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洗脸液&磨砂膏
我最不喜欢的数字是十三。
诚然因为犹大这个笨蛋的关系,好多人都不喜欢十三,但理由大约都不会有我这么充分。
换句话说,就是不会有我这么倒霉。
要举例来听听?那太容易了。任何十三号举行的考试,都不会及格。排队吃饭,拿到十三桌的号筹,那张桌子竟然会无缘无故倒掉,某年二月十三号,心爱的初恋女友失踪,虽然我第二天在情人节派对现场又找到了她,而且真诚的为伊之无恙撒下了一把热泪,最后收获的却是一句十三点——本来飞人与被飞都寻常事耳,值得买一送一十三点吗?
在经历了诸如许多和十三扯上关系的无妄之灾后,我经过冥思苦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一切其实都起源于一个最大的不幸——那就是,二十三年前某月十三日,我出生了。
这很显然是父母的责任,要生人出来,也不选个好日子,我实在该跑回家对他们表达一下大大的不满,顺便蹭顿饭吃,我妈做的咸鱼茄子煲不是一般的好吃,但是,我十三岁那一年,他们就已经去世了。
我独自在这世界上,背负种种因或不因十三而来的无可奈何,除了每个月十三号还有工资可发以外,简直没有什么能够安慰我。
不过这一天,连这小小的安慰,都完蛋了。
八月十三,今年今日,我问候你祖宗十三代……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家美容院。
我是一个男人。
通常一家正常规模的美容院,都只需要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通常都坐在门外一个桌子旁,面前挂着代客泊车的牌子和一个对讲机。
那些来做美容的女客,将车钥匙交给他,之后从容不迫地款款走入大门,有些人的腰肢,跟水桶有异曲同工之妙,扭起来好不虎虎生风。
他去泊车,然后坐回原位,如果有客人离去,里面会用对讲机提醒他,他就跑去把车开回来。晚上美容院全体人员下班,他负责巡逻一圈看有无门窗未闭,厕灯未关,落闸走人。
不算特别有挑战性的工作。最多有时候需要为车位和人挽起袖子打一架。打不过就跑去空车位上躺下,有种就压过来——俗话说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流氓。
不知不觉也做了好几年。
这句话在老板口中,多了一个问号:“做了好几年了吧?”
折折手指。三年多了。
进行这个小小对话的时候,我坐在美容院唯一的办公室里,对面那个女人就是我的老板。
就算做足三年,我都只知道她名字叫一苇,其他欠奉。年华已然逝去,美丽却奇异地存留下来,无论谁看到她,都知道她年纪都不轻,却没有办法忽略那眉梢眼角的媚色,活脱脱一个巫婆。无论什么时候都穿轻薄雪白的丝绸长袍,将她密密包裹着。而这家美容院外面门脸那么小,办公室空间却异常大,简单的家具一色沉沉如墨,高挂的水晶灯照耀着雪白的墙壁,上上下下一个雪洞似的,黑白交映,使人觉得冷。
她优雅的双腿交叠,坐在一个问号状的椅子上,看着我愚蠢地折手指,懒洋洋叹口气:“这么久了啊。”
通常开始有人在你面前感叹时间如水流的时候,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尤其这个人跟你的荷包或爱情很相关的时候。
我的智慧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唯一在这种折堕的时刻,焕发灵光,所料不爽。
因此,两分钟后我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失禁地听到一苇说:“四宝,我要搬家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你明天起就不用来上班了。”
我就这样失业了。
站在美容院的门口,身后惯常由我负责最后锁的大门无声落下,所有招贴和广告都清除了,那张桌子被推倒在街边,门庭灰暗。今天没有任何其他人上班。看来昨天都已经得到消息。为什么今天才轮到我,大概是因为老板直接把我忘记了的缘故。
只要一个夜晚,你用来赖以安身立命的东西就可以全盘消失,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干净彻底。如果非要证据,我猜就是我口袋里那一点点微薄的遣散费了。
这样的情况下,你叫我怎么变成一个大无畏的唯物主义者?除了一如既往地恨十三号,人生还提供给了我什么选择?
叹着气我慢吞吞挪动脚步,准备搭下一班公车回家,埋头大睡,沮丧事,能躲一时是一时。这刻一阵风吹过来,我听到头上一阵轻微的嘎嘎声。
是美容院的招牌。黑色底,冷冷两个鲜红的字:三生。
听起来似算命的摊点多一些,但多少女人进得来,一掷千金,孜孜不倦,为的不就是掩盖此生已久的尘痕,换宛如新生的神迹,得再世为人的错觉?
都贴切。
不过这招牌真是挂得久了,前几天我锁门时已发现两侧侧的固定螺丝生锈,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今天来,袋子里还带了工具和新螺丝,准备换一换的。
现在树倒猢狲散,还管不管。
沉吟了一下,摇摇头移步向前,走出几米,又是一阵风过,那嘎嘎声更刺耳了些。我停步回望,那招牌微微斜下来,寿命不永也,不知道那美容院旧址的下手什么时候来,倘若迟迟无人处理,这重几十斤的玩意儿当啷一声砸到某个路过的倒霉蛋头上,轻则骨折,重则断根,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将来我百年之后,谁知道爹妈会不会因此不见我?
怀着这点对未来的敬畏之心,我又走回来,扶起那张桌子,哼哼唧唧爬将上去,左手扳手右手钉锤,干起活来。
叮叮当当一阵,大功告成,前半辈子的劳动生涯还是没有虚度,木也木得,铁也铁得。
满意地看了看端端正正的招牌,新螺钉闪闪发亮,不要说风吹一吹,就是地震八级震垮了这破烂房子,三生这两字,也一定牢牢卯住,打都不散。
工具放回兜里,我正要跳下桌子,忽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看住我。
我老板——不,前老板,一苇。
她推开招牌上头那扇窗,伸出头来,直勾勾地盯我。
“你干吗?”
我仰着头脖子无比之累,何况站得不矮,心里又有点慌神,赶紧答:“修招牌。”
她表示不理解:“都停业了,你修它干吗?”
