止。
但这女子显然比艾琳讲理,眉头一皱,淡淡说:“你当有职业操守。”
我很耐心的解释:“操守是八小时之内的,一到放工时间,我就只有食欲了,明天见啊。”
哼着歌儿我这就走了,刚一提步,脸上凉凉的一湿——小姐你吐我口水?再一看,不对,雾蒙蒙的,好好天,怎么就阴云密布起来,一时暗一时明,雨点儿噼里啪啦地下,好像还要打雷,我琢磨了一下,这不会是老爹在天上生我气吧。
好像是回应我这点疑问,呼啦一阵风过,当天一个大雷,劈头盖脸的大雨就盖下来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不如从了吧。我叹口气,扭转身:“来,我们进去坐。”
重新开门,开灯,她进就进去了,一点坐的意思都没有,快速扫描了一下屋子里的环境,尤其重点观察了一下候诊厅沿着墙摆放的好几张方桌,表情疑惑地说:“这里变化真大。”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听那口气当真是老爹以前的熟客,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讪笑一下,延客入诊疗室,谁知她一抬手,既拒绝了我的水,也拒绝了我的邀请,直截了当的说:“既你是林医生的儿子,我也不用转弯抹角了,我这次来,想再要一瓶长情水,你什么时候可以配给我?”
虾米?长情水?什么东西?
“忘情水我就有,要不要。”
她眼光一闪,随即看到我摸出一张好老的CD……正版耶。
那表情跟踩到一团狗屎似的,老实说,我现在相信她是遭遇了极大问题,而且已经完全走投无路——否则什么美女会在这里跟我逗乐子。
懒得再跟我多说下去,她打开随身的包,摸出一个支票本,写下一个数字,递给我,那上面的零数量之多,几乎吓我一个跟头。她对我的反应相当满意,点点头说:“好了,我明天晚上来取东西,林医生,不要让我失望。”
转身就走,我追出去,外面好大雨,我直起脖子大喊:“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一下,简洁地说:“庄子夫。”
随即消失在大雨里,我揉了揉眼睛,真的,她就这么一跨步,就消失了。难道今天不但下雨,顺便还下干冰喷雾吗?
庄子夫一走,大雨立停,由此我确认这天气突变不干我老爷子事,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听人絮叨,大概憋得慌了,教训我的时候出奇啰嗦,决不至于骤来骤去这么干脆利落。
踩着满地水出门,我准备找个地方吃饭,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满地水这个场景,好像只存在于我想象中,刚才下那么大雨,四周竟然一点水都见不到,为了防止是自己未老先衰,眼神下降,我奋不顾身冲出去,抓住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劈头就问:“刚才下大雨没?”
那位穿贴身透明T恤,头发干爽,滴水不沾身的仁兄瞄着我的鼻子,慢条斯理的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下了少少啦……沉吟间被人一掌推开:“摸一下够了啊,人家很专一的!!”
很潇洒的一甩头发,走了。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怀着这雨到底下没下过的疑问我回到家,第一时间去看老爷子的档案——烧是烧了不少,不过烧的都是纸质的材料,信息都已经扫描输入电脑了,现在流行办公无纸化,谁耐烦一本一本去翻。
从庄子夫的年龄看,该是老爷子过世前几年来咨询的,没有找到直接有关的资料,我随手开了几个案例,不是童年心理阴影,就是性生活有缺陷,情节林林总总,原因千篇一律,老爷子到底靠什么闯下了那么大的万儿,明明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看得打哈欠,我想起艾琳失了大半年的恋,翻来覆去给她的解决方案都是徒劳,不如看看这里有什么值得借鉴的案例,随手输入关键字搜索,失恋,结果一蹴而就,居然真的有一个文件夹。
打开文件夹,孤零零两个文档悬着,数量不多,胜在震撼:一个名字叫长情水,一个名字叫用户须知。老头,说出你的秘密!!!
兴冲冲点开长情水那个文档,结果跳出来一个提示框,字好小,凑近一看,写着:“小子,终于想花点功夫做研究了吧。”
要说亲子功夫做的不够,对下一代就不了解,一只乌龟,生出来就是乌龟,无论在水里还是旱地都是乌龟,哪有长着长着变成长颈鹿的!
我一边同情老爸英明神武一辈子,到自家儿子头上完全不带眼识人,一边按下鼠标,那行小字继续出现,这回是个地址。
门萨街十三号。
2.魅惑巫婆
门萨街十三号,一点都不陌生。乃是本城买牛肉面最好吃的所在,一等一的汤,一等一的浇头,连葱花都比外面的香,每到中午晚上,多少人慕名而来,大排长龙,对所有试图插队的朋友怒目而视,同仇敌忾,想如今世味薄如纱,当街抢劫,无人转眼去多看,唯独谁敢在牛肉店面前撒野,就要冒被好多人同时施展王八拳袭击的危险。
我不爱吃面,但是艾琳很喜欢,每周一次她前来咨询完毕,明明一点治疗效果都没有,她还是很慷慨地付给我诊疗费,既不要求赊账,也不要求打折,唯一附加条件是陪她吃碗面,而且还是她请,何乐而不为。
从电脑上看到了这个地址,我突然间饿到想死,想起被庄子夫一岔,我今晚水米未进,实在是太敬业了!!对自己的高尚品格赞叹了一番,我重新穿好衣服,打了个电话。
“艾琳,你干吗呢?”
