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胜地休养领域
我久病,至今二十六年。很寂寞。
每日生活规律,三餐定时定量定谱,早上下两个小时围棋,午饭后小睡,打九个洞的高尔夫。
晚间乐师会来,陪伴我消磨入睡前时光,他很有幽默感,最后十分钟,常常奏安魂曲。
每三个月接受跟踪检查,不知算不算好消息,病情始终没有新变化。医生很尽职,次次要把状况说得清楚,对每一个字我都熟过所有亲戚好友。
哦,我说得不对,病人没有社交,当然没有朋友。
我只有一大堆同样定期见面的亲戚,占据我小睡的时间,和我喝茶对坐,彼此带笑无言。
他们对我态度颇和善,但我总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务实者的探查。
一定要好好看住我是不是会好快一命呜呼,由此家父留下的财产,可以重新进入遗产分配程序。
春末,城内所有传媒铺天盖地,为一家新疗养院的开张造势。
我订的三十七种报纸上,有十七份同期刊出广告,都是整版。
我不看电视,不用网络,但连我的围棋师都提起同样话题。
而且广告很狂妄,版面占全,却只得一行字:
其实你负担不起……
省略号意味无穷。
右下角小小字体,标出一个电话。
再下面是疗养院的名字:胜地休养领域
仅此而已。
很吸引人。
尤其那些觉得自己负担得起天上天下一切东西的人。
比如我。
准备打电话去咨询之前,某表亲刚好来检查我。
见我身体如故,他表情如常。
虽说我还是健在,总算也没有忽然健康大好。
屁股会坐在泼天富贵上长命百岁。
寒暄中提到我想对故作神秘的疗养院有兴趣,尊表亲面有难色:“听说费用极昂,简直超出想象。”
他日常走动的人,也有头有脸,这番话,想必也不是瞎说。
我更加要尝试,而且随着他的劝说兴致越高昂。
他缄口,摇了三四次头,没有坐够平常的时间,赌气似的,起身走了。
我看他出客厅的身影,想他心里所念,无非是:瘟生痨病鬼,好死不去死,一定要把家败光,到时候损失到我们头上。
真是好心。
财产还不归他,他已经帮我划算起来。
摇摇头,我吩咐管家帮我打电话。
号码一拨即通,一秒等待都不必,我在另一处开扬声器,听另一端女声又甜美又端庄,一听便令人亲近:“胜地疗养院,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有什么可以帮到我,怎么这个问题要由我来答?
倘若我知道答案,又怎么会给你们去电话?
幸好我的管家是正常人,连名字都叫最普通的汤姆,他以目的为导向,单刀直入:“我咨询一下你们疗养院的情况,地址?入住方式?价钱?”
恩恩啊啊许久,末了放下电话,走过来看着我。
面无表情。
我抬一抬眉毛,他说:“你都听到了。”
是的,虽然我心脏有问题,但听力还属正常。
地址保密,客人决定入住后首先签下详细协议,对方安排专程接送,不接受未预约的私人探访,可以自由离开,但不得再度返回。价钱——天文数字。
唯一对客人比较有利的条件是,无须提前付款,离开时才最后结账。
听起来——
这门生意的操作方式,像绑票多一点,而且更高明,要你洗干净送外卖。
汤姆闭紧嘴,我知道他内心有许多波澜起伏,集合起来会是一句震耳欲聋的呼喊:你不是真的要去吧?
我最喜欢他这一点,在了解我的态度之前,绝不会乱发表个人意见。
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但是亲爱的,我当然真的要去。
人生除死无大事,可惜死是我唯一等待的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换换花样,消磨那未知长短的黯淡旅程。
不必听我更多言语表明心迹,汤姆晃晃脑袋,走了。
他会去处理接下来的事,而我做需要做的不过是继续坐在这里,看窗外午后阳光,漫天如焚,缓缓喝一杯茶。
是上好的大吉岭,无糖,无奶,口感醇厚,久饮则不免单调。一口口下去,如我本人一样了无生趣。
我始终喜欢中国绿茶,孤独一叶,已经意味无穷。
但医生说红茶对净化血液有好处,减轻心脏负担,他完全忽略我的喜好。
当然不能怪他。
我本来的喜好该不该是醇酒美人,狂歌竞夜,极速驾车,只手攀岩,潜水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但上帝以一种构造与众不同的基因宣布说,你消停吧。
他说我所能有的最特别喜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打完今天的九个洞,洗澡换衣服出来,汤姆已经在饭厅等。
桌子上餐盘边放着一张B3大小,微蓝色的纸,我平时用的笔。
胜地休养领域的协议,居然已经送到?看样子还不是传真。
果然汤姆证实,电话一下定,数分钟已经在邮箱见到对方的专递——而且有电话体贴提醒。
真是高效。
原来条文很简单,不过是之前沟通事项的书面版。
我愉快地下笔,签名。
笔尖在纸面上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墨水了吗?在手上试一试,分明有。
汤姆很醒目,即刻送过另外两支笔来。
结果都是一样。无论多么大力,连印记都没有分毫。
我心生诧异,拿起那张纸细细看。
浅蓝色,质地柔软而厚重,上面字迹也是蓝色,不好辨认。
忽然发现最下一行,签字栏处还有一行小字,我刚刚草草过目,没有看到。
原来是:请以蘸有入住者本人血液的指印代替签名。
血指印?
