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装设计师
白饭如霜2024-11-20 17:2318,388

1.丘比特力量

  终于可以退休,是一件爽到不能再爽的事。

  尤其是,以我这样热闹的方式退休。

  隆冬未过,国家剧院却已经上演来年春夏的时装发布会。压轴的晚礼服系列出场,压轴的模特出场,纯黑色礼服上遍身缠绕的黄金蛇形熠熠生光,妖娆女子静静踏出猫步,金属色系列妆容艳如桃李,也冷若冰霜。

  惊艳的寂静持续了整整数分钟,渐渐有人站起身来,之后,从第一排的业界贵宾,到一线卖场的买手,媒体,看客,所有人面带微笑,掌声雷动。

  闪烁灯光与无上荣耀,这一分钟铺天盖地而来,是我职业生涯最后一场秀的完美注解。

  说不得,我要得意洋洋信步而出,在大群模特的簇拥之下,将头向四方乱点,终于可以从低调这个壳子里一冲而出,心花怒放。

  满座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为虾米要心花怒放,印象中那些决定金盆洗手的设计师,倘若没有如丧考妣,都算如欠贷款。无他,舍得从这个花花世界里抽身出去的人,基本上都是迫不得已,要不你想想,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美女,华服,好酒,有钱人,什么地方比时尚圈更多?

  只有我,已经烦到不能再烦,已经要烦HIGH了。

  终于熬到落幕。

  

  借口要缅怀我过去三十年职业生涯的点滴时光,人群散尽,我留在了后台,化妆台上有庆功会上留下的香槟,我倒了一杯,站在正中间,唯一剩下的光源就在我脑袋后面,映照着我鼓鼓囊囊,东凹西突,无比丑陋的那张脸。倘若此时有人撞见,我赌一块钱,他要大叫一声:“鬼啊”,然后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这是可以理解的,想我自己,早上起床头脑迟钝一点,照照镜子都吓一跳。

  到处看看,这间房子真是无比熟悉,专属我的休息室,正面一面白色墙壁上,今天临时贴了许多历年的杂志封面或海报,上面都是关于我的访谈,新闻,或者得奖时装的照片。

  眼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扫过去,最近出街的人物杂志专访上,有一段话这样写着:

  

  RAY。国际时装界过去三十五年,最传奇,最富盛名的设计师。

  从出道的第一场秀开始,到现在,公开宣布永久退休,将召开最后一场展示会。

  时装设计界不断产生新的神话,而从来没有任何主人公可以超越他。

  RAY,他的职业道路,金色纸张上写着玫瑰色的字。

  成功,成功,成功。

  

  这六个字,跟六个大锤子一样,悬在世人的头上,驱策鞭笞,终生奋斗,有时候搞到生趣全无,想来真是愚蠢。

  摇摇头,我喝光杯子里的香槟,准备离开,奔向我真正的幸福生活,然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蓦然响起。

  “RAY。”

  对着门口看过去,那里站着的另一个人,很多年来一直和我一起站立在这个行业的顶端,只不过,是以模特的身份。

  沙西娅,RAY的御用名模。即使在这个美女比沙子还不值钱的领域里,也是众人的海伦,值得引起一场战争。

  她仍然穿着那件最后压轴出场的晚礼服,即使灯光再昏暗,也无法掩饰那黑色与金色交织的灼热魅力,仿佛可以令四周都为之燃烧。她走过来,纤细的美丽手指,轻轻绕上我的脖颈,声音低微沙哑,像从热带丛林中穿过来的风,充满无限诱惑力:“告诉我,这件衣服的名字叫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暗藏凶险,立刻让我醒觉,沙西娅来者不善,绝不是要送我一程那么简单。我挺直了身体,眼睛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瞳孔深处,闪出一点难以名状的警惕火花:“没有名字。”

  几乎是粗暴地甩开沙西娅的手,我站起身来:“我的所有作品,都没有名字。”

  倘若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气氛,我这会儿的样子,摆明就是一个恶棍。其实我一点也不危险,连露出牙齿吼叫这么简单的招数也不会,但是我长得丑啊,我把脸往前一撅,随便也可以吓昏几个。

  全球时尚圈如何会漠视我的外在而尊崇我,数十年如一日,我打破头也想不通。

  可惜的是,沙西娅不但是我的工作伙伴,也是我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她太了解我,因此绝不会害怕我——事实上她不害怕任何男人。作为一个年少时候就成为世界中心的女人,她的字典里对男人的定义是:一种看到她口水就会到处乱滴的低等动物。

  她只是微笑,微微笑。最美的春风也不够这一笑的柔和纯净,使人有冲动成为天使。

  说道:“不,有的。”

  走向休息室的一端,她打开灯,在她身后,有一扇空白的墙,然而她的手指划过去,像那里正在放一幅幅幻灯片。

  “有一年,欧洲某国的费力王子,爱上来自非洲的中年妇人,你为那个又老又丑,毫无教养的女人,设计和制作一件礼服,令她穿着去晋见费力王子的母后,结果,她获得整个皇室的无尽青睐,很快得以与王子成婚。”

  她眯起眼:“那件礼服,你叫它辛德瑞拉(灰姑娘)之蓝”。

  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吐出那件衣服的名字,休息室里,逐渐凝聚起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息。我的身体微妙的紧张起来,面无表情,嘴唇紧紧闭着,眼神仿佛在看别处。

  沙西娅对这样明显的漠视态度并不在意,喘了一口气,继续叙述:“好莱坞最强势的女星,盼望生养自己的儿子,为此努力超过十年,无论采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办法如愿。直到你为她量身定做一共七套内衣,五周就有孕,而且是双胞胎。”

  压抑不住的狂热之色从她美丽绝伦的脸庞上游弋而出,升腾到空气中,清晰可辨,她压住嗓子,吐出下面的话:“那七套内衣,叫作‘赫拉恩赐’,赫拉,是生育的保护神。”

  她越来越激动:“丹麦诗人麦提拉,先天心脏病,每天静卧超过二十小时。所歌咏的都是对永恒幸福的向往,任何高明的医生都无法救治他的绝症,但他在五年前忽然完全复原,因为你为他设计全套的床上用品。”

  糟糕,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为了稳定情绪,我重新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气,紧接着,就听到沙西娅喊叫起来:“那些床上用品,称之为阿波罗之子,那就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药之神。”

  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也很快镇定下来,在一阵沉默过后,温和的说:“沙西娅,你到底要什么?”