我有一句说一句:“那螺丝松了,怕一段时间没人管,掉下来砸到人。”
一苇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完全反应不过来。不应该啊,从她的额头看,智商怎么都有两百。反正我也不仰仗她发工资给我了,懒得再多言,我把桌子摆摆好,还拿袖子擦擦上面的灰,一起工作那么多年,别亏待了人家。
迈步要再走的时候,忽然一苇叫我:“四宝。”
抬头,一团东西对着我的脸劈面砸下来,幸好我身手不凡,一个箭步跳开,顺手把那东西一捞,接个正着,定睛看,这一袋子什么瓶瓶罐罐啊。
一苇妩媚神秘的笑脸在窗口一闪即逝,袅袅语声却缠绕耳边:“多给的遣散费,很贵的,别浪费了啊。”
死八婆,遣散费要给就给现金啊,拿产品敷衍我算怎么回事。打开袋子随便瞄一眼,无非是美容院里那些古里古怪,男人花一辈子都理不清楚的怪东西,什么是金盏水,什么又是莲花油,能吃吗?涂哪的?翻来覆去头脑发昏,我随手丢进包里,懒洋洋回家去了。
要说外面世界危险,有时候家里也不太平。倒不是我有一个河东狮式的太太,发现我失业回家,今晚吃饭的主菜就是活炖了我。要是有人愿意嫁给我,就算给她红烧又有什么所谓。
我有的是一个河东狮式的房东太太。
如果非要精确的描述,那就是,我有一个双下巴河东狮式的房东太太。
容我略为介绍一下我的居住环境。首先,这是一套三房两厅一厨两卫的公寓套房,理论上能够容纳的人口数字至多去到五,但现在已经翻出一倍,由三户人家分享,考虑到住我旁边大房的陈太太老是爱怀孕,过一段时间说不定又会添丁进口,这除法的尾数势在必行,免无可免。
这位陈太太在我心目中,也是一位异人,要是生平所遇的怪人可以做一个排行榜的话,她就算进不了三甲,前五绝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首先她实在极之漂亮,就算她经常头上顶着一坨小孩子的排泄物冲去洗手间,我还是忍不住要感叹一声,布衣那个孩儿屎,不掩国色啊。
其次,她实在很会生孩子,我和她一起租这套房子四年,她足足生了四个,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公寓人均面积严重不足的直接肇事原因了……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依据,几乎可以保送她荣登top ten——那四个孩子,每个都来自不同的父亲,而从遗传学推断,那四个肤色,面貌肯定都绝无相似的父亲,每一个都没露过脸。
莫非她是从蛋里面把小孩子孵出来的吗?
不管怎么说,她用一种盲目而异常顽强的生活方式面对这个世界,做种种匪夷所思的工作养活地球上最难养活的四个小东西,向没有希望的未来慢慢靠近。
而在这样的环境下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的,绝不只是为人母者一个而已。
最少还有我,住中房的咪咪小姐,以及房东太太。
咪咪小姐今天不在,房东太太就罕见地打破每月收租日出现一次的惯例,站在公用客厅中间,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四处看。
也难怪她看,这个公用客厅,拜陈太太诸令郎所赐,其外观逐步在变成一个垃圾站……而且没有什么值得回收。每天我回来,必须在门口深呼吸,然后表扬燕子三抄水,以一种亡命的姿态冲进房间,只要能不出来,打死都不出来。
打开大门发现她在以后,我就把发动轻功的准备姿势收回来,上前去打招呼:“孙太太,你好。”
她的眉毛已经皱到直接在鼻子上方回合,再皱紧一点,大概会直接刺进皮肤去。
“陈太太呢。”
我倾听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多么安静啊。当房子里平均总有两个孩子在哭的时候,你就知道能听到厨房水龙头漏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因此我几乎立刻忽略了房东太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基本真理,兴高采烈地说:“可能出门去了吧。”
房东太太的眉毛刺进了皮肤里:“出门?出门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断然转身,彩色棉布大睡袍下的肉颤巍巍一阵抖,我目测这位师奶的体重,已经连续四年在上涨了,真是生命不息,养膘不止……
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就毫无胖人的亲和:“老孙,来给我把这房里的东西统统丢出去,这房子我们不租了。”
不租了?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今天十三号吗?我提前把日历上那张纸扯掉不行吗?
幸好孙太太又给了我一点点活路走:“没说你,好歹你每个月也交了租,这个姓陈的,把我这房子搞得跟猪圈一样,两个礼拜前就该交租的,到今天都不见人影。”
小宇宙像浇了汽油一样熊熊燃烧,我周围的空气都升高了两摄氏度。事实上,对于孙太太的控诉,基本上我都是同意的,就算我对生活的要求低,也不代表在噪音和呕吐物中过日子会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现在把陈太太赶走,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就连猪圈也都没有了。难道要去立交桥下支一个帐篷,然后在公园取水,当街烧饭吗?
母子五个……加起来年龄没有超过四十,无家可归时候会面对什么样的危险,我想都不敢想。
所以我就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我那几张可怜的钞票,仿佛还听到那些挺括的纸张在尖叫抗议的声音。
一个烂好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正在接管我的意志,发出一个极大义凛然,不顾丝毫后果的声音:“孙太太,我代她交房租,你别赶她走。”
孙太太一扬眉:“你又来这一套?”
听起来这大义凛然好像是我的习惯一样。其实我也就代咪咪小姐交过一次房租,然后饿了半个月,每天去美容院偷女员工的东西吃。那些美容师上十二小时的长班,自己带饭盒来统一放在休息室里,在每个盒子里吃一两口,当天最少就不会饿死……不过上次小美家的红烧排骨太美味,我也忍不住把人家的口粮糟蹋了个七七八八……
就这样,咪咪小姐来还我钱的时候,还把钞票丢在我脸上:“拜托你以后不要做好人,我给赶出去都算了,害我这个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临出门口吼一声:“你知道做我们这行的,有良心是大忌好不好。”
都是名人名言啊。
不管怎么样,在我失业的当天,由于我执着的做好事,我的伙食费变成了隔壁邻居的房租,所得到的报答是散落在我门口的一地尿布,每一块都没有洗。我唉声叹气捡起来,拿去洗手间,送佛送到西,洗得不知多干净。
正撞到陈太太进门来。
她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我。这女人穿一件街头十块钱一件的白上衣,腋下都已经被汗水润黄了,头发跟个鸡窝一样乱糟糟,整个人疲惫得跟条被打断腿的狗一样。
但从镜子里,只看她的五官,你就会深深觉得,上帝真是不公平,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精致的脸,又这样毁灭它。
她嘶哑着声音开腔:“孙太太说你帮我交了房租。”
一边摸索自己的口袋,好久拿出一个弄得很湿,很皱的信封:“今天发了工资,还给你吧。”
谁说好人没好报的?我当即擦干手,踊跃地想接过那个信封,不过伸到一半就改了道,改成去扶陈太太。
她膝盖打弯,摇摇欲坠,要不是我扶一把,这下已经倒在了地上。
顺势就坐下来,不顾地上污水堆积。她对我苦笑:“这几天没睡,赶着加班想把房租赚回来。”
我蹲下来,她的手摊在一边,天,这哪里是双手,分明是两个棒槌,体积肿大三四倍,到处都是伤口,胡乱贴了几张创可贴。血迹都没擦干净。
我问:“你做什么啊。”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力气掩饰,简短地说:“砸钢筋。”
从拆倒的建筑水泥里,把钢筋砸出来,换取微薄的报酬。
就算是男人,也撑不了多久的重体力工作。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了,大家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从没有机会这样静静的聊天。半天才又问:“波波他们呢?”