怎么好像一个神秘故事的开头。
这市场营销手段谁定的?切合流行,营造情境。
我拿过餐刀,割破手指,按下指印。
蓝色纸张对鲜血甘之如饴,指印清晰端正,闪亮结实得像一个火漆印子。
汤姆在一边嘴巴张成一个o形,我递给他一张餐巾预防口水。
他不接,直接拿过那张协议,一言不发出门,丢下我自己吃晚饭。
我知道他一脱离我的视线,就会给医生打电话,询问上一次复查的结果到底如何。
君不闻,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约好的日子转瞬就到,我早早起床,到客厅喝茶。
和汤姆的脸色一样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应该还有十分钟我就走。”
他把一个焦糖色,镶银边的盒子交给我:“你自己收着,会安全一点。”
里面是财务图章,特制签名的笔。
上了一定数目的大宗投资,财务支出或变动决议。
一定由我本人,使用这二者最后确认生效。
也要按指印的,虽然不必见血。
日常开支的款项则不必,有专属基金每个月转到我私人账户。
家父为人深谋远虑,知道我孤独一枝,群氓在侧,被人坑蒙拐骗偷抢杀的机会都相当不小。
他人生最后五年的工作,就是绞尽脑汁保证我和我继承的大笔财产,都可以无惊无险到呜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时可能呜呼,真金白银的却都万岁。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真费猜。
我把那盒子推回给汤姆:“没所谓,该放哪里放哪里好了。”
他不睬我,翻翻白眼,转过身去。
这时候门禁系统传回讯号。有客来访。
适才我无所事事时猜测,来接我的会不会是一条飞天翼龙,或波斯魔毯。
我要不要戴个眼罩,免得在空中畏高跌倒。
现在走出去一看,还是一辆车,而且还是汽车。
你说来辆牛车都好。
司机穿得很正式,精神抖擞,不大老也不大年轻,在人群中不出众,细看又和蔼得很,正是一个司机应有的样子。
他上前自我介绍叫乔治,出示工作证件与我们签过字的正式合同以验明身份。我看汤姆的样子,眼珠子要贴到合同上面去,恨不得搬一台验血仪过来,看看那个指印是不是我的。
忍不住笑,我一把把合同抢过来,行李箱早搬了上车,跳上副驾驶位,招呼乔治走。
汤姆在一边板着脸说:“你应该坐后面,前面不安全。”
乔治对他笑:“放心,很快到,不会不安全的。”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车子极速倒出数十米开外,我和汤姆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哇哇大叫。
乔治轻快地说:“坐好。”
这台词真熟悉。
难道我被暗中选取拍速度与激情的民间版。
此时退却,已来不及。
这一路风驰电掣,来得是电闪雷鸣,不是我们鸣,是其他车子鸣,大概是出于一种爱好,乔治司机兄很显然在刻意钻红灯的空子,有杀错没放过,逢绿则缓,见红则急,其境界高妙,堪称陌上灯红,可以赶紧过矣,而且分寸拿捏极妙,绝不至于造成伤亡事件,我们如此魏晋,路上的司机朋友们就难免三国,倘若翻译过来,那追随着我们的一路长笛就是在破口大骂:你二大爷,钱再多也不用这么着急送交警吧……
这种伴奏,随着我们走的路越来越远离市区,渐渐稀少,乔治兄脸带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看样子闯红灯闯得欲仙欲死,我正要兴致勃勃问这是到了哪里,乔治忽然向我点点头,说:“你睡一下吧,很快就到了。”
睡一下?我刚起床没多久,干嘛要睡?
还没来得及抗议,一阵沉重的睡意,啪嗒一声落在我的眼皮上,挠之不开,我头一歪,见到周公袅袅,向我而来……
奇怪,做梦也可以这么清楚的,周公请我喝茶耶(奇怪,这个人明明穿牛仔裤,我怎么认定他就是周公呢),祈门极品红茶,比我在家喝的大吉岭还好,我啧啧称奇,刚要细品,他忽然站起来说:“哎呀,我有事先走,你也走吧。”
有这么待客的吗?好歹先给我喝完这杯行不行,他理都不理我,劈手抢过杯子,把我往外一推,我摔个屁蹲,身子一激灵,醒了。
乔治兄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头大熊猫:“嘿,到了。”
往车外一看,真的到了,这离城多远啊?四周空旷得伤心,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啥都没现,幸好打远望去没落空,二三十米开外原来落着一扇门,这门不错啊,古罗马神庙般简洁宏大,微开,周遭绵延开去都是参天古树,密密遮掩为墙,丝毫看不到里面端倪,稍前面一点有块牌子竖在旁边,写着:胜域休养
门与牌皆石质,字迹黑底烫金,瘦金体书成。
我转头看看乔治:“然后呢。”
他指指那扇门:“然后你就进去啊。”
恐惧总是来自不可知,要抓一根最微弱的稻草防身:“你呢。”
他耸耸肩:“我走了。”
然后他就走了。
一点都不客气,车子开动,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双脚落地,人在车外,眼睁睁看他呼啦一声,绝尘而去。
这种人车合一的移形换影大法,不知道怎么修炼而成。
既来之则安之,我定定神,向那扇大门走去。
门关得不严,侧侧身就可以挤进去,不过此时我的公子爷脾气发作,觉得为了钻门缝而付好大一笔钱,绝非一桩好买卖,站在门前,我就喊起来:“有人吗?”
有人说:“有人。”
翁声瓮气,莫辨雌雄,在门后。
我说:“请你开门。”
他说:“没法开,挤进来吧。”
我说:“为什么?”
感觉好像在cosplay一个童话故事,兔子和乌龟在蘑菇屋外你一言我一语。
这时候两只圆圆的眼睛从门缝中出现,看着我,很真诚的说:“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一扇门。”
压根就不是一扇门的这扇门,其实是一个雕塑。
雕塑的名字,叫作一扇开不了的门。
既然如此,除了钻进去,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钻进去,在观察里面环境如何之前,我先看到一只乌龟。绿毛油油,好大。
圆圆眼睛的乌龟,挥动着它的四肢脚,好像在欢迎我。咿,刚才和我讲话的人呢。
乌龟跟着我转来转去看周围,然后说:“哎,你在找什么?”