她在那边无精打采的:“我正打电话给波浩。”
波浩是她那位前了好久的前男友,无论多么频繁地换电话号码,都会在某一个时刻再次接到艾琳诉衷情的来电,无论搬家搬多远,都会在某一个清早开门看到艾琳含着热泪的双眼,她不去当卧底或者警局狗仔队,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损失。
我权威地号令她:“不用打了,他不等你的爱心关怀,出来陪我吃碗面。”
说吃碗面就吃碗面,不到两分钟我们就在公寓楼前会合完毕,我们两个都穿着带污渍的运动服,臊眉搭眼,她住一号三单元,我住三号一单元,要是她愿意的话,可以每天来我家骚扰,连带吃喝——只要她找得到——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她宁愿选择步行一公里去诊疗所,还要为干坐在沙发上和我胡说八道付钱: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晚上九点,门萨街十三号仍然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幸好不用排队,我和艾琳循例往角落一坐,在服务员来点菜之前,艾琳循例开始吃我豆腐——在普通人那里,吃豆腐的意思是上下其手,语气轻薄,在我这里,是开始诉说人生失意,是不是一死了之会比较好。
但是我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我的眼光一面四处逡巡,看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牛肉面馆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值得我老头在电脑里隆重留下记号,一面在艾琳说到第三句话,中心意思是没有爱人生就没有意义的时候,简洁的说:“三百块。”
她的诉说戛然而止,我简直可以看到那言语的抛物线飞过我头顶,然后燃料耗尽落地的痕迹。这时候服务员终于来了。
“要点什么?”
“牛肉面,一个三两,一个二两。”
“什么汤底,超级无敌辣,小辣,还是清汤。”
通常我都点超级无敌辣,等一下走出去的时候头发全部竖起来,媲美强力摩丝效果,而且绝对无色无味,但是今天我脑子一短路,张口说:“我要长情水。”
服务员从点菜牌上面,狐疑地看着我,说:“啥?”
说不心虚是假的,但我还是勇敢地重复了一遍:“长情水。”
他果断地一挥手,说:“超级无敌辣。”
转身走了。
我对艾琳讪笑一下,她深表同情地点点头,说:“看精神病看多了,自己多少也要受点影响的。”气得我半死。
看来我老头多半是玩我的了,既如此,我也就决定抛开——这种苟且的态度,是我快乐生活在世界上的最强后盾。
掏出那张支票我给艾琳看,她是富家女出身,倒见惯不惊,随便瞄了一眼,说:“哎,够你吃一阵子的了。”我摇摇头:“非也,这CASE我拿不下,明天就得还回去,你以后还是要多多来捧场,不然我要喝西北风。”
艾琳很仗义地点点头:“没问题,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你生活费就够了吧。”
这话听着不对——敢情你每礼拜上来表演跳楼自杀一次,是为了给我送生活费呢。
艾琳表情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母老虎的本色,一筷子敲在我头上:“你想得美。”
这吵吵闹闹的功夫,有个人走近,我以为是牛肉面上来了,一侧身子指艾琳:“三两的给她。”
却听到一个好柔和的声音,绝不适合当店小二,在耳边说:“哪位要长情水?”
愿意对顾客供应长情水的这位,是我生平仅见的美人,身量高,神情散淡,年华已然逝去,美丽却奇异地存留下来,无论谁看到她,都知道她年纪都不轻,却没有办法忽略那眉梢眼角的媚色,活脱脱一个巫婆。轻薄雪白的丝绸长袍倾泻下来,将她密密包裹着,穿这样衣裳,在这样所在,叫人十分不理解。奇怪的是,她的出现好像只引起我注意,不要说其他人,就坐在我旁边,而且向来八卦好事到没有原则的艾琳,统统无动于衷,看她自顾自沉思默想,当身边出现的只有空气。
我愣愣对着人家流口水,四周反应虽然实在不合理,也懒得去追究个一二三,那女子很好脾气的听任我发呆,良久躬身,轻轻再问:“是你要长情水吗?”
我终于醒悟过来她在对我问话,急忙点头,那女子颔首,示意我站起来,随即一马当先,向着牛肉面馆的里面走了进去。
事不宜迟,我也来不及和艾琳交代一声,拔腿就追,听到她在座位上惊诧得说:“你真的发神经啊,不声不响突然就跑哪里去啊。”
不声不响?我不是和一个大美女你来我往地聊了半天的?艾琳你眼睛有贵恙吗?
嘀咕着追到那女子,一头直接进了牛肉面的厨房,里面烟雾缭绕,热的像地狱一样,管切牛肉和的管掐葱花的正在口角,许多烹饪界特有的脏话随着唾沫星子到处飞来飞去,配合刀下如急鼓,锅铲响叮当,立刻就把我给晃昏了,东张西望之中,忽然一只柔软冰凉的小手将我一拉,身不由己,便撞入厨房墙壁上的一个小门。
外面门脸那么小的地方,里面空间却异常大,简单的家具一色沉沉如墨,高挂的水晶灯照耀着雪白的墙壁,上上下下一个雪洞似的,黑白交映,使人觉得冷。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空中轻轻悬了一个问号样式的椅子,刚刚带我进来的女子,现在正懒洋洋坐在上面。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打量完四周,身上机灵灵打了一个寒噤,直截了当就问:“你能给我长情水?”
那女子微微点头,反问道:“你是林医生?”
突然跑出好多人叫我林医生,还真是不习惯,我摸摸头应了,偏又听到她说:“你是老林医生喝了长春水?还是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
我只好又摸摸头,说:“一般来说,就算人家真的没什么出息,阁下也没必要说那么露骨嘛。”
叹口气:“好吧,我就是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了,您有什么指教?”
她似乎对我家前尘后事了如指掌,凝望着我,喃喃:“不喝长春水,换一个这样的儿子。”没说这笔生意到底做的合算与否,摇摇头而已。
我听得真切,可惜不够了然,什么长春水,长情水,是不是有什么电视台在拍摄整蛊秀节目,我大热中选啊,迷惑的到处看了看有无摄像机,我无辜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决定从社交寒暄的第一步开始做起:“怎么称呼?”
“一苇。”
她说,声音低沉,深具诱惑,静静看着我,说:“我和你父亲很熟。”
我点点头,看出来了。要是老头曾经和你有一腿的话,他人生里就终于出现了值得我羡慕的光辉了。一苇听得笑出来:“老林医生一生卓有盛名,建树非凡,都不值得你羡慕?”
我觉得自己有点老气横秋,但胜在有诚意:“哎,他大部分时候三餐不定,夜不安寝,我妈死得早,他完全不近女色,估计对男色也没兴趣,你要我羡慕他什么。”
一苇好认真地和我讨论:“但是他积累了财富,世人尊重。”
看不出个人风格如此出世的小妞,说起来话来这么不上道,我大义凛然一挥手:“那就更不值得羡慕了,钱现在不都给我了吗?”