  这孩子举起了手,然后,几乎是奔过来,跪倒在我的脚下,埋下自己的脸。她无比急切,也无比混乱,颠三倒四地请求着:“为我设计一件衣服吧,为我,不,是的,为我,设计一件衣服。”

  她整个人都在冒着一种叫作渴望的无名之火:“为这衣服取名,丘比特力量,RAY,答应我吧。”

  丘比特,那光屁股孩子举着金色弓箭无坚不摧,漫无目标游弋在旧日罗马明媚天空之下,嬉笑着追逐一切适龄或不适龄的男女。被他眷顾,难说是悲是喜。而求之不得与却之不得,有时候那么异曲同工。

  我静静望着她的乌发,如云如瀑一样横泻下去,惊心动魄那么黑。露出脖颈一处恍惚梦境般的柔腻肌肤,只看一眼就能让人沉醉。

  我二十年前收养她,十年前带她入行,一顾倾城,号称名模中的宝石,站立于整个世界的最风光处,得到的机会,见到的世面,大多数人一辈子想也想不出。

  这么完美的人生,也有求之不得的伤心时候。我从来什么都可以给她,只有这一样东西,我似乎无能为力。

  

  离开国家歌剧院的大门,沙西娅近乎绝望的哭声还隐约回荡在建筑物的深处。夜色已经凉如水,这是四月,诗人说最残酷的季节。在街道上,我抬头看这座堂皇庄严的伟大建筑,过去三十年,每年我的时装秀上,都会汇聚全世界重要媒体的专业记者,等待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出现。

  那些不断会重复的问题仿佛还回荡在耳边:“RAY,这一季的主题是什么?”

  “RAY,你今年会采用什么样的元素来突出创作意念?”

  “RAY,这个系列的时装,是不是还一如既往,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永远没有名字。

  最少,不会有公开的名字,因为,名字如同契约。

  而契约是一个人最深的心事,不能轻易示人。

  即使是对沙西娅,永远也是这样说,在后台,在设计室,在共同度过的许多个夜里,总是这样说,然后独自望着远处。

  她曾经说,在我眼神的尽头,一定有一个秘密。

  是的。是有一个秘密。

  

  晃晃头摆脱沙西娅在我脑子里引起的一点混乱,我毫不犹豫地对着国家戏剧院门口那条大路开始狂奔,三更半夜,行人全无,连路灯都有气没力,照得四周一片昏黄。不过我不会迷路的,就算把我眼睛蒙上,再转十个八个圈,再把我丢进塞纳河淹上一遍,我也绝不会迷路的。

  虽然我将要去的地方,有三十年没有去过了。

  那是这条大路尽头的一条小巷子,白天没有人看得到的一条小巷子,藏在日常的车水马龙里,像一只眼睛在窥视那样,鬼鬼祟祟地存在着。当我一头撞进去的时候,我甚至闻得到那里的空气仿佛来自十年前,透着一股不新鲜。

  巷子幽深黑暗,幸好住的那唯一居民,看起来还没有睡觉,矮矮门边,窄窄窗上,萤萤亮着灯。

  深呼吸一口气,我敲门。

  “咚咚咚。”

  扣门声显得那么清脆。

  这样静和冷清的地方,即使敲得很轻,屋内人也会听得到的。

  所以,门很快开了。

  一苇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副容貌,随着轻微的嘎嘎声,出现在我面前。

  一苇是个女人。

  年华已然逝去,美丽却奇异地存留下来,无论谁看到她,都知道她年纪都不轻,却没有办法忽略那眉梢眼角的媚色,活脱脱一个巫婆。轻薄雪白的丝绸长袍倾泻下来,将她密密包裹着。

  她慵懒地看着我,像一个被打扰的情人,对迟来的约会早已丧失期待,却还必须应付。我懒洋洋进了屋,坐下来,翘起我的二郎腿。看看,外面门脸那么小的地方,里面空间却异常大,简单的家具一色沉沉如墨,高挂的水晶灯照耀着雪白的墙壁,上上下下一个雪洞似的,黑白交映,使人觉得冷。

  一苇是个坏主人,没吃没喝,什么招待都欠奉。往我对面一坐,身下那个椅子的形状奇特,以不知名材料制成,酷似一个巨大的问号,她就那样坐在问号顶端的曲线上,双腿并拢,宛如淑女。却对我瞪眼:“你来干什么?”

  我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我退休了,我退休了。”

  她皱起眉头:“退休有什么好高兴的。”脑门上透出深思的神色:“对了,你做哪一行来着?”

  我警惕地看着她:“别想赖啊,我们三十年前说好的。我完成我的任务,你实现你的诺言。”

  一边说一边把我的两条胳膊活动起来,突出我在健身房努力练习得来的肌肉,万一她要红口白牙摆我一道,说不得,打不过都要打,再不济自杀。输人不输阵啊。

  可能是我这么坚定的决心震撼了她,一苇叹口气,薄薄的袖子拂过前面的桌面,出现一个透明花瓣状杯子,满满盛了桃红色液体,没有风,却在微微动荡着,醇和得像一个梦境。

  “喝下去吧。”她波澜不惊的说,“既然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说得那么轻巧。

  我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通宵发呆,所设想的都是这一时刻,面前放的那一杯古怪饮料。喝下去后,得偿所愿。

  真的来到眼前,又有点不真实。

  我端起来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

  舌尖想去舔一舔,舔到临头又缩回来。

  考虑到一苇这个家伙无恶不作,我还一直对她的动作严加戒备,万一她二话不说上来就灌,那岂不是把醇酒作黄汤,糟蹋了我数十年的期待。

  她对我的恶意揣测,不以为然,在那问号上波澜不惊地坐着,斜睨我。

  在我终于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要一饮而尽的时候,多了一句话。

  “你确认真的没有其他牵挂吗?”

  便犹豫起来。

  有牵挂吗?

  我想想。

  没有父母,不需孝顺。兄弟姐妹全缺,每逢节日,我都独自远游。朋友?吃喝玩乐的伙伴,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连门口那个常年从我得施舍的乞丐,我今天出门时候都一次给了十年的钱,十年后他还不改行,恐怕我就管不着了。

  想到这里,刚要摇摇头。沙西娅的哭声,就那么好死不死,贯穿两耳而来。在我头脑里萦绕。

  第一次见到她,在贫民窟外,五六岁的小姑娘,身子缩成丁点大一团,坐在极脏的台阶上,头低低垂着。

  我经过她身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奇心,停步良久,却等不到她抬头看一看,蹲下去就晓得她是饿了。脸色青黄,眼神涣散。那口气在肺腑间打转,眼见越来越弱了。

  当时一念动,把她拣了回去,饥来吃饭,困了有床,倒也不是什么很精心地养下来,从没想到十年后,她以倾国之色,自模特界横空出世,竟然可以与我分庭抗礼。

  可惜也和我一样,人世多少年,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为什么我知道?因为她和我住在一起,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公众社交,私人时间接近于零,经过严格培训后,镁光灯下,笑起来天花乱坠,眼神里寸草不生。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一苇立刻精神一振:“干吗,有心事?”