波波是她的大儿子,今年四岁。
她的头靠在门框上,简直要睡着的样子,勉强把眼皮睁一下,含糊地说:“我送他们去街口那个义务托儿所了,晚上去接回来。”
那,看样子你下午可以休息一下了。这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边,我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给你做个脸吧。”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心里觉得怪怪的。
我为什么要提议给陈太太做脸呢?我是个男人,虽然在美容院工作,但是和美容本身一点边都不沾,就专业素养来说,我也绝对不是一块做美容的料……
最多,刚去三生美容院工作的时候,所有工作人员都要接受几天的岗位培训,由于男丁太少,实在不值得另外再开一堂课,所以我也听了不少有的没的,比如说美容师工作基本程序,肌肤分类粗略测评,清洁与护理手法……
只不过,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真的很希望看到她过着正常的生活,即使只是偶尔,而以我的能力,却实在拿不出任何其他东西来实现这一点。
除了一苇最后丢给我的这袋古怪玩意以外。
人生亦此,权当尝试。
陈太太对我的提议大概没有什么兴趣应和,不过她实在太累了,累得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跑到房间里躺下,勉强应我的要求把头伸出床头一点点,立刻就睡着了。
我打来一盘清水,找到一块棉花蘸了水,拨开陈太太的头发,笨手笨脚地开始擦拭她的脸。浮尘与积灰一一沾染在棉花上,那白转瞬就成了黑。换了好多次水,好不容易那肌肤见了原色。黧黑,粗糙,处处见磨损。细纹结在眼角嘴角,一处处都是风尘。
我忍不住想起那些在美容院门口见过的女人,手里拎的一个包,陈太太一年不歇气砸钢筋都买不到半个提手。
为什么她们在那里,享受精油和美好音乐的抚慰,为一点点时间的印记搏斗得惊心动魄,而她在这里,睡得好像已经死掉,如果有奇迹,宁愿永远不醒来。
到底是谁摆布的,谁决定的。
为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没有工作,要在这里手抖抖地帮人家洗脸?
上帝制造一百个问题,然后跑去安息。
而我摇摇头,站起来换了盆水,而后打开一苇留给我的“遣散费”包包,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用。
那里面瓶瓶罐罐,多得我不想数,仔细看看,倒齐全,干什么的都有了,洗脸的,磨砂去死皮的,按摩精油,面膜膏,爽肤水,精华素,眼霜,面霜,护手霜……
都是一色小白玻璃瓶,窄口大肚,里面的液体无色,打开闻闻也无味。瓶子上除了一个注明用途的标签,其他什么都欠奉,翻来翻去看,我看到有两个瓶子底印着小小烫金的字。一瓶是洗脸液,另一瓶是磨砂膏。
字母。我凑近去看,弯弯曲曲那是哪个国家的文字?粗人就是粗人,看不懂。
不管了,我把一个瓶口凑在手指上,倒出一些洗脸液,感觉光滑冰冷,虽然是液体,却凝滞在我皮肤上,接触到空气,立刻变成一小颗一小颗的珠子,闪耀着粼粼光泽。
小心地把那些珠子放在陈太太的脸上,我努力回忆在职业速成班上学到的点滴皮毛,心里念念有词:“手指肚力度轻柔,从内到外,打圈圈……”
这玩意会有什么用,那才真是天晓得。不过比之只用清水,怎么也要干净些。出于这样的心理暗示,陈太太清洁后的脸,忽然泛出光辉,衬上她安静睡容,叫我心里轻轻一动,充满了对她的怜惜。
下一步要干什么,我嘀咕着在那堆东西里翻来翻去,但一阵大风吹来,把没关上的门吹得猛然一响,陈太太立刻翻身而起,尚不清醒的两只大眼睛惊慌地盯住我,半日都没回神,我试图和她讲话,她却自顾自霍然站起来就走,一边喃喃:“哎,要去接波波他们了。”
她大概是睡糊涂了,明明还差好久才四点。我正要去追她,忽然听到她在客厅里惊呼一声:“怎么这么脏?”
我当啷一声,就摔倒了。
陈太,这句话,我盼你说出来盼了多少年啊。简直望眼欲穿啊。
四年了,从第一张尿布庄严上岗那天开始,我就日日夜夜生活在一个日渐壮大的垃圾场中,不但无力回天,就算有能力回,也回无可回,因为天塌下的速度总是比我回得快很多。
最初不习惯,我还和陈太太交涉过一两次,加上强势的房东太太,反对浪潮一波三折,但她从来不争辩,也不解释,只是卑微地站在那里,静静听着责难,控诉,威胁,侮辱,静静看着地上,到最后你累得喉咙冒烟,终于停下来,她才抬起头,看你一眼,悄悄走开。
那一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绝望。
当一个人对世界一无所求,也一无所有,你有什么办法让她振作起来,致力于美化自己的人居环境?
那种绝望彻底打败了我。在没有能力搬去更好的地方以前,我决定发挥人类超常的忍耐,将这一切都当作人生的必然,勇敢接受下来——弗洛伊德老人家说,当你改变不了一种折磨,你就只好爱上它。要我爱上三天没清理的屎,多少有一点过分,但我也慢慢快要做到了……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陈太太家那几个小兔崽子,统统都是某个月的十三号出生的。
但就是同样的陈太太,尖叫出了那几个震撼的字,然后旋风般冲进洗手间,找出了抹布,拖把和水桶,开始搞卫生。
她好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动作麻利,精力充沛,收拾杂物,冲洗地面,归整家具摆设,抹灰除污,在她的身后,客厅原本的面目一点点展示出来,不,比原来还要光洁漂亮得多。
如果有个传教士现在走进来对我说,这就是神迹,你皈不皈依?我立刻会变成最坚定的圣徒。非送我上火刑堆不足以改变我的信仰。
目瞪口呆看了一阵之后,我忍不住加入了陈太太的行列,挑起了打水搬东西的体力活重任,这可不是什么轻松事,但我的手却总是比我的脑子更快行动,直接焊上拖把或水桶。
饶是两个人全情投入,效率奇高,都花了整整五六个多小时,才把客厅和她的房间打扫干净。
一声收工喊下来,我跌进沙发里,感动得热泪盈眶,同志们,这是沙发,布艺沙发,干干净净,敞敞荡荡,有真皮的衬底,柔软舒适,最适合静坐阅读。
陶醉了一阵,发现陈太太已经马不停蹄地去接小孩子了。我叹口气,忽然觉得蹊跷。
她砸了数天钢筋下来,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接近崩溃,从哪里来的动力,支撑她能够做一场这样彻底的清洁?
