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连环命案
“要喝什么?”
“一杯玛奇雅多咖啡好了。”
“不如点espresso。”
“为什么?”
“因为卡布奇诺只不过就是往espresso上面加一点牛奶泡泡啊。你干嘛要为牛奶泡泡花多三分之一的钱?”
“呃,这样啊,那我要康宝兰。”
“康宝兰?更过分了,是espresso加纯奶油喔,你不是在减肥?”
“……布留卫吧。”
“小姐你省省啦,没错布留卫又加泡沫又加奶油感觉好丰富,其实要多收你两倍钱啦。”
“滚开,waiter,一杯美式!”
“啧啧,你吃大亏了,美式光加水而已……”
“你去死吧……”
上述对话发生在三生咖啡馆最靠窗的那个位子,开始的时候只是简单的咖啡推荐,最后演变成二对一的围殴,参战的倒霉蛋之一桃累因为坐了半小时没喝到任何东西,十分恼羞成怒,至于另一个则是一直矗在旁边等待下单的侍者。
武器是菜单和订单本。
挨打的是门萨。
门萨,穿着他永远的那件苏格兰红蓝两色格仔衬衣和烂牛仔裤,懒洋洋窝在咖啡馆的沙发座中,对于自己脑袋上刚刚被打出的大包报以完全无所谓的态度。
他对面的小姐穿着比合身略紧三分的运动服,胸口别了雪白的丝巾,打成一个玫瑰结的模样,头发高高盘起,从衣服,盘发的带子,袜带到手指甲,一水儿是桃红色,在满堂灰黑之中格外熠熠生辉,这个形象,当然是桃累。
她正怒目而视:“喂,你不煞风景会死吗?”
门萨很严肃:“不会,但是我有正义感!一定要体现出来!”
“你想想看,所谓的花式,不就是往最简单的一杯浓咖啡里丢进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取个好听的名字而已吗,凭什么就卖那么贵?”
他正义的声音响彻整间房子,引来客人纷纷侧目,此时从吧台的方向丢过来一个玻璃杯,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曲线,直取门萨脑门,他看都没看,一手抄住放在桌上,耸耸肩,看样子对这种警告已经非常习惯。
“好了,咖啡普及课上到这里,你这几天都鬼鬼祟祟跑这儿来干嘛?”
桃累放松身体在沙发上摆出一个s形,向门萨抛了一个媚眼:“什么鬼鬼祟祟,说那么难听,没事儿来看看你不行吗?”
门萨板起脸:“行,你随便看,但是要收钱,每分钟盛惠三十块,之前看的给你打个八折。”
他的表情说明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桃累眉毛一挑,气愤中带着警惕:“美得你!”
门萨摸摸鼻子,恋恋不舍喝掉他面前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服务生绝不会免费帮他加的,绝不会!而后淡淡地说:“你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只付一半。”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他无端端就催眠得死去活来的不愉快记忆还十分强烈,桃累快速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要惹祸上身。
她翘起二郎腿,双手如脱衣舞娘般向空中张开,媚眼一抛,闲闲道:“好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看看你的其实不是我喔,你猜猜是谁?”
门萨赶紧拍马上前试图堵住她自解其问的去路。
可惜来不及了。
“是锁!也!会!长!耶。”
最后几个字拉长加重音调铿锵,余音袅袅,显得格外居心叵测。
不约而同的,门萨脸上五官开始往中心聚拢,最后在鼻子周围胜利会师,集结出传说中叫作苦瓜脸的表情。
他十分悔恨自己刚才一闪而过后知后觉以及自我陶醉——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俗语一万年都是真知灼见有没有!!!!!
这反应令桃累十分满意,她娇滴滴一笑,细长白皙手打了一个响指:“老地方,他会等你。”
门萨无可奈何搔着头皮,垂死挣扎:“上次至少有个信封?”
桃累站起身来,忽然桃红色运动服长袖下散出无数五角形的白色花朵,飘飘洒洒如雨如雪,在半空飞扬舒卷,随风逐尘,散发沁人的幽香,霎时间又没入虚空,周围观众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方寸世界,对这五秒钟的人间奇迹视而不见,她微微一笑,对门萨行了一个优雅的举手礼走掉了。
门萨目送她,人家说步步生莲,明明是个比喻,这个没文化的桃累,就是喜欢搞得这么现实,你看地板上随她的脚印留下一片一片圆盘绿叶,清逸澄碧,大可载人,什么意思啊,步步生莲是生王莲啊。
他叹口气,就势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这时候服务生过来收拾杯子,有意无意中丢下一句:“那小娘们的账单你付哈。”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晚上九点,市政大楼顶层,无名的神秘俱乐部无论何时都如世外桃源,我酒后任他洪水滔天。自大门起,精心设计过的每一个细节都既不突兀,也绝不落伍,看不清面目的人们穿梭其中,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低调气息。
任何人在尘世间讨生活久了之后,自然就深知生之艰难比死之惨烈更令人心生敬畏,门萨也不例外,因此即使只是从大厅中穿过,他也看不顺眼那种高高在上而对一切苦难喧嚣淡漠以对的气氛——怀着这种劳动人民的朴素反感,他故意撞上迎面而来的侍应生,打翻一瓶价值六位数的拉菲。
走到俱乐部的深处,推开写着x标记的门,门萨走进与外界空间呈九十度直角存在的陈列室,房屋呈圆形,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看不到照明装置,光线却非常明亮,井然有序的黑色陈列架和陈列墙按中心放射的格局排开,整个房间呈现出迷宫的格局,许多瓶瓶罐罐或难以定位的东西井然摆放,密密麻麻,不时有非人间所有的怪异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噗噗噜噜,或和叹息哭泣一般凄凉。
穿着藏青色高中制服的x协会新任会长锁也正站在最里面的陈列架前,这个架子与众不同,没有任何一块板子,也没有容器,两头之间从上而下系着一条一条丝线,上面连绵不断地缀着大大小小精致的结,每个结的下面,都有一张小纸片,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字,内容寥寥,某地某街某户某人名字,出生年月,如此而已。这一串串的结,倒像是微型的档案本,虽然纪录的材料简单,有心的人,也完全可以按图索骥,不至错失。
他似乎正在整理资料,手里拿着一张打上了过期标记的卡片端详,见到门萨从九十度角的门进来,很高兴:“你见过桃累了?”
门萨板着脸:“见过了。”
锁也放下手里东西,转过身来看看手表:“刚好九点,你很准时。”
门萨耸耸肩:“我比较爱你,早点来以免被相思之苦折磨。挺好吧?”
锁也完全忽略他语气中的挖苦,继续保持盛情语调皆愉快地说:“最近的确不少男同学给我写情书或送礼物,这个世道真是奇怪得很。”
门萨觉得自己已经是气死人不偿命的高手,但锁也有时候分明还要更胜一筹,胜在他完全没有气人的本意。
没奈何,只好往墙上一靠,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找我干嘛?”
锁也伸手示意他跟上,两人走到资料室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起那里多了一个小吧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架上悬着数瓶品相上好的葡萄酒。
门萨很少喝酒,主要是因为没钱,眼下饕餮免费,立刻眼放绿光,当仁不让上前去,选了一瓶夏尔白山谷白葡萄,找了开瓶器和酒杯自力更生起来,锁也对他颔首:“很识货嘛,不过我本来帮你准备了一瓶拉菲,可惜刚才被侍者打翻了。”
门萨一口酒喷到台子上,半天气都顺不过来,忽然看到锁也也拿了一个杯子等在旁边,便很警惕地说:“你到能喝酒的年龄了没?”