说句实话而已,呛得人家翻白眼,看样子懒得跟我扯了,小脚一掂,跳下那问号造型的椅子,这会儿我仔细一看,那椅子的确是自由自在浮在空中的,没着没落,无牵无挂,不知装修公司用了什么办法才做到这一点的。
一苇弹跳力惊人不说,行动起来,香风细细,步步生莲,优雅得不像真的,要是艾琳能学到这姿态,什么男人不哭着喊着要她一段情,这么想的时候一苇正走到房间一角,拿出一个小箱子,忽然抬头对我微笑:“你想起你的爱人?”
“爱人?没有,病人?有一个。”
她摇头,模样坚决:“我决不会感受错的,刚才一瞬间,有一个人的名字从你心里掠过,带着强烈的感情。”
我啪一声从椅子上掉下去——艾琳?我对艾琳带着强烈的感情?是不是敲诈病人的诊疗费也算一种感情啊。
一苇不再理会我,从那箱子中小心翼翼的取一瓶东西,递给我:“拿好,倒数第二瓶了,再来拿一次,我欠你父亲的就还清了。”
受了她身体语言感染,我也谨慎起来,拿过瓶子端详,不大,容量最多一百毫升,金色瓶身,口小肚大,摸上去带奇异的温暖之感,瓶口以蜡封紧,滴水不漏。上上下下都没有标识,里面所藏十分神秘。
我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一苇有点吃惊:“你知道来这里,知道长情水,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世人如此,好普通的嘛。”
她对这解释不买账,逼到面前来问:“到底谁要你来拿长情水?你父亲指示的吗?”
我老实地说:“我爹已经挂了,也没留什么指示给我,最多是这地址。”再把庄子夫突然来访的来龙去脉一说,她劈手把那瓶子抢了回去,干脆利落的赶我走:“你先回去,庄子夫明天几时来?嗯,我到时候过去找你们。”
要来找我,也不问人家个地址电话什么的,我完全没有反抗余地,屁股上就着了一脚,眼睛发花,脑子一晕,身体不知道瞬间穿越了什么,四肢五体感觉被扯得乱七八糟的,瞬间后便哗然落地,哼哼唧唧坐起来一看,我这不是在牛肉店的门口吗,刚才那个屁墩估计质量颇高,引来一位闲人兴致勃勃,执手相望,看样子巴不得要丢我两个铜镚。
这位闲人我已经好熟了,正是艾琳,站在一边纳闷地说:“我明明看到你进了人家厨房,为什么却从门口冒出来了?莫非你是盲侠?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对我这样冷嘲热讽的时候,我半坐半躺在地上,生平第一次以仰望的姿势看这小妞,耶,两条腿又直又长,皮肤光滑,色泽饱满健康,还是有几分姿色嘛。
正想入非非,突然就被踢了一脚——老子今天运交华盖,回去要摸块玉出来带带,尽被女人踢的。她拉长脸,凶巴巴看着我:“赶紧死起来,你还躺得挺销魂的啊。”
我扑哧一笑,原来艾琳偶尔都会有点幽默感,爬起来整整衣裳,她也上来帮我拍背上的灰尘,虽说大力金刚掌,打得我全身骨痛,我还是觉得挺受用的,这当儿心头一凛,想起一苇那巫婆说我,艾琳的名字给我带来强烈的感情。
误会,这一定是一场误会。
赶紧摔了两下头把那点心事摔出两百公里,我拉着艾琳继续去吃面,被她推了个踉跄:“你去了三四个钟头,老娘等得吃了三碗,现在人家已经收工了。”
三四个钟头?明明我在里面才呆三四分钟的。举头左右一望,果然人迹萧然,黑灯瞎火,和方才来时状况,大有不同,此时一句古老的诗从我脑门上轰隆隆地滚过,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巫婆,一苇一定是个巫婆。
既然说我一去去了三四个钟头,我的肠胃就提出了严重抗议,而且他们都是鹰派,一旦抗议起来,绝不是稍微收缩一两下,冒点酸水就算了,直接上升到破坏生产工具的程度。
胃部痉挛的程度一下比一下严重,我脑门上冒出了豆子大的汗,艾琳一开始还用鄙视的眼神瞄着我,等待我用癞皮狗的招数回敬她——我们医患双方的关系,就在这种人格的较量中长期坚持了下来。时间一长,她觉得有点不对了:“林二?你怎么了。”
我挣扎着说了一句:“我饿……”
眼前一黑,栽到了艾琳的怀里,当后脑勺上雨点一般的拳头打下来时,我雄性的本能罔顾肉体正在遭受的双重折磨,喜滋滋地报告:“好香啊……”
半小时之后,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腹部搭了一块热毛巾,额头上绑了一条冰毛巾,全身被毛毯严严实实盖住,嘴里还叼着温度计。
我家里能够找到的所有药物,都在我面前一字排开,等阅兵似的,艾琳采用了一种极为原始的方式为我开处方——那就是点兵点将,就这样还是我殊死抗争带来的革命进步,本来她想每样都给我试试看的。
在她所会的所有急救和护理措施中,只有一样是合理的,那就是在厨房给我煮碗面吃。
我家的厨房,自从老爷子过世,我辞退了家政助理之后,至今数年,完全不沾人间烟火,快餐吃了连三月,厨房无人又一年,我怀疑微波炉都要成仙了。因此当艾琳一步跨进去,发出了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尖叫,我也完全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把毯子拉上一点,盖一盖耳朵。
不出所料,女人给男人带来的一切东西里面,第一件一定是声音。
艾琳,你终于逮到了一个不需付钱,却可以尽情唠叨的机会了,恭喜你!!!
在她不时大呼小叫的闹腾中,我合上眼睛,有点想睡觉,昏黄的灯光洒在我脸上,忽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我还没有离家去读书,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老头子常常很晚回来,妈妈总是悄悄起床,下厨做一点热东西,老两口坐在厨房里,低声说笑,共进凌晨两点的夜宵。
那时候我不懂事,偶尔睡醒起夜,看到这一幕,唯一的想法是,哎呀,吃东西都不叫我。
现在他们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天堂里一起吃宵夜,估计也没准备叫我——迟点好了……
翻了个身,眼睛有点酸,刚要合上休息一下,猛的发现艾琳蹲在我面前,表情怪怪的,我还没问她,她先发制人:“你哭什么,饿成这样?”