眼光转到我的房间里,刚才从陈太太房间里拎出来的那袋东西,静静歪在床头。
我一跃而起,冲过去摸出那瓶洗脸液细细打量,除了底部的烫金字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人的好奇心发了,就是这么不得了,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在里面左翻右翻,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物,吃不得穿不得当不得,我家老头是个语言学者,一辈子收藏最多的是字典。
耐下性子,我终于从一本古希腊文研究书里,查到那几个字母组合的意思。
一看差点气死我——清洁。净化。去除污垢。
这才叫后知后觉:那是一瓶洗脸液啊,不然还能怎么着——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吗?
顺手放回去,折腾一天我还没吃饭,饿了,出去吃点什么吧。
我住的这栋旧公寓楼,本身状况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再差劲一点就直接可以划入危楼之列,生人勿近,否则以它所处的地段,在我不失业的情况下,也要不吃不喝才能交得起房租。
出门是一条小巷子,总是相当安静,走五分钟出去,一转弯,哗,眼前豁然开朗,街上好不繁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我总是在巷口一家小面馆吃东西,他们有最便宜的素椒面,汤很好,面也很好,分量不少,配一两条青菜,舀一勺剁碎调味的青辣椒,呼噜呼噜吃起来,滋味十足,能当一饱。至于生意老是不大好,大概是因为环境太差,苍蝇和蚂蚁占的面积绝对大过人吧。
心不在焉吃着的时候,面馆老板兼大厨兼跑堂那位全能先生坐在我对面,才四点多,没什么生意,他的娱乐项目就是看着我进食——看与被看,都不见得为此有什么愉快……
我终于忍不住抗议:“老兄,你去干点正事吧,我就要一碗,多了也吃不下。”
他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伤了人家自尊心,正要转圜,他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学到这一手的?”
哪一手?吃面?大概三岁左右吧。我断奶断得迟……
他摇头如抽风,眼睛定格在桌子上。精确地说,是定格在我左手的食指上。
我跟着去看,自己给自己吓了一大跳……
在我一心一意吃面的时候,我那根食指,在一心一意地打苍蝇。
在我一心一意不吃面,把我的食指盯着的时候,它还是在一心一意地打苍蝇。
先是埋伏起来,看准一只苍蝇停驻的位置,然后鬼鬼祟祟靠近两步,再埋伏下来,那只倒霉蛋苍蝇还在四处观望,看除了素椒面之外,还有没有牛肉面可选,就在那一瞬间,我的食指龙精虎猛地一跃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那只苍蝇压得一命呜呼,这个过程最神乎其迹的地方是——它压的力度刚刚刚刚好,足够人家死,但一点外伤都没有……
这一会儿的功夫,被它镇压的苍蝇,已经在地上堆起好大一堆,谁见了都要倒抽一口气。
面馆老板又重复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学到这一手的?”
要不是具备基本常识,我几乎冒出一句:“不关我的事……”
一根手指长在你手上,就算你写好文书签上大名隆重公证和它断绝关系,它打死的苍蝇都始终在你名下。
因为这一层关系,今天我吃的面没有给钱,而且,我还有了一份新工作……
从面馆走出来,身后还回荡着老板叫我明天准时上班的殷勤叮嘱,我一头雾水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一幕场景慢慢浮上心头——今天下午我给陈太太洗脸的时候,接触洗脸液原液的,就是这根手指……
天哪,一苇那个妖精,她给了我一些什么东西啊?
我撒腿就往家跑。
跑了两步,我猛然看到陈太太抱着夹着背着三个小孩,最大的波波跟在后面,一家五口,正从巷口走进来,陈太太穿一件蓝布衬衣,黑色裤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似心情很愉快。
我转身走过去,一边跟她招呼,一边接过她夹在胳膊下的两岁儿子齐齐,她看到我,笑得更开心,像一朵玫瑰盛放,几乎看得我眼发直,接着说:“四宝先生,我刚才得到一份新工作。”
咿?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是全年特别红利日吗?天使莅临人间,到处派发工作?
她细细说起来刚才的遭遇,做完清洁,看已经快四点,换了衣服到那个志愿者幼儿园去接孩子,到门口还差两分钟,她等着等着,觉得幼儿园的那栋小楼房,外墙真是脏得要命,于是自己跑去找到刷子,水桶,站在那里兴高采烈刷起墙来,刷着刷着,忽然就有人走过来问她:“我们缺一个清洁阿姨,你有没有兴趣来上班?”
她当然有兴趣去上班。这份工比砸钢筋安全一百倍,待遇好十倍,轻松无数倍。
我听了为她高兴得很,乐呵呵又接过一个孩子,一起走回家去。这回我不用疑惑,已经彻底认定了,一苇给我的美容用品,一定是有魔力的。清洁,净化,去除污垢,原来不止针对皮肤,连生活习性也可以改掉,不过看看我自己的手指,怎么就光改了你呢?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个瓶子,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洗脸液效力是让人身心洁净,那磨砂呢?
我决定去找个人来试验一下。方圆十米内的女性朋友,陈太太在哄孩子睡觉,咪咪小姐还没有回家,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房东太太了。
房东两口子就住隔壁的一套公寓,多少年了,也不见添丁进口,也不见访客来门,静悄悄守着彼此过日子,房东先生还有份工作,早出晚归,似乎是坐办公室的小职员,房东太太的主要消遣,则是逮人吵架。老公在就吵老公,老公不在就吵邻里,千刁万恶,吵死一个算一个,为社区的无用人口清理工作做出了很大贡献。
这会过去找她,我还捏了一把汗,不过每个月的房租交得及时,我都算良民一口,因此她开门时候,脸色还不算太难看。
我带笑开口,跟卖唱似的:“孙太太,我帮你做个脸吧。”
她以为自己失聪幻听:“啥?别消遣老娘,要死自己去死。”
是是是,要死我绝不会劳动你的,住七楼也不是第一天了。我是说,我给你做个脸吧。
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详细地交代了一下自己虽为男身,但对美容技术的专业程度,以及失业的惨痛,控诉了一下前任老板的无良,居然拿产品抵工资,实在应该被工商局拿去查办,罚个倾家荡产,一边说我一边在心里对一苇念叨:“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吹去……”
大概刻薄人当得久,房东太太深信不疑有人会干出这么缺德的事,疑虑打消,占便宜的念头就习惯性地水涨船高,一面叫我进去,一面警告我:“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啊,我不会减免或宽限你任何房租的啊。”
我苦笑着点头,喃喃说:“没事没事,我是不想把这些东西浪费了,不如造福街坊。”
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磨砂膏,心里不由得咚咚乱跳。
下午拿陈太太练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瞬间变成熟手技工,三下五除二,开练。
躺下以前,房东太太还很警惕地换了一身式样很特别的家居服,密实程度跟精神病院里的禁制服好有一比,而目的只是防止我偷窥——我一辈子大男人,没见过哪只色狼折堕到这个程度的。
随便拿清水擦擦脸,随便在上面按摩了两下,出于被压迫阶层对压迫阶层的本能芥蒂,我按摩的时候,主要出动了左手的食指,凭良心说,房东太太的皮肤真不错,虽然黄气重一点,又起斑,但质地细腻,底子是好的。
应付了前面的程序,我直奔主题,扭开磨砂膏瓶盖,怀着一种类似于壮士断腕的心情,我还是按正常的动作往左手食指上倒了倒,这次滚出来的液体同样变成小小的珠子,欲落不落的滚动,但颜色微黑,不似洗脸液那么晶莹。
磨砂膏覆上房东太太的脸,那些小珠子有生命一样向各个方向滚开,我十个手指忙忙碌碌跟在后面,好像搓面粉那样搓来搓去,过程中房东太太微微张开眼对瞄了一下,瞄得我小心肝扑通扑通地跳,可能看在免费的份上,她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又闭上了眼,我得以继续磨砂,直到我看到一层奇特的黑色浮起。
那不是污垢,因为那甚至不是实体。
那是一层混合了黑色微粒的空气,从房东太太的毛孔里徐徐逸出,好像是她戴的一个假面具,我呆看了一阵,拿棉花蘸了水轻轻一抹,那黑气刹那不见。细细看她脸上,好似并无明显变化,或者,有什么变化我现在看不出来?