  八婆,你莫非兼职是做小报记者的,那么高兴干吗?

  咬着牙对那杯桃红色饮料出了一会神,我毅然跳起来:“你等我啊,我去去就来。”

  她半点要拦我的意思都没有,好整以暇摸摸自家头发,冷然提醒我:“等不了多久啊,明天午夜十二点之前没回来,咱们就下辈子见了。”

  

  我的住所,在这个城市的东头,最贵的地方,也是最冷清的地方。房子和房子之间,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看起来很靠近,实际上从不接触,无比疏远。

  一路狂奔过午夜的林荫道,我遥遥看到自己房子的楼上亮着灯。

  对什么人提起这里,我都说这是我的房子,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不在这里,在上万公里外的一个旧茅屋中,木板床下,泥巴洞里。

  无法代替,不会忘记。日日夜夜挣扎,是为了回去。

  眼看就能够回去,却还要为身外事再到这红尘。我狠狠吐出一口气,撞进大门,高叫一声:“沙西娅。”

  没有人答我。再叫,声音回荡在旷远的大厅里。从一幅幅价值连城的名画上反弹回来,无比寂寞。

  明明楼上有灯的,莫非她气坏了哭坏了睡着了?

  三步两步冲上去,所有房间都灯火辉煌,但转一遍却半个人也不见。不过,经过我平常睡觉的那间巨大主卧室时,衣帽间里全部的收纳都给清了出来,在地上铺得七国那么乱,那是我逐年设计时装系列中的代表作品,每一件都见证了一个风潮。

  走过去,拣起一条绿色上衣,这是哪一年了,时尚界风行有限度的娇嫩风格,旨在配合流行指标低龄化的倾向,这件上衣的颜色,非浓非淡,带有奇异透明感和细微纹路,如同蝉翼。是的,就是记忆中,夏蝉初蜕,第一次展翅之前,所呈现出来的那种颜色。

  躺在床单上的那条黑色长裙,是私家定制的绝品,十年前奥斯卡的三任影后,点名请我为她设计红地毯上礼服,这条裙一反当时倡导现代女性干练自立的中性风格,回归三十年代的华丽复古,突出衣着者的纤弱高贵气质,是之后全世界报刊的首选封面对象。

  叹口气,我胡乱拉扯开地上堆聚的这些矜贵衣物,心里纳罕沙西娅把它们弄出来做什么。忽然灵机一动,我仔细检视,这一个冬季正热卖的代表作品,不见了。

  那是一款大红色皮革镶嵌粗呢披肩,点缀以金属质感铁蝴蝶图案,是今年的最受追捧单品。

  沙西娅在T台上穿够了穿烦了我设计的衣服,日常生活中一条牛仔裤,一件运动外套,都是街头随便买的,穿到最脏就自己守着洗衣机洗,水波轮一下一下转过去,对她来说不是劳作,倒是享受居多。

  她会拿这条披肩,我想唯一的原因是,它有一个对外宣传的名字:倾慕。

  回身冲到楼下,不请用人的坏处这会就出来了,完全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幸好,我看着她长大,多多少少,有点了解。

  那些一路走来的对话,想起来都在耳边:

  “沙西娅,你出去的话,要记得告诉我。”

  “可是我看不到你。”

  “那么打我电话。”

  “你电话常常不通。”

  “昂……那你最少要留个字条给我吧。”

  从此以后我就常常在餐桌上看到很多很多字条。

  有时候她只是出去散步,而我就在楼上发呆,也会郑重地写:“我出去一会儿,也许五分钟回来,如果我半小时还没有回来,请报警。”

  她说得出我做得到,半小时不回来,我真的会报警。后来,我们两个都丧失了仅有幽默感,但是效率高得吓死人。

  今天也不例外,在餐桌上那只日本风格的大圆盘里,她潦草的字迹在便签纸上,写着:“我去十三街,维纳斯书店,不回来。”

  不回来那三个字吓了我一跳。赶紧窜出去,住宅区中家家灯火辉煌,防范严密,这是各国狗仔队的常规活动区,我有任何异动,说不定明天就上了报纸头条,白纸黑字写着:知名设计大师,夜变草上飞,于住所附近暴走。

  情急关心,管不了那么多。大略看看左右无人,我先活动了一下手脚,小心地把衣服脱下来,脱光……连小裤衩也没有例外,然后咚的一声爬到地上,嘴巴里念念有词,很快身体逐渐拉长,那一百零八块属于人类的骨骼软化消失,四肢顶端出现适合快速地面行走的软掌,原来的皮肤从人类白种人,慢慢变得像蜡烛那样微黄透明,再逐渐呈现和我周围经冬草坪一样的深绿色,即使有人细细查看,也会以为我就是草坪的一部分。

  现在,我的行走速度可以达到两百八十公里一小时,而且只要稍微小心一点,所到之处都风平浪静,不会有人围着我索要签名,或者奉上自己的服装创作意图得到赏识。顺便说一声,其实这些有时候还挺享受,最讨厌的是尖叫声,常常有两个回合——一个回合是发现有名人,一个回合是感叹,这老头太难看了……

  蹭蹭蹭我这就开始四肢着地飞奔了,说起来,开什么车都不会有开自己那么爽。操作极其方便,动作极其灵活,路况适应能力极其强,发动反应时间微乎其微,窜到最高速度,也一点声音没有。

  趟草地,过大路,爬高楼,钻下水道,既无红灯也无堵塞,走的是最直线距离,所以我很快就到了十三街,很快就发现了那家维纳斯书店。

  老实说,这家书店其实半点也不打眼,小小一张门脸,藏在一家面包房和一家咖啡店中间,名字叫维纳斯,大概设计师也就懒得想装修创意了,直接在门上钉了一个巨大的心形标志,三更半夜的,一闪一闪的还亮着。

  距离天亮应该还有三四个小时,不知道沙西娅是否就在此地。这个问题还没有真正问出来,答案已经在五十米以外出现,体重四十七公斤,身高一米八七,三围完美。

  沙西娅,她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条名字叫作倾慕的披肩,孤零零站在路边,眼睛炯炯闪亮,盯着维纳斯紧闭的门。这架势是豁出去了,在得偿所愿之前,就是打她她也不会走的。

  这个女孩子,我从小看到大,对她的倔强程度了如指掌。初当模特的时候练习身姿,整个身体紧贴在墙上训练挺直度,看起来很简单的动作,其实要求非常高,很少有人可以坚持到一个小时的,只有沙西娅,会一直站到全身麻痹,最后咚一声倒在地上,整一个木乃伊,连膝盖都不会弯了。