我一抹眼睛:“饿哭了也是一种美德,哎,你干吗举个香油瓶子对着我。”
她的确手里拿了个瓶子,小小的,玛瑙色瓶身,口小肚大,蜡封口,我一下子睁大眼睛,这不是我在一苇那里看到的长情水吗?恩,除了瓶子颜色不一样。
艾琳问我:“这是什么?调料还是酱料?我看你家里连点盐巴都没有。”
我充耳不闻她说什么,把那瓶子翻来覆去地看,艾琳看我一点反应没有,劈手给我一个巴掌,站起来出门去了。
我扯着喉咙问:“你去哪啊,我的面呢?”
她愤怒地从门口砸过来一只拖鞋:“我回家去拿点酱油,你个猪。”
猪就猪,有吃万事足,没什么不好,我继续研究那个瓶子,不见任何标识说明,实在没什么头绪,我干脆把那蜡封抠下来,犹豫了一下,对着瓶嘴就喝了一口。
恩,味道还不错啊。
第一口甜得要命,哇,舌头都要化掉了,咂巴咂巴嘴,我怀疑我马上要得糖尿病,但是很快,一股微微的酸涩从味蕾中蜿蜒出来,很快与那甜味交织在一起,蔓延了整个口腔,我吞多两口唾沫,舌底轻微的,有一点回苦。
酸甜苦涩,四味交织,牵扯回环,有如心事。一口下去,心里痒痒的,很快又喝第二口,一直到咕嘟咕嘟,整瓶都下肚。
这调味师是谁,这样千头万绪,又浑然天成,配方怎么得来的?要是放到市面上去卖,何愁不赚个盆满钵满?
可惜地晃了晃那个空瓶,自责行事不经大脑,怎么图一时之快,啪就把整瓶都喝完了,懊恼了两秒钟,又不记得这回事了,想艾琳出去好一会儿了,虽说两家之间只隔几百米的一条道,灯火通明,保安扎堆,但不管怎么说,半夜三更一个女孩子,还是危险的。
惦记她危险,我骨碌爬起来,随便穿件衣服就出去了,喝了那瓶怪水,好像肚子里暖暖的,也不再觉得饿,沿着住宅区的道路一直走下去,走了两分钟,就看到艾琳小小的个子,拎了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吃力地过来。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过东西,柔声说:“我来,别累着你。”
她吓一跳,摆出一个空手道的姿势,要不是我及时出了声,当场就要被摔个前滚翻——哎,我怎么一下不记得了,这小妞从小练武,在没有枪的情况下,没几个男人放得倒她的。
这说明,我刚才的担心,都是白费——问题是,艾琳的剽悍,我从十岁就知道,中间看她对前男友以及前前男友还有前前前男朋友全武行开打,战而胜之,绝不是一次两次,怎么突然就头脑发晕,怜香惜玉起来?
愣半天,转头想咨询一下艾琳,一个人太久没吃东西了是不是会间歇性丧失记忆,结果看到她在路灯下站着,狐疑地仰头看我,大约窜来窜去有点热了,汗珠密密的在额头上,双颊红润欲滴,点妆未上,可是眉眼清楚,爽脆利落,好像一只熟得刚刚好的桃子,我不由自主说:“真漂亮。”
艾琳狐疑地跟随我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有个保安正在尽职地巡逻,制服笔挺,模样憨厚,也算是中人之姿……她呸了一声,皱起眉头摸我的额:“烧坏了海马区吧你。”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说你真漂亮。”
我的惨叫声冲破天宇的时候,全小区的保安都过来躬逢其盛,看到我抱着一大堆油盐酱醋,被艾琳摔摔打打,跟拖一只麻布袋一样,拖上了三区一号的十五楼。明天诊所里一定会有很多预约,每个人心理状态其实都很好,唯一需要在我这里解决的问题是: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会被女人殴打?
带着以头撞地撞回来的很多包包,我被艾琳揪回了家,她倒也没有表面上那么生气——或者表面上的气并不是生给我看的,总之一进门,她就和我化干戈为面条,冲进厨房,继续烹调大业,不一会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叫我:“赶紧吃。”
一碗面下去,我实实在在对艾琳爱念如潮,当真是古有红娘中宵成好事,今有拉面半夜慰空肠,都是一等一的好媒人。正要调暗灯光,开瓶红酒,细诉衷情,艾琳从厨房走出来,打了个好大的呵欠,对我怒目一望,道:“服侍你半晚上,害得老娘好困,回见。”坐言起行,夺门而去。
她这一去不要紧,留下我辗转反侧,心心念念,想起她手指一拂,便笑,眼角一转,又笑,对我气恼,都有种种娇憨,立刻要笑出声来,这样折腾到天明,我忽然翻身坐起,越想越觉得不对。
把垃圾桶翻个底朝天,扒拉出不少焦黑糊拉的鸡蛋,显然都惨遭艾琳毒手,不幸阵亡于平底锅上,诸多鸡蛋烈士的下面,就埋着那只玛瑙色的瓶子。
把灯开到最亮,拿出放大镜,我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瓶口一线,找到几个细到令人气绝的字:多情水。
是了,这就是罪魁祸首了。我说怎么才十一月我就发完第二年的春呢。
悻悻然我丢下那瓶子,看看时间,差不多庄子夫要到了,我撒腿就跑出去,气喘吁吁一到诊所,果然她已经在那里等。今天大红裙裹身,曲线玲珑,造物主鬼斧神工,真令人钦佩。
看到我开门见山:“我的东西呢?”