我吓了一跳,然后赶快看自己,拍拍胸口松口气,耶,我不是一只兔子。
这是一只很聪明的乌龟,因为它立刻就很抱歉的说:“哦,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一个人吗?
它眨眨眼,头缩进壳里去,原地转起圈来,呼啦呼啦。
一阵小规模龙卷风卷啊卷,泥土呛得我咳嗽,尘埃落定后,乌龟不见了。
有个穿无敌艳丽绿西装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原来乌龟趴着的地方,对我笑容可掬的鞠躬:“对不起,让你误会我是一只乌龟了。”
虽然个子小,样子却很可爱,尤其穿着那身销魂的衣服,望之不似真人,他鞠完躬,不由分说,往里便走,我跟在他身后,疑心他随时会biu的一声消失在虚空里。
如果一个人可以随便变乌龟,当然也可以随时变空气。
但它再也没有表现得这么随便,坚持着以人的身份走完了全程——所谓全程的意思就是,从大门走到了我的住所。
等我从这里回去的时候,一定有人问我,里面的环境如何,因此我有必要现在就交代一下:不好意思,里面根本就没有环境可言。
大门,实用度等于零,胜在设计感十足,对于实用我向来没有太多要求,所以,鼓掌表示肯定。
我要住的地方——稍后我告诉你是什么样的——也极具风格,值得赞美。
而这二者之间,我所能看到的唯一环境构成元素,乃是绿西装小男人的屁股。小是小,还挺结实。
视线所及的其他一切,都似乎笼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我瞪得眼珠子要掉出来,都不知道那一条在十米外游来游去的黑线,到底是一条柳叶呢,还是一条蟒蛇呢……
作为一个每天与MR. Boring亲密无间的人,我对自己的忍耐力很有信心,所以尽管货真价实的满头雾水,还是屁都没有放一个,愣头愣脑走了二十五分钟之久,直到绿西装小男人在我前面站定,然后说:“这是你住的地方。”
我瞪大眼睛,马上严正指出我们面前除了空气一无所有,这时候,他就拍了拍掌。
一道灰色雾气构成的?帘栊在面前徐徐拉开,跟舞台上的幕布感觉一模一样。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栋精致的小房子。
外观看只有一层,藏青色锥顶,外墙刷成米色,云纹天青大窗,一道小小的木楼梯上到门边,门是推拉式的,铜钱色,边框饰有和窗户一色的云纹。
房子外面铺出一条云白碎石小路,一直通到我脚下,路两侧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竟然是花开一半的梅林。
绿西装朋友激情澎湃地一挥手,说:“enjoy。”
我赶紧一把把他捞住:“什么意思?”
手指接触到他的衣服,滑溜溜的,一触即过,根本抓不住,不晓得是什么高科技的布料制成。
我疑惑的看看自己的手,幸好绿西装也没有就此回见的意思,还是那么激情澎湃地说:“这是你在胜域的住所,漂亮吧,完完全全,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来,我带你进去。”
哇,量身定做耶,我都没有给钱,你们居然垫付哦,听到这里我难免都有点感动。
不过,为什么给我量身定做的房子,是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风格呢?外面几棵梅树的意思,是影射我身体有恙,讨不到老婆么?那进房之后,会不会有几只仙鹤扑到我怀里,喜极而啸,叫我阿爹呢——梅妻鹤子,做戏大家做全套么。
我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不知道为什么绿西装朋友会察觉到,回头对我噗哧一笑,很诚恳的说:“别担心,我们不提供这种配套服务的。”
他的五官充满亲和力,就算半夜遇到也足可攀谈一阵没关系,但明察秋毫到这个程度我殊为不不惯,活生生吓了一跳。
此时我们走完了云石小道,到了房子入口,尽管得到了小小的保证,我推开门时还是忐忑不已——只见,天下太平,无事发生。
是一间日式的小厅,布置着简单而古朴的家具,壁上烛台,窗间帘幕,设计装饰,种种般般,每个细节都充满无为而治的温柔禅机,审美上走高古的简洁路线,中心茶几业已铺陈出日本茶道的全套器具,质地精良,茶几前的地板上,一片柔和红杂糅着粉嫩白,渲染着质地柔软的织物,分明是件华丽的长衣,摊开,慵慵懒懒。
绿西装小男人充满期待地望着我:“喜欢吗?量身定做耶。”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最后视线投向地上那件衣服。
和服。
白底,精美梅花纹,缀边是一种妩媚的樱色。
此时的小乌龟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把我的难以置信,当成了欣喜若狂:“这套衣服很正点吧,人家一看到你穿上,就知道你是什么样一个人哦。”
作为一个努力修身养性,以对世事纷纷心平气和的人,我早已决心笑着面对一切羞辱,问题是我明明不是日本人,何况无论怎么追溯我有限的日本文化常识,我都相信,即使日本是全部猥琐文化的发源地,他们的男人也没有堕落到穿成这样,我终于爆发了:“你确定你没有带我走错地方吗???”
我的声音直通屋宇,突破那一层天花,传过锥形屋顶,无限放大,抵达外太空:“我是一个大男人啊啊啊。”
绿西装被我的悲愤震惊了:“真的吗?”