  好吧,看看她到底要什么,天边隐隐有一丝晨色,空气中开始酝酿新一天的味道。我还有时间,陪她一起等待。

  等待。

  没有人比我更擅长等待。前生的往事跳跃闪回,在我脑子里一幕幕地过去,那些焦渴恐怖的长夜,四周响动各种危险丛生的杂乱声音,难以动弹的无力感贯穿全身,蜷缩到极致,身体也活生生地暴露着,孤寂连同狂躁,逐渐演化成绝望,唯一的安慰,是时间一点点流逝,我所等待的,终将到来。

  从头到尾,沙西娅一动没动,倒是我乘着黑和寂静,到处乱窜了一下,这条街是著名商业区,白天人如潮水,晚上连贼都不来,第一到处是摄像机监控,第二全是店面,偷不了什么东西,打劫都要等下午,人家营业额攒了一天再说。

  天大亮了。面包店最早开,接着是咖啡店,当香气开始四处飘扬,我从街边的草丛里爬起来,身体恢复原形,快手快脚把衣服穿上,做惯了名人,裤子可以不穿,墨镜和帽子则绝不可少,装束齐全跳出栏杆的时候,动作太猛,差点撞上一个人,我忙举手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人家也戴了墨镜,给我一撞,头慢慢转过来,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立刻回应:“没关系,我是不是挡着你的道了?”

  原来是一位盲人,中等身材,年纪不大,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灰色的风衣,露出白色衬衣领,鞋履光亮,皮肤修洁,把自己打理得非常干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作为导盲杖用。我急忙说:“没有没有,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

  他于是微微一笑,说:“能够鲁莽是年轻的标志,先生,说明您非常有活力。”

  举起雨伞来轻轻一摇,作为告别手势,往前走了,语调平和,脚步轻快。要不是那把雨伞有规律的触地动作,简直看不出来他是盲人。然后,他一直走到了维纳斯书店面前,站住,掏出了一把钥匙。

  咿,他是这家书店的伙计?这么小一个地方,会有伙计吗?也就在门打开的同一时候,等了半夜的沙西娅起动了她的第三宇宙速度,哗就扑了上来,容光焕发和这位盲人先生打招呼:“梅尔先生,早上好。”

  傻女。她迷上的原来就是这个人。

  

2.断尾

  在互道早安声中,他们双双走进了书店,我站在不远处,要说伪装很到位,其实也不见得,沙西娅就愣没看到我。要不是我对爱情力量的伟大一早受过严格训练,这会已经要念起莎士比亚的名句,啊,情人都是瞎子。

  现在,敌在明我在暗,要明察秋毫有点难度,不过这点麻烦也难不倒我,四处看看,我在对面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发现了新培植上去的黑色腐殖质,走过去,将双手印在上面,一缕缥缈的墨色从指尖渗入,很快扩散开去,流转全身,这种屁股向后平沙落燕式非常不同凡响,因此来往的人多看两眼也属正常。当然,第一个看的人和第五个看的人都往往想不到,就是这数秒之间,黑白人种的生力军做了一个加减。

  没错,RAY,本来是白种人骄傲的RAY,现在是个黑人。

  大摇大摆走进书店,沙西娅在柜台上正笑得花枝招展,我特意经过她身边,一个眼风都没有得到,我伪装是成功的。不过,从她注视那位梅尔先生的眼光看,就是我原封不动在她身边跳裸舞,效果说不定也是一样。

  转入成行成列的书架去看,咿,好像全部是童话书。来自欧洲与南美,来自中国与印度,来自知名的作者,或者历史上的无名氏。

  我拿起一本来看,依依杨柳风。故事里那几只好奇天真的小动物开始踏上顺流而下探险的旅途。真是好看,无论男孩子女孩子,都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吸取其中的爱与美丽,变成好人。

  读完一段,我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正要探头出去继续我的侦查任务,忽然发现外面人声鼎沸,不像是一家书店应该有的动静,倒好像置身于SHOPPING MALL中心一般。我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被发现了,紧接着就知道,不关我的事,是沙西娅被发现了。

  人群开始拥进这家小小的店,惊奇激动的叫喊此起彼伏,连同蜂窝震动般的窃窃私语:“看,是那个名模。”

  “真的,我看看,真的真的,好高啊。”

  “太美了,比走秀时还漂亮。”

  “她好像没化妆,皮肤真好啊。”

  沙西娅是真的美,那种美仿佛有毒,不容许凡人的触摸与亵渎,因此那么多人聚集起来,也只是围观,议论,并不敢上前打扰她,而挤不进店子的,就贴在玻璃橱窗上,一溜过去,型号不一的五官都被压得扁扁的,口水滴出,拿个摄像机一拍,上好的行为艺术。

  沙西娅终于发觉自己引发了这场骚乱,而她正与之热烈交谈的盲人朋友,则更是发觉周围好像变成了菜市场,迷惑地问:“沙西娅小姐,怎么了,忽然很吵闹。”

  她不大会说谎——平常需要说的谎我都负责说完了——愣了一阵,支支吾吾地低声说:“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进来了,大家都在看。”

  梅尔毫无怀疑之心,真诚地点点头:“要是我能看得见,也希望可以欣赏到她的美。”

  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手上拿的那本书,然后递给沙西娅:“沙西娅小姐,这是你要的《夏洛的网》,是一本非常非常让人感动的书,希望你享受到阅读的乐趣。”

  随即微微一笑:“看了不要哭哦。”

  我必须承认,这个人虽然看不见,举手投足,却有一种温和的魅力散发出来。雅致,淳朴,自然而然的热忱。换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爱他也无可厚非。

  但是沙西娅,这十年之中,在她裙下沉沦的男子,将名字按字母顺序排一下,就是半部现代名人录。公子王孙,巨商高官,名家雅士。她要什么样的男人,就好像厨子要什么样的肉,去屠宰场选一选,总有合乎要求的。

  何止于如此苦心孤诣,等了半夜,就是为了从人家手上买本书?

  沙西娅大概也不满足于只买本书,从写给我的字条上看,她今天筹划了什么相当惊人的计划,比如说不成功就成仁之类的,关键是她要成什么功,我至今都是一头雾水?难道她要逼婚?还是抢亲?

  站在书架后,个子高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眼光越过那些如痴如醉欣赏国色的群众,我看到沙西娅咬着嘴唇接过那本书,手指神经质地拉着身上披肩,脸色阴晴不定,闷了良久,顾不得无数眼光跟打场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对梅尔冲口而出:“你摸一下我的衣服。”

  一片嘈杂中,梅尔没料到她还在,侧耳听了一听,才笑起来:“沙西娅小姐,你还在这里啊,你说什么呢?”