“小姐,在付完清钱以前,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好不好。”
她眉毛一挑,就要从包里摸支票本,好啦好啦,怕了你,其实是我没东西给行不行,我一泄气,立马就要说实话,忽然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耳边细细说:“进办公室,东西在桌子上,拿给她。”
一苇?你在哪啊。四顾一通,无人在侧,庄子夫看我探照灯一样把头晃来晃去,模样甚憨,对我的专业资格显然已经完全失去信心,再催一次,语气充满怀疑焦虑。
我对她摆摆手,径直进了办公室,打定主意要是桌子上屁都没有,我就关紧门装死,回头打电话请艾琳上来贴一张今日休业的纸条。
结果桌子上真的有一瓶东西,正是我昨天见过的长情水。
给货,收钱,我抱着凭空发了一票横财的小市民想法美滋滋看着庄子夫离去,一转头看到一苇好大脑袋就在面前,吓得我半死。
这位徐娘美则美矣,就是无端端总有几分妖气,长眉窄眼,一张一合之间,莫名光华流动,她阴森森注视门外,好像可以从空气中看出一个六合彩中奖号码似的,须臾对我说:“你认得她吗?”
我很诚实的摇头,不过,“我老爹应该认识。”
一苇也知道这点:“没错,她上一瓶长情水必然是自你父亲手中拿到的。”
转向我:“你父亲有留下什么资料记载吗?”
要是没有,我也不至于会在门萨街十三号遇到你咯,她向我眼一眺:“带我去看。”
看就看,进陌生男人的家要注意安全啊,我一边走一边和她闲聊:“你小时候是不是爸特窝囊,娘特暴戾。”
她步步生莲地在我旁边走,闻言瞪我:“你又知道。”
我打哈哈:“专业,专业。”
又看她一眼:“不过你爹应该一早就过世了,或者离开家,从此没有回来过。”
作为一个巫婆,被人家算命是不可容忍的,一苇雪白裙子下的长腿蠢蠢不安地活动了两下,呼之欲踢,偏过头去不理,偏我好死不死,又加了一句:“我打包票你还是处女吧。”
这一次我没有逃脱被神谴责的命运,因那惩罚的手段也非常人可以使出——一苇不晓得对我施了什么咒语,居然让我呼地一声倒立起来,头朝地,脚朝天,撒手就跑,健步如飞,时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起码,纷纷行人侧目不说,连交通警车都来追我,追上来和我并排开了一阵子,可能实在想不到要告我什么罪名,晃了两下又开走了。我就这么在大街上狂风般旋转了两圈,在引来全世界围观之前,又手不由己地回到了一苇身边,恢复正常体位后那个喘啊,半天腰都直不起来,一苇很鄙视地哼了一声:“嘴巴就硬,身子骨不行吧。”
我一边大抽风一边对她摆手,好不容易喘顺了,张口就是:“你初恋情人一定是老男人。”
在呼吸不顺畅的情况下被人一个过肩摔,真是摔死我了,何况连人家肩膀没看到就被摔了呢,瘫在地上我四肢躺平,有气无力地说:“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老妖怪不行吗?”
所谓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泼妇,泼妇怕流氓。
一苇有心打死我,又找不到合适借口,终于长叹一口气,恨恨说:“你这个M。”
径直往前走,方向直取我家,对我的信口雌黄,决心装聋作哑。我跟在后面偷笑,心想我就是不M,这么多年也被艾琳训练成功了,脑海里滚过那个熟悉的名字,有一丝甜蜜况味自舌尖蔓延到心底,我情不自禁微笑,前面一苇霍然回头,泠泠美目对我凝睇:“情感指数怎么爆发?”
她聪明有如整个北极的冰雪那么多,须臾就回过神来:“多情水,你喝了你爹藏的多情水。”
给人喝破贪杯,我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更重大的问题是:“多情水也是你给的吧,你和我爹到底搞什么飞机啊。”
说起我爹的飞机,可以与伦敦大轰炸时期的天空媲美,不管什么病人到他这里,都豁然痊愈而去,余生快乐,甚于白痴,其中极多显贵巨星,是否生活看起来越光明的人,私下有越深的阴影。
这个时代身体上的疾病更容易痊愈,致命的细菌们都栖息在额叶白质或交感神经之间,人们毫无征兆的忧郁,厌倦,委顿,不声不响就死去,或生不如死。
倘若得以拯救,世人必不惜所有。
因此他桂冠满身,赢得一切可能的荣誉,任何心理学会议没有他,就好像漫天繁星没有月亮。
但说句老实话,我从不相信心理咨询师可以神奇到这个程度。
就连神灵都无法控制人的感情,一介凡人如何越权。
一苇表示赞同:“是的,你父亲并非医术通神。”
她在通神两个字稍稍犹豫了一下,我福至心灵,直问她:“但是他通你。”
一苇神秘莫测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怀念交织怅惘,啊哈,你们真的有一腿啊。
是不是真的有,必然成为悬案,人家不说,我就不问——这不是识趣,这是心理咨询从业者的本能——要我JJYY,前提是要付钱的。
一路说着走回了我家,打开电脑上失恋那个文档,弹出来的还是那个对话框,一按再按都是空白,好像是要输密码。
顿时惹出我一头汗——老头你玩我吗?