他慌慌张张,从身体某个角落里摸出一本小本子,拿在手里拼命翻,翻了半天,找到了什么,凑近去聚精会神地看,说他近视一千二加散光五百,谁都会信,不晓得那个本子上说什么,总之等他重新跟我说话的时候,自信又回来了:“哎,没错啊,以你的性情脾气,生活方式,这就是为你定做的房子和衣服,没错的。”
就算他拿出书面文件作证,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要不要去洗手间给你检查一下。”
他冷静地摇摇头:“不要,你们人类什么都作假。”
无论我对人世持以何种态度,始终都属于该物种一员,此时被一只乌龟加以无情的责备,老实说我真的有一点恼羞成怒。
幸好它见好就收,把本子收收好,殷勤地说:“看看其他地方吧。”
先看厅左,上以水墨技法画了一扇门,样子比较虚无缥缈,抵挡不住乌龟兄殷切鼓励的眼神,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推,哎呀,竟然是真的,里面理论上应该是卧室其他七七八八室也无证据否认,因为空空如也,浅色地板的样子又空虚又饥渴,充满对一床被子爽约的怨念,墙角摆着古香古色的铜鼎香炉,右面屋角则有另一道存在感较为鲜明的纸门,推拉式的,打开,有几个小台阶延伸下去,通向屋外院子,梅花间竹,绿暗风来,不胜幽雅。
作为一个对幽雅的感受力偏低的人,我呆呆在那里站了一阵,咬了两回手指之后,感觉甚是无聊,转过头去看着小乌龟满怀期待的模样,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最后作为消费者的任性还是占了上风,我说:“哎,这里有没有什么周边设施的?”
他说:“比如?”
便利店啊,健身房啊,高尔夫球场啊,茶室啊(一定是独立的茶室,否则会太吵闹,我特别指出这一点)。
他又低头去刷拉刷拉翻手里的资料,然后说:“你的意思是说,把你家的东西全部搬过来吗?”
看样子很不理解:“那你跑来这里干嘛?”
我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人家教训你的话,统统是至理名言,如果要反驳,唯一的办法是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出满脸蒙尘,然后硬着头皮说那又怎么样,考虑到我今年贵庚,这招数用起来着实有点可耻。
看我哑口无言,乌龟兄很有成就感,乃笑容更可掬地说:“你先自己玩啊,我晚点带你去参加迎新派对。”
说完这句话就夺门而去,速度快过声音,留下袅袅话语陪伴我:“自己玩啊。啊……啊……”
2.收养人生
丢下我一个人?眼看快到点我要吃药按摩了,上哪找开水啊,哎哎哎……撒腿就追,仍然来不及了,他的身影瞬间就已经完全不见,我悻悻然望了一阵那些自得其乐的雾气,转回客厅,在茶几后面盘腿坐下来,寻思着给汤姆打个电话,乘咱们没付钱,赶紧来接我回家吧。
不过,我没有电话,就算有,打通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就算我能摸回到刚才那扇开不了的门,等一百年未必有一辆出租车会路过。
想了一串不行不行不行之后,那股想要奋勇拼搏,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概如游丝般断裂,攻占我的是长期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流派:既来之则安之。
然后,就有人敲了敲我的门。
如你所知,那是一扇纸门,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明示着吹弹得破四个字,尽可抚摸,谢绝揉搓。
问题是,敲门的这位显然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因为就在他敲到第三下的时候,门破了。
填补门上那道裂缝的,是动作凝固在那里的一只手。
食指和中指微微弯曲着,像一个愕然的问号,又像一个本能的辩解。
手很小,皮肤很细嫩,关节上却长着一丛一丛黑毛,来者的性别是男是女,从这只手来看,还真是颇费思量。
但这没有什么好思量的,拉开门就知道了。
门外那位保持着敲门的姿势站在那里,确凿无疑,女的,眉眼挺周正,鼻子尤其挺秀,可是真黑啊,黑得一块一块的,细看是灰尘都堆积在脸上,难得露出来的皮肤形似龟壳,片片开裂,头发往死里剪得短,一根根的,还全部竖着,眼光往下看,惊吓联袂而来,浑身上下没别的,光包了块虎皮。
真的是块虎皮,看上去成色还好得很,上下一裹,中间拿根草绳子绑着,幸好我先看的是脸,要是我先看到这一块,立刻就要跪下来高喊恭迎大圣,不知道孙行者来做客该拿点什么招待人家。
为了掩饰心中的震惊,我咳嗽两声,正要殷勤询问对方有何贵干,虎皮女张口说出一句话来,声如雷霆之响,炸得我整个脑袋几乎要横刺里飞将出去,说道:“我折一支梅花可以吗?”
我大惊之下,急忙捂着耳朵镇定心神,带她往园子里去,指着梅树示意随便摘,虎皮女喜上眉梢,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一枝合心意的,小心翼翼折了,对我微笑,刚要开口说话,我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自唱自演道:“谢谢,不客气,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拉着就往门口带,之后放下手来,深深鞠躬,挥手道别,只差没有热泪盈眶了,虎皮女模样羞涩,赖着不走,我鞠躬再三,腰都要断了,就是不依不饶矗着,不得已,我放下手来,没好气地说:“干嘛?”
她退了几步才开口说话,仍旧疾风劲啸,劈头盖脸,这还算是虎皮女言辞客气,倘若发起彪来,则传说中的狮子吼即不外如是。
徐徐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我摇头如拨浪鼓:“啥都不要,不要,您慢走,不远送,改天见。”
实在怕了她了,这么亮堂一副嗓子不去百老汇唱超级无敌女高音或者上街吆喝卖烧饼,没事跑疗养院来是要帮助院方杀人灭口吗?
虎皮女很固执:“不行,你非得要一样东西的。”
非得?做好事不留名不是本地的核心价值观要素之一吗?
虎皮女有点急躁了,指指我的院子:“我拿了你的梅花,嗯,给你一个熊掌吧。”
当胸塞了一坨东西给我,然后掉头就走,我打开来一看,好嘛,真的是上好一个熊掌,这只熊真可怜,什么时代了还被抓来做食料,当然,拥有一颗环保主义者的心灵之余,我也拥有一个辨别食物的专业级鼻子,拿起熊掌闻一闻,耶,一股骚味迎面而来,虎皮女你玩我吗,这分明是黑熊冬眠时拿来塞住谷道的那只掌,这玩意熏蚊子就有奇效,谁敢拿来进肚子啊。
正要回忆一下失传已久的熊掌烹调之法,乌龟兄像一团小型绿色龙卷风一样推开纸门,不请自入,站在客厅中间,高兴地说:“准备好了吗,我们去派对!!”