锁也想了想,从吧台下抄出一瓶可乐,牙齿咬开瓶盖喝了两口,格外缅怀地说:“冲你刚才说话那口气神似我奶奶,我今儿遵纪守法一回。”
酒到嘴里,像熨斗一样把许多牵牵绊绊不服帖的情绪都熨平了,门萨细细体味夏尔白的纯粹风味,忍不住摇头晃脑,锁也倒也不着急跟他说正事,喝着可乐在旁边陪,空气中又不是一味的静,门外俱乐部放的音乐若有若无地耳边溜达着。此情此景,真老友。
终于门萨打破沉默:“说吧,这回是什么事?”
锁也笑了,嘴角还有一个浅浅酒窝,他摩擦双手,歪着头看门萨,一副大家合作愉快,志得意满好开心的表情:“会很有趣喔。”这一刻他和身上的制服很配,通身内外都是一个胸无城府的美少年,读高二,刚刚开始第一次恋爱。
但门萨知道他的灵魂已经老奸巨猾到无药可医。他拨浪鼓般摇头:“很有趣的事你会找我?鬼才信。”
要等待的是笑容后面的东西。
锁也很镇定:“是说很有趣,没有说很简单。”
三个月前,弗雷洛城发生恶性连环命案。
弗雷洛坐落于本城东部一百公里外,死人口接近两百万的大都市,多年以来就以其夜生活的丰富多彩而闻名,周边城市居民固然习惯性将之作为玩乐圣地,慕名而来的异乡人更是络绎不绝,但从三个月前的六月一号开始,那里忽然变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魔都。
征兆显示之初,无人有所察觉,就算浸染了血泪与黑暗中惨烈的呼号,那似乎不过是一桩寻常的命案。
二十多岁年轻男子的尸体在某个娱乐城的后巷被清洁工人发现,死状如同胎儿,蜷曲僵直,死者瞳仁大张,似乎殒命之前在入迷凝视什么摄魂夺魄的画面,脸上最后一刻神情凝固,满满充斥的是大恐怖与极度震惊。
清洁工报警,警员赶到现场,取了证物,拍了照片,归入待破的案件类型中,打道回府,本地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刊载了一段消息,配发一张小小照片,随后就不了了之,据说,遇害者是单身旅人,亲戚朋友都远在千万里之遥,他们或将终生都视灯红酒绿的弗雷洛城为伤心地,或过一段时间悲伤便被纷繁世事逐格清洗,淡成一桩寻常往事,他们仍会有兴趣特意前来享受弗雷洛城的不夜辰光。
像这样繁华得时时刻刻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所在,个把谋杀案简直如同餐厅桌面上放的调味瓶——总是有的。
但两周之后,另一具尸体在市政中心前的广场上出现。
这一次是妙龄女性,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神情。
如果此时还可以勉强归结为巧合,接下来发生的便撕毁了一切侥幸,将整座城市推入赤裸裸的浓重恐慌之中。
三个月,八具尸体,各个角落,同样死法。
男人,女人,都非常年轻,有的甚至还是孩子。
当局动用了一切手段和力量,都无法将调查进行下去,于是在公众们翘首盼望警察或侦探们恪尽职守揭发真相之时,这个案子沿着一条神秘的移交渠道,来到了x协会手里。
天文数字的委托费所暗示的不但是殷切的期待,还有明确的威胁 。
X协会是华山最后一条道,他们没有任何立场与余地有辱使命。
这个世界之所以允许它存在,是希望它发挥应有作用的。
“这是你得到的指示?换言之,如果这个案子查不出来,x协会就要关门?”
门萨充满疑问。
锁也不置可否。
以x协会今时今日掌握的力量,任何人也不可能对之予取予夺,但“身段柔软一点,人生总是比较快乐的”。
门萨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这不是我的原则。”
他喝下另外一杯酒,脸上已经浮起微醺的红晕,望着锁也:“八个受害人之间有无联系?”
“在人的层面上来说,完全没有。”
“人的层面。”
“年龄,性别,种族,社会出身与背景,家庭状况,活动区域。完全没有交叉。”
“这是警察调查的结果?”
“不,精确的说,这是一个猜测。”
门萨直视锁也:“猜测也不是你的风格。”
锁也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不是。”
他把手中的卡片放到吧台上,手指点一点:“这是故人,看看?”
“故人?我们抓过的故人,还是抓过我们的故人。”
这两类人之间有时候也有一些微妙的交集的。
到底是谁?
锁也说出那个名字。
真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勾连着能淹没这一整座大楼的血与火。
卡片留在他们的中间,泛出陈旧的亚光,仿佛其间囚禁的灵魂在苟延残喘。
门萨终于问:“和他有关系?”
“我们做过初步的信息搜集,相信结果虽不中亦不远,而一旦真的是他,硬拼的结果代价极大,唯独你能兵不血刃解决问题。”
这句话引出门萨长久的沉默,沉默地在回忆中载沉载浮。
在锁也殷切的目光中,他转过头去注视着资料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绳结和卡片,从后脑勺上都能观察到他激烈的内心活动,但最后轻轻吐出的却是:“对不起,我没兴趣。”
三生咖啡店最近生意格外兴盛,因为一邻之隔的写字楼里搬来本城规模最大的日报报社,记者编辑发行庞大队伍每日进进出出,将此地变成一个流动的第一手新闻传播地。
为了配合他们经常性的通宵工作,三生特意把营业时间改成了早上七点到凌晨两点,这对门萨来说是个超级无敌好消息,他终于可以将生命的另外三分之一也放在这里继续浪费了。
自从拒绝了锁也让他调查弗雷洛凶杀案的要求,桃累隔三岔五就上门来骚扰门萨,每次都点最贵的咖啡,一叫就是双倍,据说这个案子是由她负责,不能破案于她的佣金大大有亏,因此迁怒与人——女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就像今天这样,不管门萨怎么给脸色,使眼色,她都岿然不动,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哭笑不得。
眼看这敌不动我不动到了僵持阶段,毫无征兆间,忽然门萨一跃而起,桃累以为他要落荒而逃,双手挥舞,闪动雪白锋芒的数簇带刃仙人掌从她腕底一涌而出,正待宾至如归地钉上门萨的屁股,桃累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动。
他站着,视线殷切地投往咖啡馆大门,那里迎客的铃铛叮当叮当响,有个头发短如刺猬的高个女子正在那里匆匆忙忙脱大衣,一面对着服务生大喊:“来两个火腿蛋三明治,一杯espresso!!”
之后便一阵风般卷到门萨斜对面的两人高脚座坐下,噼噼啪啪拿出手提电脑来狂敲。
门萨又蔫唧唧地坐下来,桃累凑上前悄声问:“谁啊?”
“一个记者。”
“你认识?”
“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
“她戴眼镜,随身带手提电脑,打字速度很快,这间店没有wifi,是在写东西而不是聊天,穿着得体,但非常利索,鞋子很脏,皮肤有点黑,晒得多,证明她经常在外面跑动,专业级相机,哈苏,工作用的。女生,体格不错,不是侦探,那就是记者了。”
桃累顿时肃然起敬:“我以为你只会催眠,原来观察力也很强。”
门萨点点头:“是的,还有,如果你观察力也和我一样好的话,还会发现她胸前挂了一个记者证。而且过去三个月里至少在这家咖啡馆出现过八十次。”
桃累立喷:“喂,你这样子根本就是暗恋她吧!!”
话音未落,嘴里多了一样东西,是邻桌用过的脏食物垫,正待大发雷霆,门萨已经运了运气,起身走到短发女子座位前,坐下。
对方抬眼看了看他,再看看四周的空位子,板起脸来,对这种搭台的行为表示相当不欢迎——作为在三生咖啡馆以替人算命而糊口的小混混,至少在熟客中间他早算是声名在外了,
但门萨的脸皮在江湖上历练多也,不是货真价实的锥子,绝对穿他不透,只见他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吗?”