  沙西娅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伸出去,拉起梅尔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温柔而有力,指甲修得圆润齐整——放在她的肩膀上,也就是,放在那条蝴蝶披肩上。

  时间在我这里,在她那里,随着那双手,忽然之间静止下来。

  她红润的嘴唇,一点点在流失血色,异常的紧张和渴盼主宰了她的全部表情,整个人似乎都凝固起来了,皮色显得异常脆弱,仿佛轻轻一点,就会猛然爆裂开来,成为粉末一般。

  然后,她等来了梅尔亲切而微微有些不知所以然的声音:“很暖和的料子,式样和图案想必也很好看吧,沙西娅小姐?”

  眼泪夺眶而出,她不顾一切放开了梅尔的手,像一只狂怒的猫一样冲向人群,推搡着,挤压着,甚至是踩踏着人们的脚,不惜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弄得一塌糊涂,终于到达了门口,带着压抑不住的沉闷抽泣,消失在视线之外。

  可怜的孩子。我叹口气。

  我知道她要什么了。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美人可看,观众很快就散去了。我拿着那本《依依杨柳风》去收银台,人还没走近,梅尔就向我点头招呼:“您好,买什么书吗?”

  我把书递给他:“你只有童话书。”

  那与黑暗长久为邻的笑容,为什么如此和煦,算不算件怪事:“是的,童话最美好,我喜欢童话。”

  他用摸索的方法去确定价钱,可以感觉到那极度轻微的油墨微粒,指尖该是很敏感的。但是无论指尖多敏感,原来都触摸不到另一个人的心。

  我忽然问他:“你爱过吗?”

  在我生活的那个环境里,不可以问人家私事。你要称呼六十岁的太婆为小姐,也要将嫁了五次,有十八任情人的交际花尊为贵妇。尤其,你不能问关于感情的问题,因为感情在物质世界,是禁忌。

  由此,我也了解到,很多人从未爱过,犹如从未真心欢笑过,或对需要的人伸出过援手。

  很少很少例外。那些例外的人,都在我生命里留下印记。

  这是突兀的问题,却得到顺理成章的答案。

  “爱?我爱过,我也爱着,我爱我的书,我的客人,我的雨伞。”

  他将放在一边的雨伞拿出来,轻轻挥舞一下,带着一点调侃的表情,而其他部分是认真的。

  他拍拍那本即将要递给我的书:“我还爱刚才那位小姐身上温暖的衣服,我想她穿起来一定很美丽。”

  倘若这言语是修炼而来的语言技巧,那他真应该去当外交官,但他是真心的。

  我无话可答,对面墙上的钟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走出维纳斯书店,转右一百米看看,没人,转左一百米,看到了。沙西娅站一个卖花店前面发呆。

  刚才情绪那么激动,接下来就有一阵子回不了神。小时候的脾气到现在也没改。

  我走上去,拍拍她:“沙西娅。”

  她良久才慢慢转过头来,茫然地四处看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RAY叫我吗?”

  想想家里一条白狗早上跑出门去,傍晚变成一条黑狗回来,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我摘下墨镜,把脸凑过去,提醒她:“是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美丑到了极端,都可以作为第二身份证使用。她当即认出我,多年依赖的习惯成了自然,眼泪夺眶而出,真是我见犹怜。

  不多问一句话,拉住她手,我带她慢慢走过这条开始繁华到嘈杂的街。路边有人在做杂耍,也有三人街头乐队表演热情的桑巴,卖气球的小贩唱着自己编的歌曲,穿梭来去。

  沙西娅的手,在我手心里渐渐有暖意,也渐渐抓得很紧。我回头看她一眼,看到一点点交织着惊奇和喜悦的神情,时光忽然倒流,她仍然是我捡回来的那个小女孩子,对人世要求很低,没有一点点安全感。

  忽然说:“RAY,给我买一个气球。”

  

  回到我们一起的住所,她在门口停下步来,看我:“昨天开幕之前,你说以后都不再回来?”

  是的。开幕之前,万众期待的最后一场秀之前。我曾经告诉她,这是我们最后的演出,之后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

  她一贯的冷淡表情,在金色的睫毛上做最后修饰,眼珠都没有转过来。

  想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我被终于要完成使命的狂喜所支配,也完全没有余地去探询,她在想什么。

  直到现在。

  她瓷器一样细腻的肌肤,泛着终夜失眠的惨白颜色,垂下脸去:“我留了最后一张字条给你。”

  这瞬间我发现了那深藏的恐惧。不动声色,但长久存在的恐惧。怕被抛弃,怕被忽略,怕独自生活在世界上。被寂寞一寸寸杀死。

  我忍不住拥抱她:“我看到了。”

  进门第一件事,我打了几个电话。

  给本城最出名的家政礼仪公司,定了最昂贵的临时管家,十八个侍者和全套宴会操办队伍。

  给意大利使馆,佛罗伦萨那位世界知名的厨师正在本城访问,我需要他为我制作今晚的晚餐——为一百个人。

  给私家飞机租赁公司,包下全部飞机,付两倍的费以解决带来的违约事件。

  给业界首屈一指的室内装饰师和家具设计师,给他六小时的时间,重新布置我的客厅。

  然后是给各种各样的人。

  在欧洲,在北美,在全世界,那些值得我记住名字的人。那些我需要他们今天晚上出现,而他们或为此会终生感谢我的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我派出飞机,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我负责损失,如果有需要,我甚至会派出杀手绑架,总之,今晚八点,我要他们出现。

  而他们一定会出现。

  因为我是RAY。

  生命中很少很少的机会,我为这个名字而感到庆幸。

  

  沙西娅一直在旁边目瞪口呆,瞧着我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发出各种各样的指令和邀请。当我最后一个电话挂上,家政公司的临时管家已经带着一整支工作队伍出现在门口,向我鞠躬如仪。我开出支票,交出钥匙,交代了必要的事,然后,拉着沙西娅,上楼。

  她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后,发出一迭声莫名其妙的询问:“RAY,你要干什么?你要开派对吗?可是你最不喜欢派对啊,你到底要干什么?”

  要是我跟你慢慢解释,那派对就不要开了,我们改开座谈会吧。

  上了二楼,没有停下来,继续往上走,也没在三楼停,一直到了阁楼的储藏室,沙西娅个子高,阁楼却异常低矮,因此不断听到她的头碰到这里那里的声音。我身手灵活窜进去,搬出一个梯子,噌噌往上爬,爬到天花板上, 一推,两扇暗门应声而开,我招呼她:“跟上来。”手一撑,跳了上去。

  阁楼上空间异常宽大,她十分惊奇:“怎么做出来的,外面一点看不到。”

  我笑一笑,不对她解释——对一个纯粹的人类,神奇的事不需要解释,只需要发生。

  这间房子,是我最隐秘的工作室。中心放一张非常大的台子,上面凌乱地摆放着铅笔和白纸,左边是一整套的成衣制作设备,右边是满坑满谷的各种材料,四面墙都是落地镜。

  沙西娅转了个身:“我记得你以前在家从不工作的啊?”