去派对我没什么好准备的,最多就是我不肯穿那件和服。
小乌龟说,和服就像我的名片,胜域里人人都这样一张,我跟他提到下午来摘梅花的虎皮女,他赶紧点头:“见到她要躲远一点,她很凶。”
这么低级的象征主义,我的品味颇不认同,但磨得久了,小乌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大好意思油盐不进。
沉思半天之后,我们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把那件和服做成了一件围裙,袖子在后面绑一绑,系在了我的腰上,杰尼亚英式衬衣与和服的混搭,跨界实在太大,导致我跟着乌龟兄出门的时候,多少有点臊眉搭眼,后来一想,怕什么呀,都没人看我的。
这个想法在二十分钟之后,被颠覆性地改变了。
乌龟兄带我去的地方,走到数百米开外,尽管雾气仍然回荡,天地不见峰峦,但隐约已有人声鼎沸,各种音色音强音频交织,像是某一年我在纽约看演唱会,大家堆在场外等入场的光景。我忍不住问:“很多人么?”
绿毛小乌龟显然是爱凑热闹之辈,闻言兴高采烈点头不迭:“很多,很多。”
我表示由衷钦佩:“你们生意挺好啊,那你这样的应该有很多才够吧。”
它歪着头看看我,指指自己:“我这样的?”
好像是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它这样到底算是怎么样,绿毛小乌龟沉默了良久,最后恍然地说:“哦,你说的是工作人员啊。”
他笑得相当之开心,不像只乌龟,倒比较接近狐狸:“其实只有我一个而已啦。”
我大惊:“一个人?”
他隆重地停下脚步,做了一个脱下帽子的姿势,优雅地对我鞠鞠躬,表情像做了一件多骄傲的事情似的:“是的,一个而已哦,你需要的全部我都可以提供。”
喂,这种口号简直是皮包公司的典范啊,我现在有点怀疑了,你们建的那些房子啊,放那么多干冰雾气啊,种梅花啊,是不是全部没有给过钱的?等我回家之后,万一有人到我那里去拍门要账,那我岂不是很冤枉。
绿毛小乌龟兄闲闲地看我一眼,眼中精光闪动,绝非平常一只乌龟变的人所有,说道:“第一,放干冰雾气,层次很低,非我辈所为,第二 ,凡事都想得那么复杂,你不觉得很辛苦么。”
我微微一怔,怎么这其中话中有话,我一时间捉摸不清,此时我们已经接近那声浪喧哗的中心,乌龟兄转头刚要和我说什么,忽然之间嗤嗤笑起来,我正大惑不解,猛觉前后左右一阵异样清凉,颇为不祥,我大惊之下低头一看,浑身上下,除了那条和服式的围裙忠心耿耿坚持值守之外,余皆出走,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不见。简而言之,我现在就光着一个屁股,和乌龟兄面面相觑,这没义气的还咳嗽两声,说道:“嗯嗯,保养有方,有方。”
难怪你死活都要劝我把和服穿上,原来留了这么一手,不大厚道吧。
乌龟无辜地摇摇头,丝毫不准备辩解,它的眼神真有演技,一会儿老奸巨猾,一会儿富于哲理,一会儿清澈无瑕,有如眼下。
走到这儿,就算是光屁股我也后退无门,只好趁着暂时还进入公众场合,把和服解下来,左看右看,找不到折中的利用法,没奈何,披披挂挂穿上,还劳动了一下乌龟兄帮我系后面的带子,心中充满凄凉之余,还担心会把衣服撑出一个透心凉,结果大出意外,这件衣服相当合身,难道当真是定做?
不容多想,前面已经有建筑物出现,经过一系列洗礼,我已非进门时那只纯粹菜鸟,因此就算看到维也纳皇家歌剧院矗立在我面前,我也……只是大叫了一声而已。
我去过维也纳,像所有老太太讲故事的开头一样,我总是说那些过去的事。
有将来的人是有福的。
我在当时,不知将来如此可贵,要付出许多才能保留入场券,就算座位是在最后,命运唱歌时会远远招呼我为坐在山上的朋友。
维也纳皇家歌剧院,世界歌剧的伊甸园,那方形的罗马式建筑巍峨高贵,曾吸引过多少被饱满才华折磨而不安的天才,其最高梦想是将自己心灵中流淌出来的乐章在那金色辉煌乐池中奏响。
主要的建筑建材是来自意大利的淡黄色大理石,气势磅礴,正面门楼有五个拱形门,楼上有五个拱形窗户,窗口所立五尊女神青铜雕像,分别代表歌剧中恒久歌颂的英雄主义、戏剧、想象、艺术和爱情。
门楼顶上,戏剧之神驾驭着天马驰骋的青铜塑像庄严矗立,放眼望去,门楼内的墙壁上画着大型壁画,用色强烈,笔触精美,是莫扎特不朽名剧“魔笛”中的精彩一幕。
这一切都在我面前。
和我见过的,竖立在维也纳老城环形大道上那座,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里傻眼,过了半天,撒腿冲进这座华美不可方物的建筑物,凭借着脑海中模糊的记忆我来到歌剧院主楼梯,印象中那里有一处回廊,装饰着许多音乐家的雕像。
半点不欺场,位置上雕像都在。
不过我看了一眼就反应过来,我没有梦回维也纳,这还是以恶搞为人生快乐之本的胜域。
因为维也纳歌剧院里面坐落的雕像,是施特劳斯,海顿,勃拉姆斯,舒伯特,铜的。
眼下,占据着精致的雕像底座的,完全是一群活人。