对方答得很快:“有,麻烦你坐远一点。”
门萨眯起眼睛,这时候短发女子点的食物和咖啡都到了,大半天没吃东西的他顿时两眼放光,老实不客气抓起三明治啊呜就是一口。
这下人家真生气了,想发作又忍下来,将手提电脑啪地一关,正要起身,忽然咖啡馆门打开,呼啦啦涌进一大群人,将本来空空荡荡的地方填满,居然一个位子都没有留下。
她瞪着门萨,在咖啡馆刻意调得柔和的灯影辉映下,眼睛闪闪发光,嘴唇薄而倔强,紧紧抿着,配上那头冲天而起的短发,这女子整个人仍散发出如火把在燃烧一般热情而锐利的气息。
门萨无所畏惧地迎着她的怒视,且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人家的手背上,在因为耍流氓罪而被人劈面浇开水之前,他说出了一句关键的台词:“罪恶在黑暗中正不断发生,却无人能发掘出真相,是吗?”
短发女子愣住。
两分钟后,只剩一半的三明治被拿到靠窗的位子上,彻底变成了门萨的食物,短发女子代替桃累坐在他对面,身体挺直前倾,貌似保持着相当的警惕。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语气中充满中难以确定的复杂情绪,怀疑,惊讶,侥幸,忐忑,期待——谁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呢,在吃饱以前门萨决定不关心,他在埋头大嚼的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回话:“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短发女子眉毛一挑就要发作,非常明显她很讨厌人家故弄玄虚,但门萨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詹姆斯再也没有跟你联系过是吗?”
像一根针刺在胀大的气球上,短发女子的精气神如变魔术般在瞬间崩塌殆尽,她修长的手交叉握住,放在桌面上,微黑肤色的手背上,青筋因为太过用力而狠狠凸起,指甲发白,她在努力克制。
“他是哪一天去的弗雷洛城?”
“三个月前就去了。”
随便一个路人到此,也心知肚明他们言语交往间所提及的,正是弗雷洛城的那桩案件,本身故事已经足够离奇,更何况现代环境下资讯触手无孔不入,来自无数各色媒体的专业人员齐聚弗雷洛城,深入挖掘案件背景,聚焦调查进展一分一寸,连篇累牍的报道多角度多主题,任何方面都不曾被遗漏。
训练有素的罪案资深记者甚至比警察都更敏锐,其中来自c城光明报的詹姆斯是其中佼佼者,他在第一桩罪案发生之初便到达弗雷洛城展开工作,抢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临行前充满雄心壮志,对同事们宣布他要写出一篇伟大的独家报道,占据报纸头条的一整个版面。
他的确出现在了报纸的头条,一开始是以他极具现场感的连续报道,后来则是以和他预言过的,截然不同的方式。
那是他自己的照片,浓眉大眼,微笑着,眼神充满力量。
在弗雷洛城做了三个月的深度调查之后,詹姆斯突然人间蒸发。
短发女子的叙述戛然而止,静默中强忍着一阵哽咽,看得出她跟詹姆斯感情深厚。
“是我未婚夫。”
面对门萨探寻的目光,她稳定了情绪低声回答,一面微微转头,回避门萨可能有的同情,嘴唇紧抿着,十分倔强。
这姿态在记忆中投下一块小小的石头,激起一片心悸的涟漪。门萨垂下眼睛,避免看到米琪强忍悲伤的容颜,继续以和缓的口吻问:
“警方有什么说法?”
警方认为他是因过于接近真相而遭遇弗雷洛连环命案凶手的灭口,但也坦陈这只是一种猜测。没有目击证人,没有任何证据,至今也没有发现尸体,一切悬而未决,于是爱他的人陷入恐惧与等待的无尽长夜,生不如死。
“那你的打算是?”
“我要前往弗雷洛城,亲自调查,我不相信詹姆斯死了,我要把他找回来。”
对话到这里,告一段落,门萨什么也没再说,捡起三明治盘子里的碎面包屑,放进嘴慢慢嚼,咖啡馆里人来人往,大门上挂着的风铃不断响起,这一切声音似乎都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难以进入两人的世界。
所有的碎面包都吃完,门萨把盘子放好,短发女子还在默然出神,不知望着桌面上的什么,他轻轻地按了按她的手,像刚才那样,说:“你叫什么名字?”
“米琪。”
这两个字从嘴里落下,米琪身子一颤,眉毛往上飞起,像耳边猛然惊响起高分贝的闹钟,大梦初醒。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门萨,语气严峻:“你对我干了什么?”
他无辜地牵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只是吃了你一个三明治而已啊,反应别那么大。”
米琪不肯信。
看笔记本电脑上的时间,进门点东西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十三分,现在是四点三十七分。
中间二十多分钟我在做什么?不管怎么努力回忆,都搜不到半点印象。
尽管门萨笑得纯情腼腆,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并没有变身为黑夜大魔王的意思,米琪的脊背上却爆起一阵本能惊恐的战栗,她急急忙忙起身收拾东西,笔记本电脑差点摔到地上,连外套都没拿就冲出咖啡馆。
目送她惊慌失措远去的背影,之前坐在角落的桃累一步三摇挪了回来,挑挑眉毛看门萨:“干嘛?”
对方以眼睛翻白的死娃娃茫然表情应答,意思是没干嘛啊……
桃累不吃这一套:“你随便催眠人家叫没干嘛?”
门萨“哈哈哈”“哈哈哈”发出一串傻笑,很没有说服力地解释:“我只是看她一脸霉像,想给她推个流年赚明天的饭钱哪。”
桃累死盯着他:“放屁,上次的委托费呢。”
门萨叹口气,喃喃自语:“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跟你这种剩女谈这个话题,很伤感情……”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已经被桃累丢出的一大把迷你仙人掌钉出满脸的开放性创伤,门萨疼得涕泪交流:“你娘,不是只玩花的么?”
桃累冷笑一声:“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要插手这件事?”
门萨继续装傻:“什么事啊?”
桃累哂然:“你别装蒜啦。”
说不装蒜就不装蒜,门萨当机立断摇头:“好了,知道你不会死心,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会,接,这,桩,委,托的!!”
“为什么,这次的酬劳是上次的三倍!”
对着玻璃窗上模糊的影像,门萨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出他近几个月来唯一一句正经台词:要是什么事情为了钱就可以做的话,我就不用这样活着了。
2.努名道
努名道是一个地名,尽管在任何这个城市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在哪里。
门萨从市中心出发,坐了四趟车,地铁转公车,最后一趟终点站下车后还要在泥泞与荒野中步行三公里,途中清清楚楚听得到狼嚎的声音,门萨一面走一面骂了大概五百句去你妈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越走越是渺茫,就在他准备要放弃的时候,转过一大丛高过人头的荆棘,眼前就出现了他的目的地。
此处的天空中满天星光似乎格外璀璨,不断有流星划过,如同上帝燃放烟花的剪影。
门萨眼前是一条两侧种满法国梧桐的小路,长大约一百米,路面铺着传统的沥青,在最热的天气里会变身为令人失足的黏稠陷阱,奇怪的是,树木郁郁葱葱枝叶茂密,历经四季却从未有叶子飘落。
它一端抵着陡峭的黑色悬崖,另一端路口以木栅栏封闭,上面钉了一块硕大的木底告示牌,上书:努名道,私家重地,非请勿入。
事实上,看这鬼样子,就算请应该也没几个人愿意来这里吧。
在路口溜达了半天,门萨终于鼓起勇气,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往木栅栏上开始爬,一面心中暗自祈祷另一边的地面没有高压通电,把来客电个外焦里嫩然后摆上餐桌什么的——世道不好,防火防盗防怪人都是必须的。
还好,落下去云淡风轻,天下太平,门萨刚松了一口气,那暗黑色砂石质感强烈的地面上忽然亮起一个硕大的箭头,指向努名道的深处。
三十号。
住在这里的人肯定精神不正常,整条努名道上只有这一座房子,你说为了啥才费劲往上订门牌号?