  我忙着在台子上收拾局面,选了最顺手的一支笔,摊开纸张。向沙西娅左右打望,她跟一只好奇的小蜜蜂般,在物件与物件之间蹦来蹦去,捞起一卷纱,举向顶灯,仔细地看,疑惑的自语:“这是什么颜色?”

  那是纯种日耳曼人眼珠上的一抹蓝,那也是高山之巅丽日初升洒下的半缕金,同样是野火焚烧后万里荒原永恒的死寂铁灰,也是长夜阴霾连日不开的纯粹幽黑。

  眨眼之间,就是另一个世界。

  我没有搭她的话,同时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蠢蠢欲动地痛起来。为了忽略这种不妙的感觉,我招呼沙西娅:“来,我帮你量身。”

  

  派对在晚八点正式开始,之前本城的交通监测部门通过各种途径,一遍遍警告和呼吁诸位驾驶者,务必避开第五街到伦巴大道之间的路程,因为那里沿街都已经被大批来自各国的媒体和围观者占据,人龙排到了我家花园外,开始叠罗汉。

  所有新闻电视台都停止原来节目安排,插入直播节目,主持人们蜂拥到停车场外,一字排开,身体半侧,一边对着络绎不绝的车流和人流,一边对着摄像机喋喋不休:“下一个客人是苏比王子,跟他相伴而来的是最近上升势头惊人的好莱坞新星黛恩小姐,他们神态非常亲密,最近流传的绯闻事件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知名脱口秀主持人阿木阿拉亲自开着他低调的宾利座驾来到,穿得不修边幅,但是别有风味,他非常体恤传媒的工作,停车以后特意摆了三十秒的造型,方便记者拍照。”

  “欧洲最高级别模特赛事先生组前三甲一共出现,身后神态严肃的是他们的经纪人莲礼丝女士,这位女士在经纪人界号称吸血鬼之花。从三位大帅哥统一着装的拘谨程度来看,自由之身已经不保了……”

  顶楼的隐蔽观测处,我俯视着地下的车如流水马如龙,直线电话响起,临时管家果然专业训练有素,极有效率地告诉我,十七辆私家飞机在第三军用机场落地,所有贵宾都将准时出席。

  微笑着放下电话,我转身走下天台,距离我的“deadline”还有三个半小时,我要为人世间我唯一想负责任的人做最后一件事。如果没有办法得到一个好的结果,那已经是天意。我们该认命。

  

  关于派对,如沙西娅所说,我一直都是不大抱好感的。尤其是顶级的社交派对,无非是谁谁谁几个熟人,排好日期去为彼此装点场面,男人的焦点是有哪些女人,女人的焦点是有哪些衣服。归根到底,像我一样的设计师,扮演的角色就是幕后黑手。

  既然可以当幕后黑手,为什么要跑去幕前给人看笑话呢。

  过去三十年,我成功的保持了一个记录,没有开过派对,没有正经参加过派对,就算是迫不得已,也最多露个脸,记者还没把我帽子式样看清楚,人已经不见了。

  因此眼下这个派对,来的阵容分外齐整,情绪也分外激动——破天荒头一遭啊。

  华灯雅乐,纸醉金迷。来宾不愧都是大人物,虽然准备时间仓促,有的干脆就是从游艇或非洲度假地被我捉将回来的,个个衣装容色,都还是显得优雅熨帖,游刃有余。一反常态穿梭在人群当中,我和这个那个谈笑风生,虽然大家对我的尊容看了数十年,不过之前都是在公众场合,远离三十米,配上闪亮灯光,就是卡西莫多亲来,也是明星一枚,不至失手。现在近距离,每个人都先吓一跳,然后心神不定地跟我聊着咸的甜的,眼睛在我脸上要看不看地溜来溜去,考虑到他们的礼仪教育接受得都很成功,忍到半小时才开始有人问我:“RAY先生,你最近皮肤状况,似乎不大好?”

  向我介绍各种私家护理法:“我认识一个香熏师,植物培育法安全有效。”

  以及:“死海附近新开发的海泥修复疗养所,不如去休息一下。”

  更绝的还有:“整容术有很大突破,尝试一下都不是坏事。”

  对所有的建议,我都很有礼貌的点头倾听,回报以适当反应:“真的吗?这样啊?有机会的?值得去试试呢。”

  喏,我天生可以适应这些。就像我热爱沙漠里暴热的天气,也可以在零下的酷寒里生存。就像我很快很快,就掌握了在人间活下去的所有准则。

  至于喜欢不喜欢,那是另外一码事。

  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的事,比如,丽贝卡带着她那对无比可爱的双胞胎过来叫我UNCLE,三个人样子像到不能再像,幸福可以从每根眉毛上飞出来。我再一次确认,当初愿意为她设计祈子的内衣,帮这位为了孩子可以放弃一切名誉地位前途的影后实现毕生夙愿,是做得很对,很值得的一件事。

  谈话中途偶尔看表,时钟走到九点三十分,我苦心孤诣安排的高潮,就要出现。

  乐队演奏蓦然停下,灯光聚到一处,所有眼光和疑惑转向同样地方。沙西娅自楼梯上出现。

  这时候,我听到满大厅里,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许多张口,露出牙齿,伸出舌头,没有办法恢复正常状态。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裂响,是酒杯自手中落地。

  我站在震惊的人群背后,远远看我的沙西娅。金色长发如神之火焰,国色芳华,自聚光灯下,缓缓下梯,是最俗气的富贵桥段,偏偏一千年都有奇效,看那声势夺人,来得风华绝代。

  她身上那件礼服,采用了修身无吊带样式,下摆自腰以下,点缀繁复交叉,精致皱折凸现奢华况味,长摆结合了鱼尾的优雅与波浪的生动感觉,衬托她肌肤如雪,步步生莲。

  而颜色,没有人可以确切说出那是什么颜色,随着她终于步入人群,开始谈笑周旋,每个人眼中的沙西娅,开始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前段我去了滑雪,始终是瑞士的雪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说这句话的男士,年方三十,演艺圈中最出名的钻石王老五,站在沙西娅的对面,开始他拿手的娓娓调情。谈论着自己的滑雪技术如何一日千里之际,沙西娅的礼服正呈现出冰山之上,碧蓝色苍穹的纯净颜色,点缀星光闪烁,那是暗藏在一寸寸工巧皱折中的完美钻石,王老五先生心驰神往,语声渐渐低下,只在这一个空子之间,另一位在旁等候良久的仁兄不失时机,一个箭步便插上了话,道:“去非洲度假,是最近的热点。”