这些活人,架势拉开,和在菜市场上吆喝卖西红柿或柿子椒的小贩们极相类似,其中一个我还认识,是跑到我家来摘梅花的虎皮女,她大马金刀在底座上站着,手里还抱着一只小金钱豹,一人一豹都龇牙咧嘴,形象十分匹配,面前摊开一张花花绿绿的皮毡,上面摆的东西显然都来自草莽山林。她此时正在和一位穿魔术师长袍,戴黑色高礼帽的先生就某事展开探讨,蒙她惊人的声调所赐,我很快明白过来两人是在讨价还价,彼此都不断摇头喘气,以手抚胸,看来杀价的幅度相当惨烈。
不表我饶有兴趣观战,周围有人陆续到来,雕像底座本来就不多,很快就全部被占据了,爬上去的人无一例外左顾右盼,无论他们的打扮是罗马大将还是清朝遗老,资深朋客还是电影明星,小丑还是舞娘,牛鬼还是蛇神,脸上都一水带着小生意人开张做买卖的期待神情,没有占到雕像座的,选一个角落摊一块布开来,摆上自己带来的各色玩意,更多的人则四处游荡,每个摊位面就看看瞄瞄,人声非常鼎沸,场面农贸加跳蚤,夜市感十足。
我饶有兴味的拍拍绿毛小乌龟兄:“哎,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啊。”
他晃晃头:“都跟你一样,是我们的客人啊。”
“客人?客人不是来疗养的么,怎么好像都在定居一样。”
小乌龟笑得神秘莫测:“呃,有些人是养养就回去了,有些人现实中已经死掉了,就跑来这里住着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振兴物物交换的自然经济。”
他说的话,尤其是喊的那几句口号吓我一跳,又突然想起这么热闹的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医生说浑浊空气和过于嘈杂的环境都对病体不利,像我这么认真的人,不遵医嘱的状况很少见啊。
绿毛小乌龟兄独特的读心本事此时又灵光乍现,接收到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这一转,说:“放心,你没事的。”
拍拍我:“去玩吧,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说完一马当先,自己蹦蹦跳跳走开了,看到前方一个梳爆炸头,穿猫王服的人摆了个服装摊摊,立刻高兴地扑了上去,转眼我就看到他身上那套销魂的绿西装,被另一套更为销魂的桃红色中山装所代替,还在那里顾盼生辉地看来看去,我脑门子上的汗啊。
信步走开,见到比较冷清的摊子我就去看看,老实说还真的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叫我挺开眼,多少还带着对医嘱的顾虑,我尽量避热闹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回廊最偏远的那个角落,只见那里蹲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是一个穿黑长袍蒙头包脸的人,蹲在地上抱膝,头一点一点的,好像睡着了,但是两只眼睛,分明又像探照灯一样澄亮,面前摆了两个空瓶子,其他啥都没有。
和我打招呼:“要点什么吗?”声音很厚重,肺活量很厉害的样子。
我扫视了一圈:“嗯,请问你有什么?”
大概生意很少,他很殷勤地推销,指指那两个空瓶子:“我会酿酒哦,你有什么材料,我都可以帮你酿成美酒。”
搬出人证:“我太太非常喜欢的。”
嗯,如此说来,你平常是以酿酒为生的么?那干嘛不拿出两瓶来卖卖,你知道酒是大生意来的,卖得好了,下半辈子就不用穿这件破烂的黑袍了好不好。
听到我批评他的衣服,对方对我扫来不以为然的一眼,诚恳地对我解释:“我只能帮人酿酒,不能自己酿出来卖,否则就不顶用的。”
他的样子很像一个买了名牌包包却发现质量不佳的客人,有十分惆怅而低调的慨叹:“胜域的人老是这样子,害我拿不回家用。”
我听得一头雾水,心想难道你一家子人都在这里么?
不管怎么样,交易不成,咱们散了回家洗洗睡吧,刚转身,他不甘心上门生意走掉,喊起来:“看你是新来的,嘿,试试我的人生怎么样?”
试试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倘若每个人的衣柜里都有骷髅,那么我那一具的一百零八块骨头上,刻满的都是我对现实的哀叹。
诚然哀叹乃是弱者所为,因而我从不对人倾诉。
唯独内心知道病魔如何摧垮我的信心,像彪形大汉伸出手指压死一只蚂蚁。
我想变成另外一个人,自医生对我宣布这一生会有的可悲遭遇时,已经如此。
“我要游历世界,驾驶自己的飞机飞越大西洋,在全世界最长最惊险的过山车上与离心力做殊死搏斗犹带笑容,登山,到达雪域无人所在,在沙漠独自跋涉,勇斗亚马孙河中的食人鱼。可以吗?”
黑袍男子仔细听完我的要求,耸耸肩:“算你问对人了,我的人生给你收养刚刚好。”
你的人生?我来收养?
你的猫名字叫人生吗?很有气魄啊。
黑衣男子庄重的摇头:“不,是属于我的,从前的人生,我快挂的时候就给胜域拿来冻起来了,如果你喜欢,可以拿去体验一下。”
心脏非常大声地跳跃起来,在我的头脑做出判断以前,身体已经全盘接受了这极为荒谬的建议。
但如果我已经进入了一个以维也纳歌剧院作为农贸市场的世界,荒谬的意思在字典里是不是早已和正常颠倒呢。
我急切地问:“那我要怎么做?”