门萨追随着那个时亮时暗,一直在前面指路的箭头来到三十号,是一座塔,塔身极窄,分成复杂的四五层,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底层关着一扇金属门,门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洞口,洞里面不知是点了小蜡烛还是放了小灯泡,幽幽发光,像许多眼睛对外凝视,在这些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出房子的外层是一种诡异的绿色。
像埋在地下埋了两百年的祖母那么绿。
他一停下脚步,地面上的箭头就弯了弯,仿佛是说咱们到了,拜拜了您哪,倏忽间便消失了,一阵阴风吹过,吹得门萨满身鸡皮疙瘩,他勉强抖擞精神,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吧,正要上前,忽然门悄然就开了。
一阵雷鸣般的咆哮从房子的深处传来:“小门萨,欢迎你。”
门萨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就像埋在地下两百年的祖母被挖起来时的表情。
他心中那种被神秘环境震得七荤八素的感觉一扫而空,怀着猛然喷薄而出的激奋之情门萨冲了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杀章,死杀章,你他妈给我滚出来,搁这儿玩什么神秘,我操……”
在黑灯瞎火之中他很不幸地绊着了什么,一个狗吃屎摔在地上,脑袋猛然就扎进了一阵炫目的光明,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悬挂了无数人头灯笼的空旷大堂,中心一张长椅上赫然一个长发红皮的巨灵大汉,盘腿支颐,正对他嘻嘻而笑。
杀章。
X协会第一代会员,与门萨同期。
巨人形。秉性阴沉。具超灵感力。力大无穷。嗜杀。
是嗜杀这两个字断送了他在x协会的全部前途。
杀章脱出x协会时情形之惨烈不足与外人道,彼此流出的鲜血令他丢下的协会会员证件漂浮,随下水道冲入河流,最后到达深海时还能吸引鲨鱼的光顾,协会所属大厦耗费重金建造,却在那场盘肠大战中毁于一旦,犹如遭遇毁灭性的地震或导弹袭击,这就是后来协会金主们一致同意将办公地点改在异度空间的缘故。
门萨有幸,躬逢其盛,他当时的角色是观众,但在某些不为人警觉的时刻,也起了一点点推波助澜的作用。
比如说催眠最后一个保持战斗状态的警卫,让已经受伤到垂死阶段的杀章挪动身子闯出大门。
那一战之后,人世间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任何痕迹,但凡知道他的,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但此刻他分明就在门萨面前坐着,黑袍包裹住了他头颅以下的所有部分,正露出闪亮着狰狞獠牙的黑色大嘴,嘿嘿嘿嘿发笑。
抛开体型伟岸如希腊英雄,这人还长着一张和型号格外匹配的老虎脸,头发如豪猪背刺一般浓密纠结,根根上冲,鼻子左右鼓起巨大的肉翼,每一条肌肉都呈现出钢铁般坚硬直接的质感。这位朋友要是愿意投身电影业,许多神话片都可以节省好大一笔化装费。
“门萨,别来无恙。”他声音极刺耳,听到的人脊背上会爆出一片又一片鸡皮疙瘩。
门萨哼唷哼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注视着自己的牛仔裤心想又该去补两片儿补丁了,回答:“我无恙得很,你哪?”
他左右看看,随手拖过一张高背白色藤椅坐下,冲杀章点点头:“躲在这个乌龟壳里?十年没动过了?”
杀章伸出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摇:“NO,NO,NO,I was very busy……”
天杀的,难道你这十年是进修外语去了?
但他的那根手指马上吸引了门萨的注意力。
和杀章的整体形象极不合拍的,这根手指形态修长优美,指尖圆润,指甲盈亮。
“要是实在没饭吃的话,你也可以去当手模嘛。”
门萨忍不住脱口而出,这证明他经常为生存问题而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他也知道杀章的目的不是展示那手指的美态。
而是颜色。
从手指根部一直往上,都是稍嫌过火的雪白,到顶端的时候,忽然一变为朱砂般的猩红,明艳耀眼,亮晃晃地点在那儿。
门萨凝神看着,然后叹了一口气。
“还差几个?”
“一个。”
“你确定?”
“确定。”
门萨又叹了一口气:“老实说,过了这十年我还是不明白,这个指标到底是谁分配给你的。”
“上天。”
“所以你出生的时候,上天就跟你说,朋友,这辈子你有十个注定要杀的人,不完成任务跟你没完,下辈子投胎当狗?”
“十七个。”
门萨觉得自己有一点要抓狂的倾向:“你干掉十六个了???”
杀章欣然颔首微笑,努嘴向门萨身下坐的椅子失意:“那是第十三个的骨头做成的椅子,感觉是不是很冬暖夏凉?”
门萨没有跳起来,但他本来坐得很舒服的姿势明显僵硬了一点。
摸摸自己的鼻子,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说回来,你要干掉的第十七个人不会是我吧?”
忽然一阵微妙而厚重的沉默填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的手僵硬在鼻子旁边,手心朝外张着,如一个祈求般,整个人惴惴然。
幸好杀章很快咧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语气平淡:“要是你的话,你早就知道了。”
言下之意是,你也早就挂掉了。
曾携手战斗过的光荣岁月里,谁跟谁的空门不是对彼此坦坦荡荡地亮着。
这么一个今日何日得见故人的场合再下杀手,太戏剧化,不是杀章的风格。
门萨装模作样松了口气,身子往后仰,这人骨做的椅子照理说应当凉瘦生硬,却怎么真的微微有暖意。
“倒是不妨告诉你,那第十七个,就是我的。”
“言归正传,小门萨,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这世界上唯一知道杀章在这里的人就是门萨。
但他从来没有来过,估计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来。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在杀章面前尤其不用伪装。
他摸摸鼻子,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内心踌躇或紧张时会有的动作。
“x协会委托我查一桩案子。”
他简略将弗雷洛城凶杀案说了一遍,杀章凝神听着,瞳仁闪闪发亮,他整个人像燃烧在天地间永不熄灭的火柱,精气神没有丝毫羸弱之感。
“为什么要你去?x协会的人都死光了么?”
门萨死要面子,只好装出“这个原因显而易见”的酷样子:“他们估算过,可能犯案的人只有我抓得住吧。”
杀章咧开嘴,怪笑:“哦?估算?按多少钱一斤算么?果然是x协会惯常的风格。那么,你又开始和他们合作了?小门萨,这么说说不定我也可以回去重游旧地呢。”
门萨叹了口气,嘀咕:“那他们肯定高兴,肯定得准备好满清十大酷刑迎接你啊……”
杀章的人生不怎么需要娱乐,所以对满清十大酷刑没有概念,他认为那可能只是单纯的酷而已。
“你今天终于愿意来看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已经和他们冰释前嫌么。”
门萨听得出他隐含的戒心和怒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怎么,还是很愤怒?”
杀章怒目一拍身前小桌:“永远!!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八蛋x协会做的事,老子一天不死,就一天不会认同,不会原谅!”小桌刷就碎了。
旧怨到底由何而来可能都不重要了,关键是曾在心里密密层层地积聚过,惊天动地地爆发过,生根发芽开花挂果,就算野火年年焚烧,还是蓬勃不能尽灭。
他喊得目眦欲裂,森然露齿,尽显野兽本色,被岁月这么淘炼过,还能用力地爱,以及决绝地恨,都是了不起的事情。
至少对门萨来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一跃而起,站在当堂啪啪鼓掌,双挑大指:“爷们,纯爷们!!”
两人隆重地握了个手,他又缩回椅子上坐好,问:“我跟x协会没什么猫腻,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
“说。”
“你要杀的第十七人,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我寻人之术,天下无双,你向来知道。”
他这么锋芒外露十分少见,坐在这里随随便便说自己天下无双的,根本不是那个赖在咖啡店里为一日三餐绞尽脑汁的潦倒汉。
血里火里一同趟过来的同伴,杀章对此并无异议,令他一震的是那句: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
但他欲言又止,只是问:
“第二件?”