  沙西娅无须发一语,只是微笑着转过头去,那位来自中东的酋长之子立刻精神一振,滔滔说起金色沙漠上的热带风光,丛林神秘交织远古幽思,如何夺人眼目,言语流泻中,沙西娅随意摆动了一下身体,礼服流线曲折,忽然有了阿波罗手中弓箭般热烈的光芒,四周空气陡然燥热,似瞬间迁移至赤道。

  这情形在我眼里,真是亦得意亦辛酸。这礼服颜色的来历,普天下没有第二人知道。它来自我的身体,在皮肤与骨肉之间,有一个极薄的夹层,储藏着人世间无法调配与制造的奇异颜色,能够随着环境的变化自由释放,灵敏程度,甚至可以感应到通过描述而带来的激情。就像现在,沙西娅走去招呼欧洲百货业的头号大亨,对方津津乐道于逐个将全世界知名高尔夫球场打完的目标之际,她闲闲的笑容,便开始变得翠色如水,云远天高。

  这种奇异的效果,我心知肚明,而满身被翻箱倒柜了一把之后,上上下下也都在隐隐作痛。不过,当那达王妃走过来和我耳语,我才发现并非只有我在注意如此奇景。

  那达王妃,就是沙西娅昨天晚上请求我为她设计丘比特之裙时候,举出的例子之一。

  她来自赞比亚,是黑白混血人种,但没有传承到混血儿常有的美貌,却将大多数缺点包揽齐全。

  毛孔粗大,皮肤干燥不堪,五官位置都放得十分勉强。虽然比起丑怪程度比我尚逊色一筹,都算是高段人士了。要是非要以貌配对,我觉得我该和她百年好合,以树立正面榜样。

  但她是个温暖博大的女人,安详得令人想伏在她膝盖上哭泣。

  她走近我,笑着说:“今天这个派对,是为了你的宝贝沙西娅选意中人吗?”

  我看看她,手指上的婚戒低调而华贵,一派大家气度,真是越来越似王室中人了。不答,她继续说话:“那一件礼服,才是你最后的作品吧,只一件,就把你以前所有光荣都可以盖过去了。”

  我料不到她可以看那么准,忍不住问一句:“怎么这样说?”

  那达王妃不错眼地一直注视着人群中穿梭的沙西娅,口中喃喃数数:“十五,十六,刚才那一种颜色和感觉我说不出是什么,咿,纯黑。”

  这时候我的公主,正从两个交头接耳的社交界名媛前走过,以我那么多年的人间生活经验,我绝不相信那两位女士所交流的如何振兴慈善事业,大半可能是对沙西娅的恶语。果然,感应到了她们的怨恨或嫉妒,那件礼服出现最纯净的黑,比夜色和罪恶都要黑,黑得无比邪恶。

  那达王妃胜利地扬起眉毛,我由衷点头,对她的洞察力表示由衷钦佩。

  想起了多年前她来我的工作室,请我为她设计一件礼服,不需要掩盖她身材的缺点,不需要衬托出她的独特气质,没有任何类似的,常规都听得到的要求。

  她说,请让我有尊严,有尊严地去见那些不会喜欢我的人,然后有尊严的退出。如果我有错,只不过是爱了一个我觉得想爱的人。其他全无必要顾及。

  如此有骨气的告白,真是令我击节赞赏。而那件礼服,名字就叫作“灰姑娘之蓝”。汇聚了一个平常而有真爱的女子,所能收集到的全部运气。

  是第一件慎重给予名字的衣服,是我兑现我曾经诺言的第一步。

  我希望她永远珍藏那件衣服,不要丢失,被虫蛀坏,或毁于火灾,然后,可以在王妃的宝座上享受她完美的婚姻,直到生命尽头。

  正要把这告诫说给她听,沙西娅忽然向我走过来。靠近我的时候,礼服归于无色,幸好我预先做了防备,做了非透明化处理,否则这个时候就要大呼糟糕了。

  她显得筋疲力尽,手搭在我手臂上,抱怨:“累死我了,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

  “一样的话是什么话?”

  她一贯是那样,微微一耸肩的冷酷:“你真美丽,你今天晚上魅力无穷,你让我目眩神迷,我非常倾慕你。”

  “都是好话对吗?”

  她显得烦躁:“都是好话,可是都是假话。”

  一点没有错。所有颜色都没有办法固定,都像水上的沙,在不断流失,被其他颜色覆盖,混合,驱逐,然后是下一轮的淡化。

  意味着,她的美艳绝伦,激起来的仍然是浮浅的情欲,虚荣,一时冲动,或甚至是邪恶之心。这济济一堂之中,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真心当她是宝贝,即使放弃自己一切,也要钟爱她,即使她乱服粗头,也将她视作最后的天使。

  这些尘世中的贵人,看多了随尘去土的美色,无论超卓到什么程度,都动摇不了他们的自私之心。

  我悲哀地看着沙西娅微微苍白的脸颊,时钟指向十一点,我很快要走了,亲爱的,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谁会让你觉得暖呢。

  她垂着眼站在那里,手里的酒杯从头到尾是满满的,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从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估计也不会喜欢吧。想起她守着洗衣机看水波一下一下旋转的神情,我很后悔带她入行。谁知道呢,浮华十年渲染,她骨子里仍然是街道上坐着的小女孩,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只手,握住她,不放开。

  她轻声抱怨我:“你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派对呢,RAY,你想做什么?”

  我感觉有一点泪,出现在我眼角。现实如此残酷,即使我们似乎拥有一切,却也有所想要的一切,永远不会到来。

  亲爱的,你身上的礼服,耗尽我几乎毕生的精力与活力,它的特别之处,不在式样,不在手工,不在质料,甚至不在那变幻无穷的神奇颜色。

  它就是你要的那件“丘比特力量”。可是它的作用,不是让人产生爱情。没有任何魔力,可以让人莫名其妙产生真正的爱情,即使有,也不过是刹那迷惑,过眼烟云。当我邀请那些素来对你仰慕的男士来到这里,当我安排你在人群中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舞来去,当我要求你今天晚上要很乖,很配合,不可以像往常那样远远躲开类似场合,回家睡觉。

  是因为我希望,这里有人真心爱你,即使每一个人只有一点点,也会像水流入海一样汇集起来,被吸收到你的礼服上面,当那件衣服最后变成最艳,最纯粹,最深的那种红色,你的一生,丘比特都会庇护。你会得到你的爱情。