却听到一苇平静地说:“输我的名字吧,一,万物归一的一,苇,芦苇的苇。”
我狐疑地看她一眼,依言输入,果然。文档一按即开:
满屏幕是老爷子喜欢用的黑体字,五号,密密麻麻的,从心理学上来说,有这样习惯的人易于焦虑,没有安全感,悲观倾向明显,但医人者不自医,惯例如此。
是份简单的病历,病人名字年龄,住址电话。
正是庄子夫,彼时二十三岁,与偶尔邂逅的中年男子相爱,随之订婚,婚后三年中男人有数次出轨经历,导致其精神濒临崩溃,疗程为期六个月。
这样寥寥几句,资讯已经很丰富。
令人最精神一振的是文档纪录的原始时间,乃是二十五年前:庄子夫二十出头,前来咨询我父,花样年华,可以想见当时风采。
问题是,我所见的庄子夫,一样青春少艾,绝无徐娘风貌,要说保养得法可以有这个效果,那绝不是老天爷造人的初衷。
看完老爷子的记录,一苇不知得了什么提示,一拍桌子,说,跟我来。
要我跟她去,她却直窜向窗户,大婶,什么事想不开你要轻生,哇哇哇哇,干什么,叫了你一句大婶你就要摔死我吗……
然而我在空中飞了起来,脖子后似有竹蜻蜓,发现自己与陆地如此遥遥,第一感觉不是自由,而是恐惧得要命——被束缚久之后,自由是不可承受之负担,多少受虐狂可以被一世殴打,从未想过逃离,就是基于人类的惯性——为什么在这么不搭界的时候,我要忍不住追溯自己学过的专业文献。
一苇轻轻在我身边飘荡,估计是欣赏我眼珠子几乎要瞪出脸的大好模样,很好心的还摸了摸我的脖子,跟摸狗似的:“别怕,好快就到了。”
真的很快就到了。
3.塞壬之缪斯
本城近郊的一处别墅区,面水背山,家家户户都坐落在绿野环抱之中,一苇带我在其中一栋房子前落地,说:“进去。”
被人带着在天上飞了一回之后,人家要我干什么我都铁定要从的了,当即雄壮上前,一掌把门推开,闯将进去,结果吓一跳:厅堂里满满是人,刚要落荒而逃,又发现人是多,却没有一个当我存在。
出现这种状况,通常有两个理由,一是我太不显眼,二是别人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其他地方。
现实是——两个理由都成立。
因为厅堂里正在举行的,乃是一个小规模的葬礼。
死的那位肖像居中,音容整肃,是个不认识的老头,但站在灵位前一身素白,正以未亡人身份答礼的,可就和我打过几个照面了。
庄子夫。
她低头垂手,默默无言,神色与其说悲哀,不如说烦躁。人们依次上前拜祭,她不过随意应付,偶尔抬眼,炯炯然,视力怎么也有两点五。
这么好的眼睛,我一个大活人在门口,从我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硬是没反应,我今天又会飞天,又会隐身,必然不是天赋异禀,一朝爆发的结果,回头瞧瞧,一苇这只幕后黑手,好整以暇,在人家窗台上坐着,冷冷注视室内。
葬礼很快就结束,出席者次第出门,我紧紧贴住墙壁免得被挤扁,听到人们极低的密语:“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这个样子。”
“是,丝毫不见老。”
“老头子死得总觉蹊跷。”
“哎呀,人家家事,反正还有个儿子在。”
好快走得干净,厅堂中剩下两个人,庄子夫之外,还有个身板挺直,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神情憔悴,在灵位前默默坐着。
眼看人都散尽,庄子夫慢慢走近那年轻男子,手搭上那强健肩膀,柔声说:“胜杰,你累了,上楼去休息一下吧。”
她的手指修长柔美,有意无意在男子肌肤上流连,似挑逗似安慰,胜杰身体明显绷紧,倒也没有逃开,只是局促地说:“不用了,我,我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凝视灵位前那张遗像,一生一死两个男人,抛开年龄的影响,容颜线条简直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显然是父子无疑。说要走又不走,站起来期期艾艾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人生大忌也,我打包票你好快有大麻烦了。
果然,庄子夫看他动作,虽然犹豫,脚步的确是向门外移动的,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比脑子有更强的控制力,只要后脚一出门,之前生死纠缠的想法,也有一多半散去了云烟里,因此急忙说:“厨房里煮了消秽汤,你喝一碗再走。”
她根本不等胜杰回答,快步往客厅一角走去,转入厨房,此时我屁股上一只小脚轻轻一踢,转头看到一苇对我挑眉毛,示意跟上去看。
跟就跟,怕你啊,要是消秽汤够多,我也喝一碗再出来。
太习惯一天到晚给人看得见,突然可以透明着为所欲为,多少有点不习惯,我扭扭捏捏跟上抓庄子夫,经过胜杰身边还本能的低下了头,窗台上,一苇发出闷笑声……
这家人的厨房,比厅堂更加气派,挂在墙上的锅子大大小小平的圆的十几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比锅更多的是菜刀,连超级无敌大的屠夫刀都有——难道这家还要自己杀猪?
庄子夫进得厨房,雪白灶台上小火正燎着一个黑色的瓷煲,她开橱柜取小碗,笨手笨脚打了一碗汤出来,手腕一转,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那瓶从我这里拿走的长情水,尽情撒落入汤,拿银匙搅拌两下,端将出去。
这过程全程入眼,我大惊失色,不顾自己可能暴露身份,连滚带爬就蹿了出去,对着窗台上看风景的一苇大叫:“下毒,下毒,她对这男人下毒。”一苇很镇定地说:“什么毒?”我转念一想,难免讪讪:“长情水。”
她很好脾气的对我普及常规药物知识:“长情水不算毒啦,喝了之后,最多就对你的爱人生死不渝,狗咬不变而已,常人求都求不到呢。”
我没好气:“喂,这是乱伦好不好,这女人明显是他后妈。”
一苇的观念狂野奔放得很:“要是他们真心相爱,也没什么不好啊。”
这次我没有忽略她那么明显的嘲笑之色,反唇相讥:“拉倒吧,真心相爱需要动长情水吗?真心相爱就应该赶紧私奔嘛。”
一苇噗哧笑出来,终于跳下窗台,在我脸上捏了一记——我又不是什么花样少男,你干什么无端吃我豆腐。
她懒得理我,注视着庄子夫,已经将汤端给胜杰,神色间微有焦虑,似在急切盼望那孩子将汤一口饮罄,偏巧天下事,不如意十有八九,这男孩子想必一世温吞惯了,就碗边都含在了嘴里,就是不喝下去,忽然问:“我爸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庄子夫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将手按在自己胸口,似有些难过,一苇此时提醒我:“你看她手背。”
女人的手背,是完全无法隐藏苍老的部分,任何完美妆容,都掩盖不住那处苦苦起伏的青筋,越来越难以承担日常输送血液的任务。
此时庄子夫按在胸口的手,正在发生极细微的变化,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堕落着,自光滑到粗糙,倘若不刻意去看,简直无法察觉。
她须臾低声说:“没有,老爷子心脏病发作,去得很快,来不及。”
胜杰点点头,还是不喝,沉默许久,才痛苦的说:“他下半辈子有你陪着,应当是很开心的。”
庄子夫眉头紧紧皱住,似有极大不适,手指在胸口越抓越紧,喉咙间嘶嘶作响,勉强说:“是的。”
猛然提高声音,锐声说:“喝了那汤。”
胜杰吃了一惊,身不由己把那碗凑到嘴边,我急得跳脚,对一苇喊:“看看,看看,你真让他喝啊。”
一苇嘴角泛出神秘微笑,抬手按住我的肩膀,意思是稍安勿躁,我们两个就眼睁睁的,看着那碗掺了整瓶长情水的汤,咕嘟咕嘟下了胜杰的喉咙。
一碗汤喝毕,庄子夫立刻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满怀期待望着胜杰,我相信只要后者轻轻一招手,她就会像片废纸一样,越过尘土与桌椅,轻盈的飞翔起来。
我闭上眼睛,不忍看这人伦扭曲的一幕,老头你尸骨未寒,儿子已经和老婆勾搭上了,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但意料中男女情热的响动并未随之而来,倒是忽然门框当一声响,我忍不住张开眼睛,看到厅堂中只剩庄子夫一人,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愣愣看着门外。
“胜杰呢。”
一苇对我一抬眼:“走了。”
我差点要结巴起来:“走?走了?”