“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现在不能说。”
“因为你有你的理由?”
“我有我的理由。”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像一阵春风吹过第一朵桃花的花蕊,或者情人的手指划过脸颊,门萨用那么柔和的声音轻轻地说:“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
周遭一切陷入沉静,门萨静静望着杀章,忽然后者极为警惕地支起身子,眼瞳中如点了火一般闪闪发亮,他皱起眉头,肌肉虬结收缩,嘎嘎作响,要发怒的模样犹如宙斯,手边的雷霆随时会将空气炸成粉碎。
他锐声喝问:“你催眠我?”
门萨很郁闷。
“去你的,你见过被催眠的人还能问出这句话吗,大家一场相识,你有点常识好不好。”
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被冤枉后的委屈神情,还嘀咕了一句:“死老宅男就是神经过敏。”此话言之有理,杀章炯炯然瞪视门萨半晌,渐渐缓和下来,他忽然说:“我将自己幽闭在此,并非为了躲避。”
“我在等待完成我天赋使命的那一天到来,同时,为我造就的那些无辜杀戮赎罪。除此二者之外,人世间一切我都毫不关心,也毫不在乎。”
年轻时候觉得结果就是一切存在的终极意义,要等不知道多少日子过去,才领悟出过程中的曲折惨烈对那些莫名卷入灭顶之灾的人有多么不公平。
门萨见过他大开杀戒的日子。他有整一套行大事不容妇人之仁的处世方法。
因此他明白杀章说的每一个字的意思。
他点点头:“我知道。”
我绝不会强你所难。
门萨很诚实:“这个很容易对你承诺嘛,你看我这身板,怎么去强你所难啊,真是的。”
这么轻轻松松地说着,两人目光对接的瞬间已有了默契,这用人生血火凝结成的知根知底,无需更多反复确认。他随即举手说再见,走出森然的古堡,星星在天上比来时明亮,上帝在天堂无趣,除了折腾人世,就是不断放烟花。
米琪通过安检,距离登机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她来得稍微早了一点。
到饮品店要了一杯咖啡,她把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坐下来,身边来来往往的旅客,有人闲庭信步,有人一路小跑,都在等待飞往各种各样的地方。
揿下电脑的开机键,一面漫不经心地喝咖啡,没有加糖,没有加奶,双倍espresso,非常苦,非常提神,要了两个澳门肉卷等下饱肚——她不爱飞机餐,非要这样不可,此行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报社已经放弃报道弗雷洛城的案件,明令不许任何记者再参与调查,在官方的高压之下,媒体们对这一系列的谋杀案采取了淡化的对策。
就调查方来说这是减少公众压力最好的办法,却也让案件的侦破显得越来越渺茫。
但米琪不可能放弃。
为了詹姆斯。
等待的时间里,这个名字悄悄浮上心头,米琪喉头一阵紧,感觉心中的悸动几乎令人难以忍受,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那种怒潮一般席卷而来的悲伤与担忧才稍微平复。
是靠着那些极为美好的片段支撑,才能有勇气做出此行的决定。
她无端感觉一阵昏眩,不由紧紧握住咖啡杯。
镇定。打起精神来。詹姆斯在某个地方等待你。这是你一定要做的事。
虽千万人吾往矣。
握得那么紧,手指在咖啡杯上留下清晰可见的印子,但须臾间又会毫无疑问地褪去,人的命运就如这印子一般,无论怎么用力,也不会有太多值得纪念的东西。
唯独对握过的人来说是真实的。
米琪闭上眼睛,与相爱者的过往片段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脑海,他曾何等温柔而关切地对待她,将她看作生命中至为重要的珍宝。
当时只道是平常,她忍住泪水再度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
门萨坐在对面,正在吃澳门肉卷,两个摆成一排,往嘴里拼命塞,撑得连鼻孔都要外翻开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他妈是饿死鬼投胎啊?
他艰苦地咽下第一口——几乎是两个澳门肉卷的一大半,清了清喉咙后说:“偷人家东西吃,一定要快准狠。”格外有研究。
“你要干什么!!”
门萨继续吃,一只手伸出来跟米琪相握:“多多指教,门萨,你的保镖。”
米琪完全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把笔记本电脑一合,含着怒气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盯上我到底想干什么,但在我报警之前,你最好赶快走开。”
她抱起自己所有的东西,快步走到登机口旁最隐蔽的一个座位,门萨对她强硬的警告丝毫不以为忤,手上拿着吃到了尾声的肉卷便笑嘻嘻跟了过来,在离米琪大概两米左右站定,友善地说:“别紧张,我是你们报社聘请的职业安保人员,你去弗雷洛城调查杀人案很危险不是吗,当然需要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为你保驾护航啊。”
报社的话,呃,连半夜加班后回家的的士票都不舍得报销呢,请保镖?米琪想,我这是没睡醒吗?
她莫名觉得一阵感动,从质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忽然平滑地过渡到了“其实老板对我还是不错,我以后一定不要私下骂他秃头了”,以及“这个男人肌肉真的很强大啊。”她不知不觉嘴角露出笑容,态度亲切起来:“谢谢你。”
坐下来,她把行李包放在旁边,深呼吸,双手在脸上摩擦,良久,抬头向门萨又笑了笑:“真的,谢谢你。我确实很需要保护。”
是真话,从隐藏了又隐藏的深心里流露出来,眉梢眼角,不需细察便看得出来她身心憔悴,无论这一去是为了什么,想必都是对她极为重要的事。门萨坐到她旁边,沉默半晌,轻轻说:“不客气。”对她再度催眠不是他的本意,如果米琪愿意好好听他说几分钟的话,如果他们所在的不是高度戒备的机场——但是,哪个正常人做得到?