身为一个美容师,面对客人的时候发起呆来,毫无下文继续,简直就是“博炒”,自寻死路,不过要是客人睡着了,是不是就可以侥幸过关呢?
房东太太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松了一口气,悄悄起身溜走,走到门口折回来,帮她家所有的钟和表,连冰箱上的定时仪在内,统统拨快了一个小时……
这天晚上,我怎么睡也睡不着,一直怀着相当兴奋紧张的心情,等待隔壁有什么奇迹发生,但是我等到的是陈太太偶尔起来把尿以及喂奶的小小动静,可能房间干净了,那些小孩子都睡得好些,今天真是意外的安宁,其他一律欠奉。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对奇异事件的好奇心杀死了我所有的控制力,我终于爬起来,悄悄跑到走廊上去,准备找个莫须有的借口去敲房东太太的门,一定要看看她的气色或行为有何变化,就算她下分钟把我扫地出门都无所谓,我现在有后路了,最多晚上去睡巷口面馆的桌子,把苍蝇崽子都赶尽杀绝。
苍蝇崽子们之所以还有机会在隔天生存下来,是因为我在走廊里就遇到了奇异事件。
我遇到了房东先生。
这位房东先生,我住他房子四年了,总共说了四回话,就是每当年终房子检修,他会过来瞄上一眼,当其时也,就好像死刑犯人要拉去杀头一样,满脸青气,两眼失神,跟他说什么他都以“噢噢”相应,没几分钟,就轻飘飘的走了。
其他时候,我永远在楼梯上和他擦肩而过,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他当你完全是透明。
但这下,沉默的房东先生就坐在通向八楼的楼梯上,穿着蓝色布睡衣,神情激动,眼色闪烁,要不是头发花白,胡子拉杂,那感觉活脱脱是一个二八少女怀春,正在后花园等情郎私相来会。
我冲动地开门而出,和他对个正着,避无可避,傻呵呵举手招呼:“孙先生。”噎了一下,冒出一句:“早。”
倒没说错。
他看到我,居然一点没惊讶,或者干脆他就没功夫理会惊讶这码事,当啷一声跳起来拉住我,压低声音,但声音里有无限欢喜地说:“静静理我了。静静又理我了。”
我愣了半天,说:“谁?”
他白我一眼,老头还来这套,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冷战,房东先生就一点不觉得,还是继续跟我倾诉:“她恨我啊,恨了多少年了,说一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一辈子让我做牛做马,做到死她都不会多说我一句好话的。”
嗯,从平时对他们夫妇生活的小小了解来看,房东太太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女中豪杰。
那今天她改变方针政策了?
房东先生猛点头:“她给我端茶,还让我早点睡,等我去睡觉的时候,她看我肩膀痛,竟然给我按摩。”
端茶,按摩……夫妻之间只要做到这两点,就值得对方出钱出力之外,还半夜三更跑来走廊上感恩戴德?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怕结婚啊?太荒谬了!!!
房东先生摇摇头,欲言又止,再坐一会儿,激动得差不多了,起身悄悄回去,脚步轻盈,背影里都透出幸福。可见这倒霉蛋以前过的什么日子。
莫非这是磨砂膏创造的原因?但是……让一个女人对老公好,这是靠磨砂可以做到的吗?恐怕磨刀石都程度差一点吧。
巧合,一定是巧合。
2.魔药之威
念叨着巧合我跑回去,这下子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我床头的闹钟叫醒了我的手指,床尾的闹钟叫醒了我的脚趾,而悬在天花板上,非阳台上晾衣杆够不着的那个闹钟,终于把我拎起来,迷迷糊糊跑去巷口面馆上班。
在一家面馆上班,我认为最直截了当的福利是食欲被抑制,因此可以节省不少伙食费。相信我,无论一碗牛肉面多么好吃,你都不愿意整天看着它在你面前出现的,何况是以无比枯燥的方式出现——首先是一堆生面,牛肉,葱花,肉汤,后来,上述东西凑在一起,变成了牛肉面……人生真是有够无聊啊。
我来这里上班,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稍微有点意见的是,明明我的岗位责任是打苍蝇和保持店堂干净,结果一上班,立刻身兼跑堂一职,吆喝着四处乱窜,端了一天碗下来,胳膊酸得跟只柠檬似的,我对老板抗议,他只是白我一眼,转身乐滋滋数钱:“今天生意可真好。”
顺手递一张二十元钞票给我:“小费给你。”
我很有骨气:“干吗给我小费。”其实是怕他用以代替工资。多少亏一点。
这个死胖子老板心里跟明镜似的:“奖励一下嘛,今天客人从面里吃出青虫你都摆平了,简直是天生的跑堂。”
我妈在天有灵,可能不大乐意听到这话。
不过今天这件事是有点蹊跷,首先,客人比平常多两倍,老板兼厨师就忙得没时间洗菜,而跑堂兼大内苍蝇杀手的我,就完全没有意识到菜需要洗这回事。于是顺理成章,在客人埋头猛吃的时刻,忽然一条菜青虫哀怨地从面碗中浮出来,和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这位吃面的,孔武有力,粗汉一条,今天绝无善罢之理,在客人把整碗面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到我脑袋上之前,我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先把致命武器控制住,然后好言相劝,动之以情:“对不起对不起,怕你饿着我们做得有点快。”
人家想砸的冲动和行动都更强烈,我继续晓之以理:“我们今天买的青菜太新鲜了,没农药,虫都爱吃……”
脑袋很快就完蛋了,我举起双手乱舞保护重点部位,诱之以利:“不收钱,不收钱还不行吗?”