赶紧看,那只盛汤的碗还放在边上呢,不是喝了长情水吗,此时此刻,应该上演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羡鸳鸯不羡神仙的戏份了,怎么就孔雀东南飞呢。
一苇始终保持冷静,就算面对八卦也不失优雅:“长情水是长情水,不过……”
她停下来,沉思默想一刻,忽然叹了口气:“纵法术通天,什么神奇物事,前提也要真的有情才是。”
眼光转回庄子夫身上,她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没有接受的心理准备,美丽的眼睛直愣愣望住门,身体轻轻颤抖。
然后,时光在她周围倒抽了一口凉气,开始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流逝。
如果说上帝曾经给过她一面钟,指针几乎凝固不动,那么,储存的岁月终于泄洪。
活脱脱的一场噩梦,庄子夫绝世姿容,如花美貌,在我眼皮底下,化身为一颗一颗沙砾堆积成的堡垒,当强风吹过,纷纷崩塌,枯萎,成木成石,成泥土淤泥。
我吓得说不出话,一直到庄子夫化为一具白骨,之后连白骨也成为灰烬,连灰烬连消逝为虚无,我的嘴都没能成功合上,口水滴滴答答落下来,连我鞋子都打湿。
一苇对我动了恻隐之心,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没见过世面的,把嘴合上行不行。”行,不过,我一合上就怪叫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西洋中土,凡烟视媚行,以勾引男子神魂颠倒为最大嗜好的女子,我们都送尊称狐狸精,这方面的专业者,天敌乃是人老色衰,到一定时候只好转行做教练,而业余人士的生存环境还要艰苦得多,不败露则已,一不小心就被浸猪笼,如此加冕仪式非常人所愿承受,因此中国两千年,有头有脸的狐狸精,还真没出几个。世易时移,人心不古,如今怪了,放眼望去,坊间满坑满谷的杂志,本本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誓把一切女性培养成花狐狸,啊啊啊……
从庄子夫家里走出来,一苇鬼扯出上述内容,为了表示心情沉重,对社会道德现状不满,还啊啊啊几句,我一拍大腿:“原来庄子夫是狐狸精。”
结果她四周张望了一下:“谁说的。”
不是?不是你引经据典这半天,顺便说一句,你刚才那段感叹充满了价值观与现状的落差感,显然是因为欲求不满引起的,看你样子虽然比谁都妖精,不过好久没男人了吧。
本以为一苇会气到发晕十三章,说不定一个太阳神掌把我击毙,结果她居然抬眼看天,脸上闪现一丝红晕,悠悠出神半天才叹口气——酸得我差点要拔牙致敬,赶紧嚷嚷出来:“有什么心事赶紧说,我免费听了,别叹气,别叹气。”
她白我一眼:“滚,你那半瓶水,我才看不起。”
看不起就看不起,如此待遇经年,我早就已经习惯。继续说吧,庄子夫到底怎么了。
庄子夫不是狐狸精,狐狸精是她徒子徒孙十八代,她是世上于色诱异性一途能力最出神入化的生物,名字很奇异,叫作塞壬之缪斯。
一苇微喟着兀自摇头:“这一只辞世之后,下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
塞壬之缪斯,其貌绝美,风华无双,不进寻常饮食,唯一以人类纯净爱情为滋补根本,养颜驻容,只需爱足情热,永保青春不老。倘若爱断情绝,不能及时补充,便会极速老去,化为灰尘。
我自作聪明:“因此她要长情水,要了一瓶又一瓶,使人对她热爱,有生之年不渝?”
一苇点头,又摇头,她冰石般质地的脸上,终于露出真正伤感的神情:“不,她没有要了又要。”
在过去数百年中,塞壬之缪斯,总是很容易就会遇到爱她的人。
那时候时间缓慢,空气洁净,一点丁香结出半世怀念,诗酒在旧事回波里怅然生香,一夕之欢已经足够滋养整段生命,被回忆和文字催得极醇,极鲜活,流传到后世,激出千年之后的为伊泪落。
塞壬之缪斯并非邪恶,她不过一心要人爱,倘若那爱光明纯洁,她便厮守在侧,岁月静好,偕老,只是她从不白头,在爱之后,要寻找新的爱。
倘若你我可以长生,世间谁不如此?