这真是他人生的一个悖论,他可以令任何人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但他真正需要信任的时候,得到的往往是望向疯子一般的狐疑眼神。
如果锁也在这里,会说,喂,要以结果为导向哪。
真是典型领导的口吻。
如果说上两次帮x协会的忙,可以说是被自己的好奇心所引诱,那这一次他其实有足够不趟这滩浑水的理由。
他明明已经说了不。锁也甚至都相信了。
最后目送他出去的眼神中充满失望,仿佛看到天文数字的委托费用在空中飞着飞着忽然变成了灰尘。
但门萨最后还是出现在了机场。
精确的说,是出现在了米琪的身旁。
那种要保护她的莫名冲动从何而来,门萨无法深究,也许因为她的头发颜色和自己爱过的人一样,也许她深深压抑悲伤又努力想要勇敢的神情触动了门萨某一根多愁善感的神经。
不管怎么样他来了,而刚才对米琪断然催眠,除了要在最快时间内取得对方信任同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理由:如果米琪不接受他,等一下到了弗雷洛城,他连坐机场大巴进城的钱都没有。
这张机票精准的说,耗尽了他身上的每一分硬币——本来他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拥有非常多硬币的男人啊。
这一瞬间他非常怀念锁也展示给他看的定金支票,那个数字,真是三围标准,性感撩人。
两人干坐着,门萨打破了沉默:“嘿,跟我说说詹姆斯吧。”
米琪露出悲伤的笑容,低头想了想,用手比划一下:“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认识他。”
“住在我们隔壁,从外国回来的,是孤儿。”
“一直当外事记者,我记得他说他不是专业出身的,但因为喜欢,就学得很快。”
“不是很高,但非常强壮,对穿着很讲究,非常有礼貌。”
“他是纯粹的绅士,对我彬彬有礼,即使订婚之后,也坚持不住在一起,说要尊重婚姻,尊重我。”
“他是孤儿,他说,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感受到人世间所谓的爱是怎么一回事。”
她装作无意地把手指举到眼旁,弹去一颗晶莹的泪珠,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只是飞快给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他,是好人。”
门萨点点头,柔声说:“我相信他是。”
他们要去的第一站是弗雷洛城的殡仪馆,再接下来是警察局访问办案探员,詹姆斯住过的酒店等等,这一系列的行程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根据米琪的“调查线索一览表”制定。
这个文件放在她电脑桌面最显眼的地方,特别标注,显得极为重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与本案有关的资料和分析。
“受害人是关键!他们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她信心满满。
“警方应该会发现。”门萨选择相信权威,他对于看死人,而且多达八个,完全没有兴趣。
“弗雷洛城的警察以不专业著称,何况从消弭不希望让罪案类型化,因为这会引起民众恐慌,并且经过媒体放大后,无形中会变成对潜在杀人犯的一种指导。”
“所以,首先我不信任他们,其次,有价值的线索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归根到底,就是一定要去的意思。
门萨耸耸肩,作为保镖,他现在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大步流星开道,如此而已。
停放受害人尸体的殡仪馆由警察局指定,不是直系亲属不许探视,警卫凶悍如豺狗,警惕如猫头鹰,堵在门口大马金刀,但这对门萨来说当然不是问题。
他们进到里面,逐一查看那八具已经冻得死硬的身体。
米琪一马当先,门萨则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不时还卷卷舌头压抑一下要呕吐的冲动,他对米琪的佩服,当真如滔滔江水,如此镇定逾恒,面不改色,是什么在支撑她。
八个受害人都极年轻,年纪最长的不够二十一岁。
他的生命中还没有喝过一杯酒。
所有的身体都毫无损伤,验尸报告指明内脏完好。药理检验没有查出任何毒药成分。
似乎他们的死亡只是因为生命忽然厌倦了,于是离开身体出走。
米琪心事重重地看过去,不忍之色渐浓,终于来到最后一具尸体旁边,“看不出什么特别。”对于高估了自己的观察力她深觉沮丧。
呼出一口气,她皱起眉头,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已经感觉精疲力尽。
视线再度投过去,躺在那里的是个孩子。
资料上说他叫作沙罗朗,十二岁,金发,雪白皮肤,鼻梁挺直,身材矮小。
资料上说他独自来弗雷洛城旅行。
“这么小的孩子,家里怎么会让他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她喃喃说。
忽然间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陪着詹姆斯来弗雷洛城。
是否沙罗朗的家人也如是想,在余生中度过每一个怨恨与懊悔的长夜。
明明知道是危险的旅程。
门萨站在退后一步的地方,慢慢地说:“大概,他没有什么家人吧。”
只能这样解释,出生的时候,家里人就都离去了,死了,或者根本不与这个孩子相认。
在这个世界孤零零地长大,似乎与谁都格格不入,去哪里也无人关心。
就算逐一访问相关的人去追究这种离弃的根源,恐怕也没谁说得清楚。
他在米琪迷惑的注视下走过去,伸手把那身体翻过来,掀开被单。
很清晰的,在尾椎和腰椎之间的中分点上,有一个红色的点。
米琪强忍不适凑近去看。
门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放大镜递给她,那姿态自然得仿佛自己是叮当一样。
在高度放大镜下,那个红点其实是非常精细的一个小纹身。
一只张开,做攫取状的手。
返转头看,其他七具尸体上也都有。
这么重大的发现令米琪极为鼓舞:“邪教,一定是邪教!!!”
忽然之间,似乎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
她丢下尸体们就奔出去,在大街上随便找了有无线信号的地方就地蹲下,开始上网搜索,何时何地有何种宗教在教徒身上纹下红色的手作为标志。
门萨很悠闲地跟在她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尽一个保镖应尽之责,直到米琪叹了口气站起来,说:“什么都没有。”
他点点头:“嗯。”
米琪很疑惑:“你早就知道。”
门萨露出无辜的神情:“当然不知道。”
看看天色,他说:“下一站去哪里?”
3.恶命人
下一站是酒店,詹姆斯失踪前住了三个月的那家酒店。
不仅仅是探访而已,事实上米琪还预定了同一个房间,她准备在那儿住上数晚。
并不需要对门萨解释,但她似乎想说服自己:“了解他的行踪也是调查的一部分!”
门萨急忙点头,他只有一个要求:“我可以睡洗手间么。”
人家当然不愿意,但模模糊糊又觉得没有让保镖滚出去睡街的道理。
办完入住手续,酒店接待员引他们到2302室,随即告退,掩门,临去表情复杂。门萨在门边悄悄截住他,问:“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那年轻的孩子迟疑一下,随之点点头,门萨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转到走廊上聊了聊,等他再回到房间,米琪已经放置好了所有行李。
这是标准的五星级酒店房间,洁白大床,看上去很舒服。
床头柜上的电话与花瓶摆在精确的位置上,窗帘很厚。
果然很久没人住了,空气中有一股令人难以忽略的尘土气息,载沉载浮在略显阴暗的光线里。
米琪放下行李,来来去去,一步一步踱,沉默不语。
要面对的并不仅是一个空房间,还有无数令人心碎的可怕猜测。
她强作镇定,抬头对门萨一笑:“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了。”
有两颗晶莹泪珠涌出,慢慢滑过脸颊,在她上衣的衣领上留下微茫的痕迹,最后无声无息落在地毯上。
米琪对此似乎懵然无觉。
门萨抬起手指,似乎想抹去她的泪痕,但最后变成一个搀扶的手势,将她轻轻推到椅子上,温柔地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看看。”
说是看看,其实他哪里都没去看,一家伙就蹲在了床尾,那儿有一块白色羊毛垫子,大约两块浴巾大小,平平整整,清清白白地平铺着。
像爱上了那块垫子一样,门萨抚摸着它,每一寸都不放过,周而复始,耐心而有热情地摩擦着,米琪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这一举一动有什么深意,但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叫她保持安静。
足足过去十分钟——上天知道沉闷之极的十分钟到底有多久。
门萨站起身来,低头看着那块垫子,米琪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嘛?”
门萨说:“我在催眠这块羊毛垫,说出它的秘密。”
催眠一块羊毛垫?为什么?你要非礼它吗?它又有什么秘密?上次被人吐了口水酒店没洗?
门萨啼笑皆非,他觉得非礼一块羊毛垫不如非礼一个枕头,后者比较有质感。
他叫米琪:“过来看。”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那种恐惧与期待交织的微妙心情不知从何而来。
视线投到地垫上,米琪就捂住了嘴。
白色羊毛发生了奇妙变化,就像传说中的麦田圈,沿着曲线蜿蜒的线条有一些羊毛倒伏下去改变了颜色,在地垫上构成一个灰黑色的奇特图案。
仿佛是一个人蜷缩如胎儿,然后将轮廓深深地印在上面,连额头鼻子的线条细节都没有放过。
而这些细节,米琪再熟悉不过。
她这一刻濒临崩溃:“詹姆斯??”
但下一个念头就是不肯信:“这是什么东西?”
被激动起来的情绪立刻抓住了离她最近的目标:“你在干什么?这是什么邪术?”
更可怕的念头接踵而来:“你是凶手!!”
门萨哭笑不得,尽力想安抚米琪:“冷静一下,冷静,冷静。”
他蹲下来摸摸那个轮廓,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他睡觉留下的轮廓。”
对米琪眨眨眼:“他喜欢这样睡觉。”
这是一个陈述句,但米琪以为是一个问句。
她迟疑了一下,望向酒店那铺得干干净净的大床,一下子就跌进了回忆里:“我,不知道他睡觉是什么样子。”
在飞机上跟门萨说过的,詹姆斯是绅士,他坚持在结婚前不住在一起。
这个原则他们坚持得很彻底,彻底得一对相处了两年的情侣没有见过彼此的睡姿。
门萨点点头:“嗯,那么,你现在看到了。”
米琪眼中闪过警惕的火光:“你什么意思?”