双手碰到了对方的手,我顺势紧紧捉住,对方强力挣扎了两下,差不多要把我整个人从东摔到西了,忽然软下来,叹口气说:“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拂开我,起身走了。我迷惑地张望他虎背熊腰,以及桌上那碗青虫汤,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那只手指呈现温柔的粉红之色,细嫩得似满月婴儿,在其他四指之间,显得分外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哎呀,杀蝇未必真豪杰,劝架如何不丈夫,食指兄,你有种。
不管怎么说,有小费都是好的。我拿了钱,屁颠屁颠跑去不远处的杂货店,买了两斤苹果,想了想,再称了半斤水果糖。拿回家去,进门刚想叫陈太太出来吃水果,先看到房东太太的背影,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厅里。
我的雀跃心情顿时往下暴跌了十几二十个百分点,几乎跌破今天的历史最低线,小心翼翼打招呼:“孙太太,吃饭没……”她转过来,意外的神色安详,看看我,说:“还没吃,四宝,我和你说句话。”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从口袋里拿了一个苹果递给她,心里惴惴不安,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小杂货店里买的蔫巴便宜苹果,被她拿来作为借口羞辱我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但是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说出:“什么鬼东西,这是人吃的吗?你爱吃自己吃去,别拿来惹我生气。”这种深具威慑效果的话,而是温和的拿过去,半天,问我:“你昨天在走廊上遇到孙先生了?”
啊,你知道了?这个,不够刑拘十五天,或者驱逐出境吧?
她对我的嘀咕一无所知,轻轻叹口气,出了半天神,老实说我对她如此淡漠轻愁的神态相当不适应,前途不晓得是吉是凶。
然后说:“我老公,二十年前追求我。他很爱我,经常往我家跑,和我的亲人都相处得很好。”
我屏息听。
一个故事慢慢在我面前展开画卷,一个普通的男孩子,爱上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用一种很普通的方式爱——去讨她的欢心,她父母兄弟姐妹的欢心,把自己从一个陌生敲门人,变成家庭的一分子,有一天,他悄悄买了机票,定了酒店,想给心爱的女孩一个惊喜,带她和她全家的人,一起去一个美丽的地方度假,在开车赶去机场的路上,一场意外猛然降临,除了女孩和他,其他人都葬身在车祸里。
他得到他所梦想过的,和女孩子结婚,在萧条的婚礼上,他说,我永远都爱你,我会照顾你直到我死,你所失去的我都要给你补偿。
而新娘的誓言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永远都恨你,就算你为我做牛做马,做到死我也不会多说你一句好话。
当一个人的心灵被仇恨和哀伤蒙上,就如她永远生活在彻底的黑暗中,眼睛对于光明毫无感知,久而久之失去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过二十年。甚至连理由都忘记了,甚至那痛彻心扉的记忆也在淡化,只有强大的惯性还在推动恨的前行,心上的厚壳那么硬,多么温柔细腻的爱情都无法潜入感应。
她糟蹋自己,以折磨丈夫。很成功,也很失败。
这么简单,但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两个人整整一生的时间,用在没有目的和结果的死掐里。
讲完的时候,窗外已经暮霭沉沉,我无言地看着房东太太,她眼里有泪光闪烁,忽然惊动梦境似的一擦脸,说:“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急忙站起来,当我不存在一样,大步流星走了,在走廊里听到她大嗓门吼:“死鬼,开门。”
不知为什么,我分明听到那吼声中有一丝爱恋,只不过,连当事人自己,也从来没有分辨出来过。
发完呆,我伸了个懒腰准备进房,这时候才发现陈太太还没有回来,咿,这都七点了,不会那家幼儿园的活这么多,多到要加班吧。
放下东西我跑出去,不过几分钟就到巷口的幼儿园,远远看到门口停了一辆好不豪华的车,有钱人就是没意思,这里是慈善幼儿园好不好,名额是留给穷人的呀,你凑什么热闹。
围着那辆车绕了两圈,羡慕了一下,走进去,我喊:“陈太太,陈太太。”
幼儿园所有教室都锁了,只有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开着灯,我向那个小房间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陈太太,你在吗?”
一条人影忽然从那个小房间里窜出来,一下到了我的身后,我吓了一跳,立刻摆出虎鹤双形手,怪叫一声:“谁。”
结果就是陈太太,她穿的是幼儿园里做清洁的蓝色工装,头发绑起来了,面容清秀得要命,不过表情就难看一点——其实不是一点,是非常,就像今天中午那个吃面的客人,吃出来的不是一条青虫,而是半条那样。
你遇到蟑螂还是老鼠了?那么厌恶的样子,别怕,我去帮你打。
结果从小房间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就算是背对灯光,昏暗中看得不清楚,我也可以担保,这个人绝对不像蟑螂或老鼠。
倘若非要类比,一句俗到极点的话可以成功满足我的要求——人中龙凤。
老龙凤……
这个男人显然年纪不轻了,头发花白,但身形挺直,形容清朗,一点疲态都没有,双眼炯炯,向我一眼看过来,简直把我五脏六腑都照了个通透。
我顿时感觉自己气泄了一半有多,不过陈太太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似乎也知道我随时可能拔脚开溜的念头,说不得,我只好强出头,喝问:“你是谁?”
那人缓缓说话,不怒自威:“你又是谁?”
他其实根本不想知道我是谁,转头看住陈太太:“丫丫,跟爸爸回家吧。”
爸爸?我眼珠子立刻就想离家出走,去和脚丫子回合,我瞪着身边穿蓝色工装的陈太太:“姐妹,你要不要啊,你老爹开几百万的车,你在这里赚一千块一个月?够你买轮胎印吗?”