他说:“回家找到你的服务手册,找到我的名字画个勾就可以了。”
终于等到派对——其实明明是交易会——结束,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一阵乱翻之后,终于在茶几一角,看到那本服务手册。
装帧精美,纸质厚实柔软,整体都是蓝色的,从封面到内页,每一张纸的模样,都和我签的那份协议毫厘不爽。
首页一片空白,里面一开始也是。
但只是一开始而已,随着我的翻阅,渐渐就有字迹浮现,好像它们听到了召唤,从页面的深处冒出头来应卯一样。
注视哪一页,哪一页就会渐渐被争先恐后出现的内容填满,一旦翻过去,它们立刻解散。
这本书奉行的企业文化极具创新——有活就干,没活就滚。
我饶有兴趣地乱翻几下,回到第一页,殷勤等待全部内容出现,看个端倪。
第一行大字是:服务项目列表。
第二行是服务选择方法须知。不麻烦,在单项的复选框里打勾就行。
接下来出现一大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列出活动名称。
我逐个细看,雾水渐渐笼罩我的头顶,自然,机械,体育,智力,人性……
这些算活动吗?尤其是人性,人性有什么好活动的?大家把脑子掏出来放在桌上比大小么?
大概我注视这两个字的时间太久,人性两个字精神抖擞,好像开把折扇一样,哗啦一声,下面拉出好多子项目,首当其冲,就是恋爱,接下来是赌博,股市,灾难……
这些东西都算在人性这个文件夹里面,哪个天才学归纳总结学得这么传神。
看到恋爱,我有点心痒痒的,大概是受了梅妻鹤子这个想法的刺激。
我没有办法忍受抱着一棵树细诉衷情的想象,虽说树也有树的好处,如果我爱上另一棵树,甚至一整个森林,只要床够大,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的睡在一起。
正要兴高采烈选恋爱,忽然想起我翻这本服务手册的初衷,不是要试用别人的人生吗?
果然在最后一部分找到了这项服务,放在“综合”这个项目里,页脚极为体贴地写了一行大字提醒:此项服务极为昂贵且有风险,慎重。
贵老子不怕,风险,反正来都来了。
我毫不犹豫往下看,整个人被一种接近狂热的兴奋感渐渐主宰。
随着我的视线,许多名字呈下拉列表的状态一一呈现。
老实说,第一个已经让我受惊不浅。
阿格里帕。
十五世纪,从古代到中世纪的过渡之间,欧洲最伟大的魔法师。精通八国语言,是占星术和数字魔法的大师,在各国王室都享有盛誉,著作等身,但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带来不少麻烦,包括多次逃亡和牢狱之灾。
这一段话是该名字下的介绍,但即使不看,我也相当了解这位冷门大人物的事迹,历史记载他最后一次被关入监狱之后,可能厌倦了人世间的无聊生活,就在牢狱里biu的一声不见了。
难道他biu一声不见,就是跑到胜域来了?
胜域作为一个服务公司存在多久了?一千年吗?
接下来,我还看到了凯撒的名字,一千年看来有点低估别人啊。
更震惊的发现了李时珍,呃,神医哦,要是把我换成他,能开两个方子把自己的恶疾治治好么。
除了这些大众化的名流之外,列表上更多的是不为人熟知的名字。
借我被迫博览群书的积累,我却颇认得其中几个。
在各自领域造诣非凡,不见得是造福人类,功勋盖世,但人生遭遇之精彩绝伦,与众不同,世所罕见,就算单纯拼运气,有的走运走得匪夷所思,有的倒霉倒得后无来者。
胜域到底是何方神圣所操纵,能够说服古今中外五花八门各色人等,纷纷把自己的人生变成自助餐单上的一道菜。
任人认领体验。
怀着疑惑一路查看,终于,狄恩方根四个拗口的字映入我眼帘,这就是我刚才遇到的黑衣人。
他的介绍极为简洁:有史以来最具野心和行动力的极限运动家。
野心,行动里,极限!!!
哪个词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顿时壮怀激烈,满心欢喜,正要去找找有没有笔,狄恩方根一栏前面的复选框里,已经端端正正冒出一个勾来,其他项目一哄而散,不知道走去了哪里,然后,无论我再怎么翻这本册子,都再看不到任何内容出来上班了。
怀着对胜域疗养院独特产品提供手法的激赏,我开心地躺倒在地板上,奇怪,怎么又有睡意袭来,又没到晚上,今天好像已经睡了不少,挣扎着跑到卧室,打开那扇对着园林的门,细细风吹在脸上,外面天色始终如是,不知今夕何夕,我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又梦见周公。
穿牛仔裤的那位,之前请我喝过茶的。
看到我好像挺高兴:“嘿,你又来了。”
随手让了一张椅子给我坐:“接下来准备干点什么?”
我挺扭捏:“接下来啊,准备去换个人当当。”
他大喜:“换个人当当好啊,新鲜啊。”
意甚嘉许地拍拍我:“果然出身大家,气度非凡,一来就是大手笔。”
大手笔这三个字相当凶险,但凡有人说出来我就后脖子一凉,口袋里的现金朋友们势单力薄,必定顶不住这场强攻,非要伸手去摸支票本才行。
不过这个动作我做得很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一个老是在将挂未挂的边缘徘徊的人,最不怕的事情就是浪费钱了——妈妈的,反正留着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周公对我如此想法洞若观火,顿时露出典型奸商才会有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好,哎,我先走啊,当别人的时候注意安全。”
对一个极限运动家说注意安全,真是再实在不过的叮嘱,我含笑看着他一步三摇晃地走远,忽然感觉周围的环境有点奇怪。
好冷。
非常非常,非常的冷。
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带来刀子切割喉咙的锋锐感觉。
肺部发出受到重创的尖叫。
我惊慌的试图站起来,发现周身已经无法动弹。
身体已然麻木,血液以极慢的速度流淌。
本能的反应告诉我,这已然不是睡里梦里。
这是雪山顶上。北美第一险峰麦金利山,4500米到5000米之间,最陡峭险峻的所在。
眼前沙漏型的山谷,映照出地狱一般的天空。
风暴持续。
记忆一点一点回来。
我在做什么?