门萨沉吟着卷起那个垫子,在手中拍了拍,片刻后再度摊开,那灰黑色轮廓已经消失,他露出笑容:“没什么意思。”
他就势在床沿坐下来,拍一拍垫子,用一种纯属闲聊的口气说:“米琪,你相信命运吗?”
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米琪坚决地摇头:“不信。”
她不够柔和的脸部线条说明了她倔强的性格,日常处事多半也是如此,只是每当提起詹姆斯,门萨就能察觉她眼神里那难以掩饰的温柔。
他歪着头看她,唇角挂着笑:“不信也好,不过,有很多人是很相信命运的喔。”
他扳着自己的手指头:“有的人啊,可能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会很走运,事事如意,当然,也会有人倒霉得简直不行,不过,更多的人,命运的有无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一切都很平常。”
米琪很认真地听着,尽管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但是,最糟糕的一种命运,叫作恶命。”
“背负这种命运的人,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深切的伤害和严重的祸患,比如那些罪行深重到可以载入史册的连环杀人狂之类的。”
米琪这时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尽管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你的意思莫非是说弗雷洛这个案子的凶手就是这种恶命背负者么?”
门萨没说话,低头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放在米琪的手心:“有这种标记的人,就是恶命的携带者。”
那是一个大约半个巴掌大小的纯金制品,工艺非常精巧。
是一只伸开作攫取状的手。
和八个受害人身体上的标识一模一样。
米琪像扔一个烂番薯一样将金饰丢出老远,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声色俱厉:“你是什么人?”富于自我保护意识的她,已经紧贴墙壁,手摸索到一个花瓶,准备战斗。
但门萨绝对没有任何要狞笑着扑上去说出“你想喊就喊吧,没有人会听到的”这种白烂台词的意思。
他安安稳稳坐在床上,轻言细语地说:“这是詹姆斯留给你的礼物。”
房间里静得跟世界末日一样。
门萨把那金饰捡回来,对米琪晃一晃:“这是刚刚我们进房间时,礼宾部的人交给我的。”
“这是詹姆斯退房前交代他的,如果有一位米琪小姐来住店,就请代交给她。”
米琪慢慢放下花瓶,背上不知何时冒出冷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门萨想了想:“我刚刚跟你说过,这个是恶命人的标志?”
“事实上,精确的说,这是恶命人杀手的标志。”
“每当他干掉一个恶命人,就会在人家身上打个戳,我个人认为主要是为了好计数!”
“嗯,说杀手也不对哈,虽然他确实把人家干掉了,但他的目的只是帮老天爷改正错误而已,你知道的,不管是人是神都会做错事的,做错事就要有人擦屁股……”
他这么啰啰嗦嗦终于有了报应,被米琪扬手掷来花瓶砸正胸口,当场翻了一阵子白眼,半天才缓过气来,赶紧往正题上走:“这位擦屁股的仁兄,我们叫他伏命。”
“弗雷洛城凶杀案的始作俑者,就是伏命本人啦,而且老实说还是上一任的咧。”
米琪几乎要疯了:“你刚才说这个是詹姆斯给我的?”
门萨对她的激动情绪表示不理解:“是啊。”
她跳脚:“然后你又扯这么一出鬼话!!难道詹姆斯也是被什么狗屁伏命杀害了吗??我不信,我不信!!”
门萨深深为自己的叙述才能感到羞愧:“呃。其实我的意思是,詹姆斯就是伏命。”
结果米琪走过来捡起花瓶,然后走回原处又扔过来砸了他一次,这次纯属故意砸到了头,门萨的智力瞬间下降了十几个点,估计回到c城之后连算命这行都没法干了。
她拼命喊出来:“詹姆斯就是詹姆斯,他是我的未婚夫,是杰出的记者,他失踪了不表示他就突然变成了怪物!”
“呃,伏命不是怪物啊,基本上他只是死神在人间的代理人而已。”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啊,真的,弗雷洛城八个人都是因为神的失误才来到世上的,他们所携带的是无可挽回的恶命,在成年之后就会开始非常罪恶的人生,危害很大。詹姆斯,呃,伏命,这是在做好事啊。”
“放屁,你是什么人,胡说八道什么,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相信怪力乱神的米琪已经气到了发昏十八章,眼神只盯房间水果篮中的小刀而去,如果门萨不及时出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估计就要被血溅五步了。
他拼命抓着头发,情急之中,忽然想起了科学的力量!!!(科学……)
门萨冲到酒店房间的办公桌前,劈手抢过米琪的电脑,高喊着:“我有证据,我有证据。”米琪一愣:“什么?”他赶紧打蛇随棍上:“你能调出詹姆斯的通话记录吗?”
米琪怒目而视:“你要干什么?”门萨很诚恳地望着她:“科学证据!!杠杠的!绝没有怪力乱神!”
詹姆斯的号码是用米琪的证件开通的,她不放心地一只眼睛牢牢盯住门萨,沉着脸十指如飞在电脑上敲打,没多久便将屏幕转向门萨:“导出了。”
他脸上分明露出土鳖对现代科技的由衷崇拜:“好快!”
全部通话记录导出成为一个excel文件,上面整齐地排列过去三个月内通话人,通话时间,地点之类的信息。
作为一个记者,詹姆斯电话打得并不算多。
门萨盯着那张表看,电脑屏幕不断下拉,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米琪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既没有接触触屏,鼠标也没有插上,没一会儿他就伸个懒腰,叫米琪。
“看上面加黑加粗加了颜色的那几栏。”果然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中,每隔一段就出现一行加粗加黑红色背景的记录。
米琪的嘴里就好像含了一个鸵鸟蛋一样合不拢。
“啊,你是怎么操作的啊??”
明明她的电脑是三年前买的旧型号,绝不可能搭载最先进的脑波操作系统——就算三年后买的也不会有这个功能。
门萨提醒她把注意力放在比较核心的部分:“这些通话人你认识吗?”
结论是不认识。
那些数字和她平常所见的都不一样,绝非本地货。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接下来的工作就比较容易——现代科技不是吃素的朋友!
双向查询,交差比较,列表对比。
笔记本不知不觉间转移到了门萨的膝盖上,对他的电脑操作,是个人都会叹为观止,因为这位仁兄压根就没有用过手。
电脑好像突然就有了无限的人工智能,页面一张张开,表格一个个排,机密站点一个个黑,最后屏幕上突然一闪,隆重地亮出来最后结论报告。
是那八个号码主人的详细信息报告。
米琪脸色大变,浑身的血哗哗乱流。
她在弗雷洛城杀人案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功课做得相当扎实,一望便知这正是那八个受害者。
詹姆斯是所有媒体人中最早进驻弗雷洛城的,连第一桩案件在内,在其他人都靠通稿交差和深度分析交差之余,他一马当先抢到全部新鲜热辣新闻,被害人尸体大幅照片纤毫毕现,角度绝佳,现场特写眼力独具,巨细无遗,一道道传回报社,当真是出尽了风头。
大家都归功于他出神入化的获取新闻能力。
没有人想到有另外一种可能。
米琪拒绝这种可能。
“他只是在找新闻!没错的,你是门外汉,你不了解,他打那些电话,只是为了采访拿到遗物的亲属,或者经常!”
她在街头乱转,好像屁股着了火,脸上一时红一时青,没有喝醉却忽然间完全丧失理智,就是这个样子。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揪住门萨:“受害人的手机肯定会在警察手里,要采访到第一线的警察,打受害者电话是最快的,哈!”