陈太太理都不理我,倔强地站在我身后,好久,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没什么爸爸。”一把拉住我:“走。”
说走就走,她砸钢筋也不是白砸的,那力气可真大,一拽就把我拽出去了,我向后张望,隐约感觉那男人在陈太太说话的时候,就好像给谁抽掉脊梁骨一样,顿时老得一塌糊涂,靠在门上,动也不能动。
我跟着陈太太疾行,一直行到公寓楼门口,她忽然放开我,整个人扑倒在楼梯上,猝死了一样。我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上去把她轻轻扶起来:“你还好吧。”
她满脸是泪,犹自哽咽,几乎气都喘不过来,抓住我胳膊的手跟扳手一样硬,我说,你要掐死我的话部位选错了,往上移十几公分,我保证马上就挂,绝无虚言。
她给我逗得忍不住一笑,慢慢静下来,坐在台阶上长出一口气,说:“那是我爸。”
我猜也是,世上的怪事多了,也没见过谁无缘无故去当人家爸的。
“干吗不跟他回去?”这个疑问全世界的人都会有。
她摇摇头,不说话,低头不知道想什么,猛地跳起来大惊失色:“我把波波他们放幼儿园教室里了,糟糕。”撒腿就冲回去。
等我们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原本波波他们呆的教室门大开,不要说四个活生生的小孩子,就是四条影子都没看到。在显眼的地方放了一张纸条,钢笔写着:“丫丫,孩子我接回家住几天,你随时来找他们都可以。”
“老头,这叫绑架好不好。绑架判很重的啊。你懂不懂法的?”
陈太太反而比我冷静得多,看我一眼:“他法学博士出身。”
说完转身就走了,我追上去:“你不去找孩子?”
她一声不吭,其委顿程度,和昨天砸完钢筋回来的样子差不多,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挪回了家,开了门,坚持到了床边,当啷一声倒下去,床架子一声哀号,眼看就要散架。
我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关键是饿得要死,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就有菜青虫的面我都要吃一碗,结果悄悄溜到门口,床架子在背后又哐当一声,莫非终于塌了?回头一看,陈太太目露凶光,爬起来四处摸索,不晓得找什么,从嘴里喃喃自语的内容看,我的命运今天极为叵测,不是被害人就是从犯,两者都非我人生第一志愿,纯属调配所得,她说:“我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终于摸索的行为有了结果——一把水果刀。
在她没有办法和我直接卯上斗力以前,我狠下心从陈太太脖子上给了她一掌,多年保安生涯我也算是专业,要让一个人失去知觉又不至于受伤,多少还是有点经验的。
把她放平,我心里祈祷现在千万不要有人进来,否则不要说跳进黄河,就是把黄河背在身上,我一辈子的清白名声也毁了。
其实,我不过想给她做个脸而已。
昨天房东太太做了磨砂膏的实验品,效果没有洗脸液那么突出,但是从她说话声音忽然低了数度,对房东先生又史无前例,略显温柔来看,那玩意的作用,似乎是弱化一个人内心的负面情绪。说到负面,没有什么比拿把水果刀跑去砍人,而且砍的是自己老头更特色鲜明的例子了……
省掉正式做脸的麻烦步骤,我直截了当,拿出磨砂膏往她脸上乱倒一气,搓搓搓,去死皮,去死心,搓去病态和顽疾,要是人间事可以都这么解决,警察们就可以统统都转业了。
等她从短暂的昏迷里苏醒,我的手脚已经做完了,不过出乎我意料,她并没有坐起来温柔地长出一口气,然后变成一个通情达理,万事不萦怀的圣人,可能钢筋砸久了,她的顽固程度绝对比常人胜出无数筹,因此我措手不及之下,就眼睁睁看着她窜出房门,直扑外面而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手里没有拿水果刀。
现在房子里清静了,咪咪小姐还是没有回来,我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又躺下,躺下又蹲着,一看时间才过去两分钟,这也太没效率了。
等人的滋味,比憋尿还辛苦,我这是体会了,脑子里不停闪来闪去,都是明天大报小报上的轰动头条,“头面人物,被亲生女儿铁臂绞死,四儿齐哭,艰难世路何去何从”。哎,我不去当狗仔队写社会新闻,实在是可惜了。
等到差不多要呕血,咚咚咚有人敲门,我一个箭步冲去打开,人家的手直接敲到我鼻子上:“您找谁?”
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谨小慎微的西服,跟房东先生的日常装束一模一样,而他一开口,也确实提到了房东先生的名字:“孙成礼家在这吗?”
我指指隔壁,他“噢”了一声,转身要走,我多口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他说:“老孙突然心脏病发,送医院急救去了,我们不知道他家电话,就按公司入职登记的地址过来找他太太。”
这时候我看到孙家的门似乎早已打开,房东太太站在阴影处,一张脸比死人还白。
老天爷,今天已经十四号了好不好,你是不是昨天没玩高兴,今天拉上我周围的人一起玩啊?
跟着房东太太跑到医院,手术室前已经围了一大票人,看来都是房东先生的同事,他平常人缘看来极好,大家都面有忧色,看到房东太太,不但没有迎上来拥抱以示安慰,反而都诧异地看一眼就移开,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哪位啊,跑错地方了吧。”
几十年夫妻,房东太太似乎从未出现过在那套公寓楼之外的世界。如果说她在车祸的那一刻失去的是家人,那么之后的时间里,她慢慢失去了自己。
原来一个人想要自杀,可以采用这么缓慢而彻底一个方法。
房东太太靠在我身上,远远躲开,除此之外,她也无人可靠。这时候手术室打开,医生走出来,房东先生的同事纷纷围上去,一边惊讶:“咿,这么快,刚进去啊。”
医生面无表情:“手术很危险,我们没有办法担保病人一定会醒来,他刚刚留下遗言,一定要我出来转告各位,如果他有事,请各位千万要照顾他的太太,他来世一定报答。”
传达得极为精准快捷,然后回身进了手术室,那些同事不约而同静下来,其中一个貌似他们老板的人叹息一声:“老孙一辈子,不知道欠他太太什么,做什么都为了他太太,他那么能干,升他职他不干,加他工资也不见他花,派去海外当老总一律拒绝,每天准时要下班回家,连看到一把香蕉都是买回去给太太吃的。”
我和房东太太双双听在耳里,她在我身边,脸色惨白,浑身无力的把我倚着,我感觉自己的大腿骨发出鬼哭狼嚎声,说:“断了断了断了……”
另一个同事接上:“老孙是好人啊,这么多年,家家有事,他出钱出力出人,什么都肯帮。”
旁边纷纷接口表示赞同,却听到那个来叫房东太太来医院的同事高声说:“那也都是为了他老婆,老孙的口头禅是,不用谢我,将来有个万一,帮手照顾一下我老婆。”
他似是故意讲给房东太太听的,说完眼睛就看过过来,顿时所有人都会意,一起齐刷刷盯住我身边的房东太太,双双眼睛里都在问一个问题:“这个女人何德何能,可以让她老公死心塌地到这个地步。”
不是局中人,谁知道那漫长岁月的七味杂陈,一言难尽?
谁能判断,或者定论?
满场终于沉默,我扶房东太太坐下来,她也老了,皱纹在皮肤上肆虐,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年纪轻轻就过世,但记忆中父亲和她恩爱逾恒。相比起来,谁比较幸福?