早上,从营地出来,晴好天气给了我很大信心,尽管冬天攀登麦金利山,一直是登山界的禁忌,但连续五次登顶成功造就了我微妙的自傲。
此中心绪,不足与人言。
登山者就是为了失败而存在的。
成功只不过是一次一次衔接的短暂停留,永远留在过程之中。
轻言征服是最可笑的事,对我,狄恩方根来说,在生死极限的边界感受灵魂与身体皆孤独无依,即是人生最美妙的感受。
总有一个结束在某处等待我,我所做的就是尽力追寻。
收拾好装备,我出发。
正常情况下,十二个小时内我可以登顶,再不济,可以去到一万四千英尺处扎营,那是能够以卫星电话和外界联系的极限,倘若天气太差,我会考虑下撤,回家。
这是我出发前,对妻子说的话。我们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对她一切要求都顺从,唯一登山是她永远的情敌。
许多年以来,她都试图劝服我换一个兴趣爱好,或者干脆换一个人生。
每天准时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城里听音乐会,生一两个孩子,拍老板马屁。
我无言以对。
直到这一次,如果冬季登临麦金利成功,我答应妻子,会回去找一份工作。
尝试在后半辈子,迁就她的人生规划。
我叹了一口气。
是我,痨病鬼的我。
不是狄恩方根的我。
像一个鬼魂在天上看肉身演戏。
我自言自语:“兄弟,你看过电影吗,通常有人说他要金盆洗手之时,就是肝脑涂地必挂之日啊,失策,失策。”
风暴越来越肆虐。
纷呈往事镜头一般闪回。
我登顶的第一座山是瑞士马特洪峰。
那轮廓分明的金字塔形峰顶,是北欧最著名的地理坐标之一。
人类的渺小与自我征服,在登顶成功那一瞬间,都突出得酣畅淋漓,生死就此了无遗憾。
最恐惧的回忆来自乞力马扎罗。路过希拉高原,穿过神秘莫测的大峡谷,失陷在黑暗与风雪之中,那张皇失措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把一个人慢慢吞噬,直到全部动力丧失,跌倒,放弃,死去。
而后是五分钟以前,麦金利山,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无数登山名将殉身所在。
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赶到一处冰雪掩盖的岩石下,但命运给我准备的不止是雪崩,还有断裂的冰缝。
就是现在我掉落下去后,现在被卡在中间的地方。
冻伤蔓延。
意识模糊。
我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想起她送我上机场时那虔诚的叮嘱:“下个月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我希望家里藏了多年的那一瓶红酒由你亲手打开。”
真抱歉。
亲爱的。
真抱歉。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非常安静。
寒冷的感觉逐渐远去,从五脏六腑里,生发出暖洋洋的感觉,好惬意。
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坐得舒服一点,其实身体已经完全动不了,想动的,只是心灵中最后的那点需要而已。
绝对不是要征服更多险要,去更高更远,更挑战极限所在。
最后的需要,是希望坐得舒服一点。
我对自己哑然失笑,而后狂飙一般的迷茫席卷而来,一切都停顿了。
我悠悠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有云纹的天花板。
看了足足两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胜域中我的那所小房子。
一骨碌爬起来,四周静默无声。
梅林中有风轻轻吹过,带来淡淡香。
雪山上的出生入死,恍然如同一梦,但我发现自己右手犹自紧握,掌心中有细碎的冰块。
叮当落在地板上,我试图站起来,发现自己右脚有点不对。
尾指不见了。
我擦擦眼睛,靠,真的不见了。
难怪服务手册上说有风险,先一说心理上要面对真的死一次的场景,翻生之后连全须全尾都保障不了。
而且还不知道人家收你多少钱!!
我叹口气,走到后面去把全部门窗都打开,深吸一口气。
小乌龟站在不远处,笑嘻嘻对我举手打招呼:“回来了。”
他手里分明还举着一样东西,我仔细看了看,耶,那是我的小尾指哦。
“放心,等一下就给你安排手术,接回去。”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脚,好像都收口好久了,现在再接,会不会没什么用。
小乌龟神采飞扬:“开玩笑,我们的医疗技术可不是说着玩的。”
挥挥手加强语气:“不要说给你接回原来有的东西,就是你原本没有的,想要什么就接什么。呃,脑袋要多一个不?”
我张张嘴。
天地良心,我本来想问的是,你们能治好我的病吗?
最后出口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我说,嘿,我的人生你们愿意收购吗?
我多病,至今二十几年。据说相当严重。
每天我的生活甚有规律,上午要在自己名下的慈善基金工作,下午要会见各色要求慈善基金拨款的人,审核其提出的项目是否符合基金会的要求。
有时候我的表兄弟们也会来看看我,带我喜欢的芝士蛋糕,发现我神采奕奕,会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
我借钱给他们创业,占一定的股份或收取一定利息,由此我不认为他们占了我的便宜,而他们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投资者,皆大欢喜。
有一天我在某处看到一个贵妇人从车上下来,行动优雅,神色从容,与身边人谈话,言辞婉转温和,但是,她的模样分明就是虎皮女。
我没有上前寒暄或搭讪,我想,她在正常的世界里,也许是不认识我的吧。
我仍然定期去体检,看情况是否会恶化,但对于什么时候会一命呜呼,我早已没有以前紧张。
现在我关注的中心,就是如何将自己的人生尽力过得生动精彩,等我要一命呜呼的时候,胜域会把它接收过去,放在服务列表中,我希望我名下的介绍醒目特别,能够吸引某一个希望体验另外一种生活的朋友。
至于那个时候我会成为什么,我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要不是小乌龟就好了,我实在不喜欢他那身绿西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