她并无罪过,我便生恻隐,忍不住怨一苇:“那你为什么不给她长情水,那个男孩子也不错,给他们在一起好了。”
一苇神色哀伤,令我看了惊动,她静默许久,轻轻说:“我给的正是长情水。”
转过眼去回望庄子夫所消失的那栋房子,摇摇头,接着说:“但男孩子所有的并非爱情,而是贪欲。”
对继母的美色,以及父亲留在她名下的偌大家产,垂涎已久,心心念念。
长情水,能凝固和滋养,一个人心中萌发的爱情,使之浓厚,坚定,如磐石之无转移,如清泉之无杂质。
它唯一的副作用是,倘饮用者心中,无所爱,唯有欲,它便会干脆把那人变成一个彻底的情感无能者。因此胜杰无所挂念,掉头而去。
也不是坏人,不过是凡人。
DEAD INSIDE。
说来动魄惊心。但,我每天在街上走过,红男绿女逡巡,来来去去有多少。
我忽然想起父亲为庄子夫记下的病案上,说她因丈夫出轨,寻求帮助,得长情水之后,那男人才为她收心转意,自此热爱至老。
身为塞壬之缪斯,拥有任何凡人无法企及的美色和魅力,却还要面对背弃和疏离,必须寻求魔药的帮助,一定很痛苦吧。
而我猜想,你一定走遍全世界,希望找到和从前岁月中一样干净的心灵。
最后都失败了吧。
所以才要回到那个帮助过你的医生那里,无奈地要求另一瓶长情水。
却想不到,这个世界的人心,早已沦落到无法拯救的地步。
塞壬之缪斯,安息吧。在另一个世界要是能当尼姑就当吧,不要嫌弃人家伙食了。
三餐青菜豆腐,比四下找爱,容易多了。
唏嘘感叹半天,我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一看居然是艾琳,小妞一天不见,萝卜赛梨,学会查岗了。
我兴高采烈接:“亲爱的,你在哪里呢?”
那边的狮子吼刚开篇,被我一句话硬堵了回去,我简直可以看到艾琳的肺部组织被强烈能量倒灌,震成一片片的样子。
她愣了好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就,就问一下,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对哦,今天她要上来补一天疗程的,不过其实都不用了。
她觉得自己的听力也被震坏了:“不用了?不用了什么意思,我完全康复了吗?”
我好笑地对着电话嚷嚷:“你别傻了,你什么时候病过,哎,我一会就回来了,你赶紧买菜,给我做饭啊,钱在书桌抽屉里,钥匙在门口地毯下,赶紧去。”
艾琳又愣起来,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反应慢一点。我叹口气挂了电话,蹦了两下问一苇:“去我们家吃饭不,我女朋友手艺不错。”
她强烈鄙视我:“喝了多情水骚包成这样,别药力一过就耽误人家女孩子青春啊。”
我信心百倍地大摇其头:“非也,非也。”
爱艾琳并非一日,自她五岁时抓住我头发满地转圈就开始,多情水的用处,不过是叫我面对现实,再做鸵鸟的下场,就是看着自己的心爱,总有一天变成别人的新娘,十分悲惨,万万使不得。
一苇扑哧笑出来,拂一拂衣袖,扫起一大片土,我忙跳开,问:“你干吗,不去我家吃饭吗?”
说话间她飘然上了离地两米之处,小姐,这里是人居地,你可不可以照顾一下影响。
对方置若罔闻,出神地看着我,喃喃:“真像。”
洞悉万物未必就一定不再惘然,须臾闭一闭眼,深深对我凝视,我分明感觉那不是在看我,是看另一个林医生,带着无法割舍亦无可奈何的眷恋。
到底那是怎么样一个故事,她不说,我是永远不会知道了,而我猜她多半都不会说的了。
摆完这个怀念的姿势,她振一振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喊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我家还有什么药水没?”
一苇显然是不想理我的,但没有办法——因为我踮起脚来,抓住了她的鞋子,不是我轻浮啊,这是现有高度下唯一可以抓住的部分了。
她没好气地一脚把我踢开:“不知道,你父亲拿了所有配方,谁知道他配什么了。”
我大喜:“有配方啊,哈哈哈,等我找找看。”
一苇不走了:“你要配什么,干什么?”
哎,不要这么紧张,仕途经济荣华富贵我都没兴趣,我就是想找找有什么东西能对艾琳发挥作用,让她变成一代名厨,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做饭。
被她踢了最后一脚之后,这个巫婆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远处有一道白影闪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留下的鞋底云。
我耸耸肩,手机又响,这次是艾琳问我想吃什么菜,声音虽然还是凶巴巴,我却听得很是受用。
父亲过世第八年,我和艾琳结婚。所有街坊都捧场出席,流水桌面吃了一整天,捎带通宿麻将,邻居四姑和八太爷联手把我洗白,最后没钱输了只好喝二锅头抵数,醉得跟只死狗一样回洞房,就这样,艾琳都笑得见牙不见眼,拿了毛巾过来给我擦脸,一边擦一边唠叨:“笨蛋,不能喝偏要喝,知道你高兴,也不用这样。”
我抓住她的手,贴在脸边,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听她喃喃地说:“以后你就是我老公了,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你没钱我养你,你老了我伺候你。”
那天中夜,邻居们还在外面继续竹战,艾琳把我安顿下,也跑出去凑热闹,我悄悄爬起来,从父亲生前所用的保险柜夹层里取出一个盒子。
里面安顿着我毕生的秘密,每当感觉自己毫无价值,无人眷顾,全世界亦如是想的时候,我就会犹豫着需不需要告诉别人。
一样一样拿出来,我仔细地看。
全球顶级心理学学院最高学历荣誉毕业生证书,父亲留下天文数字的存款和产业,母亲为我建立的基金会所有权证明。
门萨智多星会免试入会的通知书,证明我的智商在一百五十以上。
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我就拥有父亲那样的人生。
事业辉煌,生活奢华优雅,被无数人尊重拥戴,有如神灵。
但是他很少开心欢笑,因看透世间心灵,不复相信任何美好。
母亲过世之后,尤其如此。
他自负明察秋毫之末,却对最亲近的儿子,没有丝毫的了解。
连一个妖精爱上他,都会留下忧郁的回忆。
这样的人生。
我摇摇头。
拿到厨房里,煤气灶上温着一小锅粥,米香四溢,是艾琳为我醒酒煲的。
点燃那些五花八门的纸张,证书,存折,诸如此类,亮起蓝色火焰,逐渐卷曲,焦黄,消失。另一个人生的可能性,也这样一分一寸的消失。
我静静凝视着那火焰,想起母亲临终前对我说。
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难。
要人爱你,只爱你,因你单纯是你,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