  而眼下,派对渐渐要散去,有不少人想邀请你去下一场狂欢。而爱情没有出现。

  真抱歉,我再也无能为力。虽然这个结果,我很多年前已经洞察。

  留下那尽职的管家去照顾残局,我牵着沙西娅的手,黯然走上楼梯,十一点三十分,我要走了,在那之前,让我最后看你入睡吧,否则,你不会自己关上那盏太明亮的灯。

  她顺从地跟在我身边走,走了两个台阶,忽然停下来,急速转身。

  “RAY,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基本上,下面那一两百人的声音,你都该蛮熟悉的。”

  她却摔开我的手,飞奔下去:“不,是我真正熟悉的声音。”

  不明所以,我随着她的步伐看过去,一直看向敞开的大门口,那里的台阶上,站了一个人,半夜三更,还戴着墨镜,浑身上下灰尘仆仆,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在和接待的侍者说着什么。

  维纳斯书店的梅尔。他怎么来的。

  沙西娅速度无比之快,已经跑近了梅尔身边,我费力穿过人群,跟上去,看到梅尔递给沙西娅一样东西,一个红色的塑料手镯。他来送礼吗,怎么送那么廉价?

  却听到他温文尔雅的说:“这是我今天清理书店时候捡到的,你没留给我电话,却在购书卡上留了地址,所以过来送还给你。”

  沙西娅雀跃不已:“真太好了,我一直在懊恼呢。”

  我上前去一把拉住她:“这是你的吗?塑料的?”

  她狠狠瞪我一眼:“这是你买给我的啊,我很小的时候,你带我回家,你在路上买给我的。”

  她珍重地戴在手腕上,喃喃说:“这是我最喜爱的。”

  梅尔点点头:“是啊,上次你让我摸,说这是你最珍贵的珠宝啊。”

  最珍贵的珠宝。要多少钻石,多少翡翠,多少罕有什物,都敌不过那一个塑料的红色手镯。为什么我和沙西娅相处那么多年,都没有注意过。

  我兀自发怔,沙西娅过去轻轻挽起梅尔:“你满身都是灰,咿,手指流血了,你怎么了。”后者只是微笑,不出声。

  旁边一直恭谨侍立的侍者插了一句话:“这位先生大概是一路走来的,对这个区不熟悉,摔了不少跤。”指指门口:“刚才还绊了一下。”

  应声,梅尔的耳根为之一红,慌乱地告辞:“送到就好了,晚安,晚安,我要走了。”

  却也是同时,我被一道极灿烂的霞光慑住,转头看,沙西娅身上的礼服,在瞬间放射出不可一世的狂热艳色,那样惊世骇俗的鲜红,衬着她嘴角边一半心疼,一半心动的笑容,生生就是一只浴火的凤凰。

  所有能看的人都在看,都在惊奇赞叹,而唯一不能看的那个人,安然将脸对着沙西娅所站立的方向,她穿的是什么,模样如何,是不是在人间颠倒终生的尤物,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豁出去自己安危,跋涉冒险,为的是这女孩子的一点放心。对沙西娅来说,这就足够了。

  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五,快要来不及了。我紧紧拥抱了沙西娅一下,对着客厅中大喊了一声:“再见。”冲下台阶就开始跑,身后穿来沙西娅惊诧地喊叫:“RAY,RAY,爸爸,爸爸,你去哪里?”

  她叫我什么?爸爸?嗯,人间最后的收尾是这样,算是很完美呢。

  现在我最怕的,就是收不了尾,十五分钟之内,我能不能跑到一苇的住所呢,我能不能喝下那杯可以让我回去前世的红色饮料呢,我一定要回去啊,阿查还在等我,她等了我那么久,要是我回不去,我真的会一头撞死。

  冲出了人群的视线,我找了个安静处,正要就地趴下,变身暴走,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

  我吓了一跳,抬头就准备老拳交加,把阻碍我的人打翻再说,结果看到的不是别人,也不是人,而是一苇。她妖媚缥缈的脸,隐藏在一大团星云似的光雾里,看不清楚身体,应该是屁股的地方,浮着一个水晶球——她的座驾才是真拉风。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懒洋洋伸伸腰:“说来话长,我刚刚出来随便逛逛,结果,你猜我捡到什么。”

  不要告诉你的水晶球是捡到人家的,我记得你一向不大爱破烂的。

  她觉得我很没创意:“亏你还混了半世纪设计师行当,告诉你,我刚才捡到一个瞎子,乱穿车道,差点给撞个半死。”

  这才是大新闻——闹半天,梅尔是你送去我家的。她点点头:“是啊,我昨天跟了你们一夜,美容觉没睡,现在觉得皮肤都干干的。”

  跟了我们一夜,我说怎么老阴风阵阵的。一苇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光会瞎胡闹。”

  一顿,把头埋下来瞪着我:“不过你运气可真好,告诉你吧,要不是这一通胡闹啊,你的尾巴还差一节才能全断,你回去都给压着。”

  气定神闲宣布最后结果:“现在,你一回去就是自由身了,尾巴断了长长,和你老婆过快活日子,只羡蜥蜴不羡仙吧。”

  还有什么话能更动听,更悦耳,更令人欢天喜地,神魂出窍呢。无论什么奖励,什么成就,什么光荣,能比回到最爱身边更吸引人呢。一苇的手掌心上,那杯桃红色饮料近在眼前,我颤抖着手端起,往世无穷片断一一闪过,我和阿查,两只无忧无虑的千色蜥蜴,在一所废旧的茅屋地下,过着宁静的日子,有一天,一对夫妇搬来,修葺装饰房子的时候用一整块花岗岩石为床架,压住我尾巴与身体连接的那一节,挣脱不得,是阿查每天为我寻觅食物,将我生命延续,在最有限的空间中实践相濡以沫的初衷。我以全部生命向上天祈祷,给我机会得到自由,上天不知哪个部门受理了这桩事务,派下一苇来,和我约定,将我投生人世为设计师,发挥蜥蜴天生俱来的本能,享有名声与富贵,还得到了代替诸神赐福的奇异能力,如果我选定的人如果没有亵渎神的恩赐,实至名归,那么,我前世压在石下的尾巴,就可以断去一截,直到恢复自由。

  扬头喝下那杯饮料,身体轻了起来,仿佛很快要变成微粒向四面八方散去,灵魂奋力游泳,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长河,向那条充满温情记忆的旧路直线而去。一苇似乎一直在我身边,还在叹气:“你前世那样的情况都发生不少了,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留恋,老老实实从一而终的,你还真是头一个,小蜥蜴,你厉害,我很佩服你。”

  迷迷糊糊我笑起来,真的,我最知道不过了, 什么值得在乎,什么值得留恋。阿查傻呵呵的可爱样子,就在我不远的眼前了。

  

  

继续阅读:第三章 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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