是谁说过,做人不开心,活一百万年又有什么用。
忽然听到她轻轻说:“昨天以前,我觉得,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伤心的。”
她凄婉的直视着手术室的门:“可是我现在知道,如果他不在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眼泪终于落下来,如暴雨倾盆。
手术在进行中,说大约需要四个小时。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饿得快要死了,实在坚持不住,乘房东太太冷静了一点,悄悄溜出去,准备在附近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结果在医院门口,劈面撞到一个人。
看样子还不是撞到的,因为那个人对着我冲过来,一把把我扭住:“小子,我给你的东西呢。”
一苇?你怎么跑这里来的?
我前任老板还是那么风情万种,白衣飘飘,不过脸色就难看一点:“我追着你的味道来的,你在医院做什么?”
追着我的味道来?你干哪行的?而且东西是你自愿给的啊,不要做出这样追债的表情好不好,旁边有警察,我胆子好小的。
她可能觉得我言之有理,因此把手从我领子上拿下来,那顺便拍拍我肩膀上的灰,然后说:“我给你的那些东西里,有两样我要拿回来。”
我说:“洗脸液和磨砂膏对吧。”
她大惊:“你怎么知道?”
又一把扭住我,喂,阁下是淑女啊,斯文一点会死吗?我拉开她的手,没好气:“我知道那两瓶东西有魔力,其他没有吗?”
一苇一点创意都没有,气急败坏起来,恶狠狠盯住我:“你拿来干什么了?”
我耸耸肩:“就给人家洗了洗脸。”
她表情古怪:“有魔力?”
我回头望了望医院里面,咿,是不是房东先生的手术做完了啊,一片喧哗,还传来房东太太发自内心的呼喊:“老公,老公你怎么样。”房东先生听到一定很开心吧。
我笑起来,对一苇点点头:“很有魔力,谢谢你。”
她松了口气:“幸好,你给谁用了,对方心地特别好吧。”
心地好?陈太太心地倒不错,就是神经一点,房东太太今天以前?我觉得叫她魔鬼之母也没什么大错。
看我表情犹疑,一苇特别说明了一下:“那两瓶洗脸液和磨砂膏,都能针对人心的阴暗面作用,但使用者必须本性非常纯良,阴暗力量容易控制,或是拥有特别力量的美容师代替作用,免得黑暗能量反噬。”
“特别力量?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有特别力量吗?莫非深藏不露的意思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藏了?”
她打量我一下:“什么意思?你帮人用的?”
“没错,有问题吗?”
她嘴巴张开,张了半天合不回去,后来用两只手扳了一下才成功,然后镇定地摇摇头:“没事。”
掉头就走了,我追在屁股后面喊:“你不是要拿东西回去吗,你等下跟我回去拿吧,我要看看房东太太怎么样了。”
她在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停下来,向我回头笑,仿佛要说什么,这时候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驶来,我叫都来不及叫,只能奋勇地冲上去,一把把一苇推开,那辆车的车灯已经亮进了我的脑髓,那瞬间我看到了父母温柔的笑脸,爸,妈,我终于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了……
但是我没有。那强烈的灯光又暗淡,然后逝去了,我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提在手里,脚下空空荡荡,最少要下降一百米,才有土地这种东西存在,换句话说,我现在就是一件刚被晾好的衣服,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晾衣杆会不会稍微高了一点?
向上看,一苇微笑的脸容在高处。不会错的,那样懒洋洋的笑容,妩媚而淡然,似永远在冷眼旁观的虚空中,不过此刻带暖。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
她是在夸我:“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下降,再下降,这回轮到我的下巴有了一点开合上的问题:“你是不是人啊。”
她深深凝视我:“我是不是人不重要。”
一苇的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拍一下:“能够使用来自魔界的美容品,必须心地无私无畏,否则那些从别人身上被清楚的黑色力量,会转嫁到你身上,把你变成恶魔。”
她转了一个身,最后凝望过来一眼,然后如烟雾消散在空气中:“那两瓶东西给你吧,你用,我很放心。”
除了现任老板面馆师傅对我拍苍蝇的本事寄望以外,一苇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说对我放心的人,而且还伴随着一个那么神奇的秘密。我呆呆着湛蓝的夜空,惊喜的心情比见鬼的心情来得稍微强烈一点点……
那天,八月十四号晚上,房东先生手术成功,在医院病房安静地休养,我陪房东太太回到家,她精神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当我说罢晚安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四宝,谢谢你。”
我不解地看着她,在客厅温暖的黄色灯光下,第一次觉得房东太太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而现在也是个很慈和的太太。
她对我微笑:“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度过那么艰难的时刻。”
走出来送我出门,她其实不是单纯在对我讲话:“我想通了,明天起,我要把那些耽误了的幸福都找回来。”
我抱她一下:“你一定会的。”
抱着洋溢着温暖幸福的心情回到我住的那边房子,进门发现到处黑洞洞,我心里就那么一沉,天哪,陈太太还没有回来,她到底干吗去了?
赶紧回身又想走,走到门那里,猛然一双手臂从我后面绕过来,简直有千钧之力,一下把我卡得跟上了绞刑架一样,我呜呜啊啊大叫,挣扎了半天,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让我一颗心顿时放下:“陈太太,你赶紧给我下来。”
果然是她,从我背上爬下来,打开灯仔细一看,我赶紧去揉自己眼睛,没睡好,这是幻视,再看,还是一样,这个小姑娘是谁,公主裙,马尾辫,身材修长,笑嘻嘻,也跟公主一样。天哪,陈太太你什么时候变成了梦幻美少女?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本来就这样啊。”
走进客厅里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大眼睛瞪着我,我没来由地觉得心虚,走过去低三下四地说:“孩子呢。”
她指指门外:“在家里。”
家里?噢,你爸爸家里。你原谅他了吗?
陈太太点点头——天哪,这个称呼跟她现在的形象,简直不配到了极点。叫丫丫就靠谱多了,这个新生的丫丫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我以前和一个人恋爱,我爸爸不同意,后来把那个人送去外国了,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因为他说我和那个人在一起是糟蹋我自己,我就彻彻底底开始糟蹋我自己咯。”
难怪你养孩子那么不讲究质量,还有,尿布都不洗。害我四年下来,嗅觉已经差不多丧失一半了。
她对我歉意地笑笑:“不过我现在想通了,爸爸是为我好。”
没拿水果刀的好处就在这里,大家有时间去想想通,不然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想通也没用,最后一口气不如谈谈下辈子遇到怎么个接头法。
她点头表示同意我这个观点,然后又出其不意跳到我背上:“四宝你真好,四宝你以后都陪我吧,陪我养宝宝。”
妈呀,磨砂膏的效果发挥得太过分了,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