她露出病态一般的喜色,仿佛为自己的推理深深折服。
直到门萨心平气和地说:“电话都是谋杀案发生之前打的。”
他刚刚侵入了本地警察局的案件信息系统,调出了受害人被杀时间,根据胃里食物和血液检测得出的结论,准确度非常高。
而詹姆斯和他们的通话,全部是在这个时间之前,或一两分钟,或十几分钟。
他是他们共同的最后通话人。
如果一个记者能当到提前发现全部八个随机遇害人的精确名单——他肯定就不是一个记者那么简单。
“不过,其实也不是随机的。”
门萨说。
看到米琪眼里一明一暗的火焰他觉得自己相当残忍,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继续调出詹姆斯之前的通讯记录,半年到三个月前。
结果令米琪彻底崩溃了。
他分别给那八个遇害人打过电话。
值得注意的小插曲是,他打过的最后一个电话,是给米琪的,拨了,却没有接通。
在他完成全部的杀戮任务,准备人间蒸发之后,曾经想要跟米琪说什么呢。
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标志物留给她?
詹姆斯,就是凶手。这个结论加上门萨做出的魔幻版动机说明,能完美说明所有事。
米琪久久不能动弹,她捂住脸,但并没有哭,这种沉默的隐忍往往是崩溃的前兆。
门萨很耐心地等待她的第一波震惊过去,而且还体贴地问过:“要不要我催眠你一下会好受一点。”
“能催眠一辈子吗?”
从突然就嘶哑的喉咙里回过这么一句话。
门萨想了想,说:“不能。”
那天他们没有住酒店,订了最晚一班飞机回到c城,米琪从机场出来,一声不吭就走了,留下门萨身上没有一毛钱,走了半夜才走回家,他住着一个世界著名的超级无敌凶宅,那天到家一看,整个公寓都在闹鬼,没一个休息的——今天又不是万圣节,你们开什么凶灵大会!
他从抽屉里摸出自己最后几个硬币,又走了一公里去打了一会儿电话,等终于躺上床的时候他长吁短叹了一阵,听到自己的肠胃发出如同陈胜吴广起义那么喧闹的抗议声。
“妈的,幸好飞机餐吃了双份!”他喃喃地说,挥手赶走一只压床鬼然后沉入了梦乡。
再见到米琪是在数天后,在三生咖啡馆,她明显瘦了,秋天开始来临,她在大一号的风衣里显得格外憔悴。
门萨腼腆地上前问,能不能请他吃点东西,最近都没有算命客上门,他有点因为营养不良掉头发了……
这个要求得到了她的同意,但米琪肯定没有预料到他会一口气干掉十三个火腿蛋三明治。
终于等到他吃完了,米琪端坐对面沙发注视门萨酣畅淋漓打饱嗝,冷不丁就问:“詹姆斯,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我也是恶命的携带者么?不然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门萨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想着有人请客,不如再来一个猕猴桃汁补充维生素,一面叫服务员一面对米琪伸出一根手指:“小姐你一定是社会新闻写太多了,杀手色诱受害人以达到目的什么的,哪有这么曲折离奇的事。”
米琪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你小子前几天刚颠覆了我一整个世界观,现在跟我说太阳底下无新事??
门萨理直气壮地点头:“没错啊,詹姆斯和你在一起,无非就是因为喜欢你罢了。”
“因为喜欢你,去学习做你喜欢的行业,去努力扮演一个他从来没有经验的角色。”
“因为喜欢你,错过了执行任务的时间,搞到最后要把全部工作堆在一起一次性解决,留下大把手尾,只好玩人间失踪。”
“就是这么单纯的,喜欢你而已。”
“把自己那么宝贵的身份标志物也留给你,是因为你们甚至想过要结婚,他却没有送过你任何一件珍贵的礼物,喂,伏命是男人啊,他有自尊心的!”
说的都好像是真的一样,这时候他的猕猴桃汁来了,门萨眼明手快,把随饮料一起上来的账单端端正正放在米琪的正前方,还拍了拍表示你可千万别忘记了啊。
他刻意不去看米琪眼中终于落下的泪水。
她哽咽着说:“说得好像真的似的,你又知道?”
门萨想了想,最后决定说实话:“我真的知道。”
他推心置腹往前坐坐,十足江湖骗子般压低声音,煞有介事:“他告诉我的。”
米琪本来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历经沧桑,接下来三十年可能都不会再对任何事表现惊讶。
但她实在太低估上帝编剧的才能了。
“他?告诉你??告诉你??”
他一不做二休:“伏命,呃,詹姆斯好了,完成任务露了相,跑路去了,结果跑到一半被人截了下来,现在在某个地方好好呆着呢,喂,你不要露出那种好像马上要死掉的表情好吗,我真的没有钱打车送你去医院啊小姐。”
“你要去见他?嗯,当然可以,不过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可以帮我预付接下来一个月的三明治和咖啡钱吗?”
“两个月都可以!!哦,米琪你真是天使,难怪詹姆斯那么爱你。”
在苜蓿二中的校门口,门萨等了足足一个课时才见到锁也从里面走过来,满脸抱歉的笑容,似乎非常真诚,但门萨知道他根本毫无内疚,不愧是x协会新任的会长,未来的无敌政客。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刚才数学考试来着。”
他们分靠校门的栏杆一边,不远处经过的女同学无一例外对锁也投来倾慕的眼光,看来这位政客将来会拿到绝大部分的女性选民支持。
门萨觉得有点闷:“数学考试。”
锁也摊摊手:“是啊,没法子及格,就算打小抄都会把题号抄错,这种事情简直好像命中注定,我已经放弃大学联考的数学部分了。”
听到大学联考四个字门萨更胸闷了:“考你妈……”
他们寒暄已毕,是时候切入正题,锁也说:“是想告诉你一件大事,杀章出现了。”
门萨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哪里消失过,是你们自己没敢去找他而已,怎么,现在翅膀硬了你要代前任报仇么。”
锁也露出亲切的笑容:“你是了解我的,报仇这么没有效益的事我才不要做,有人付钱么?”
真是第一流的现实主义者,好吧,那你突然提起这个前x协会的大魔星意思是。
“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干掉了弗雷洛城胎型杀人案的凶手,也就是我们势在必得的伏命,叫我有什么不满就去找他喔。”
门萨煞有介事地吃了一惊:“为什么?”
“说那是他追杀了上十年的第十七个目标,他现在功德圆满,说让我通知你,可以去找他喝喝啤酒叙叙旧了。”
“上一任的伏命居然被指定去干掉这一任的伏命?太不合理了吧。”
锁也不置可否,他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表现出非常亲民的小疲倦,这时催命一般的上课铃响起,他回头张望了一下,露出“如果下节课还是数学老子就当场暴走”的表情,然后说:
“老天爷既然要这样安排,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对门萨亲切地咧嘴:“你知道伏命有多值钱的,本来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补回一只。”
又耸耸肩:“没法子,幸好你没接这回的案子,要不白忙活半天就太冤了。”
门萨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你看我多料敌机先,英明神武,哈哈哈哈。”
两人一起笑,笑得各自真诚豪爽并空虚响亮,上课铃三遍响完,锁也无可奈何,说:“下回有合适案子再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有亏心事,门萨格外配合:“行,来喝咖啡,记得你请。”
锁也举起大拇指表示没问题,刚想转身,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门萨,你精通催眠,能不能告诉我,有没有哪种催眠,有延续一生的力量?”
门萨没有探寻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他只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大概只有爱吧。”
只有爱是最长效亦最强效的催眠,运气好的时候,被催眠的人能在甜蜜幻境中度过一生,离世时脸上还带着温暖笑容。
只有这一种而已。
对这个回答锁也似乎颇满意,他于是拍拍门萨的肩,掉头而去,门萨目送他背影,嘿嘿笑了两声,踢踢踏踏走了,几乎走出一公里之遥,忽然听到锁也那把懒洋洋的声线细若蚊蚋又清清楚楚:“对了,那对记者新人结婚大喜时,记得也帮我随个份子啊兄弟……”
换命师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