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指导员不愧是有文化见过大世面的人,视野比程指导员开阔,毫不夸张地说,高指导员马上取得了印象分的满分。
高指导员的长篇讲话很有条理,层次分明,每个议题紧跟形势中心突出,由点而及面,讲得绝不枯燥,而且不用打底稿,也知道抑扬顿挫,很有激情和煽动性。程指导员大概下辈子也赶不上他的水平。不过他有一点不及程指导员,就是不太会背红宝书的语录,想到要使用语录,往往讲了第一句记不起下一句,随手翻红宝书又不能熟练找出来,于是继续用生动的语言接下去讲。
高指导员摆了厂里几件典型事例,说的都是调皮捣蛋牢骚怪话顶嘴打架的青工,而其中一个就有老菜头,罪行是平时散布流言蜚语,特别是给连队领导造谣生事。
接着话风一转,开始讲二连的问题。他变得特别严肃甚至严厉,而赵国华根本没想到,高指导员是拿他杀一个下马威!
高指导员说:“二连的问题很大,以前给掩盖下来了,大家要多想几个为什么?公开反对小三线建设伟大指示的,在整个小三线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在二连!(赵国华的心开始感到寒冷。)这个人还公开在连队散布封资修的大毒草,严重腐蚀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用这种阴暗、狡猾的手段,干扰革命大方向、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赵国华早低下了头,而心已经开始颤抖。)和他关系密切的是什么人?是破坏军工生产、自绝于人民的阶级敌人,是思想肮脏、作风败坏的腐化分子!而这样的人,还混进了共青团队伍,将来会不会混进我们党的队伍?同志们警惕啊,这样的人,实际就是赫鲁晓夫式的定时炸弹……”
赵国华觉得自己就像冬天掉进了冰窟,冰冻一寸寸地侵入他赤裸的肌肤,然后是刺骨的寒冷,那寒冷并进入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神经开始麻木了……
团支部书记江学军高声领呼口号:“打倒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阴谋家赵国华!”“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口号声一停,高指导员讥讽说:“看你们喊口号就知道了,有气无力,像一支有坚定的革命意志、有旺盛的战斗力的队伍吗?!共青团员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从现在起,你们不但要和错误路线错误思想作斗争,也要和自己灵魂深处的错误思潮作斗争……”
高指导员没有像程指导员那样让赵国华站出来,所以赵国华还坐在团员们中间,虽然没有人去看他,他却不由自主地,差不多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赵国华的心在阵阵的发颤。
江学军、张渝香、还有四、五个共青团员走上去发言,其中包括四班的吴达林。他们手里拿着写好的发言稿,其实就是一篇篇声讨批判赵国华的战斗檄文。
江学军们的发言中气十足铿锵有力,都是上纲上线,怒目横眉慷慨激昂,有两位嗓门大得吓人,仿佛赵国华就是站在他们跟前的赫鲁晓夫、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而女的也毫不逊色,张渝香更是拔高了嗓音,到后面简直是声嘶力竭!
一年前的噩梦重现,而赵国华简直不可救药,因为章红安曾经说过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句话,忽然在赵国华脑子里闪现出来。听到张渝香的声音已经嘶哑,她还义愤填膺地高声疾呼,赵国华竟然担心她会突然晕倒。
因为她的婶婶唐丽华也曾这样,在一次全厂批斗大会上,唐丽华情绪高昂得特别抢眼,一次又一次站起来领呼口号,后来却突然晕厥倒了下去,会场一片哗然,差点造成了混乱。而这时的张渝香,在赵国华脑子里就显得十分恐怖而滑稽,幸而她没有婶婶的毛病。
慷慨激昂的张渝香刚下去,接着上来的是谢毅。听着同样慷慨激昂的谢毅的声讨伐文,赵国华心里已经激不起波澜。他理解这是政治任务,谢毅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作为同乡、同学、而且原来关系密切的谢毅,如果不批判赵国华,如果他不和赵国华划清界线,那么谢毅将会打入另册。
赵国华以一种平常心听着昔日死党兼老友的发言,表面上还要装着认真聆听接受教育的样子。
可是听着听着,他抑制不住的感到愤怒!他实在不能相信,原来例行公事的谢毅,竟然进行深度揭发,而揭发的事情,不但令全体参会人员震动,而赵国华本人也是怒不可遏!!
谢毅揭发批判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揭发赵国华思想肮脏,一面和六连的一个女工谈恋爱,一面却跑到工厂外面的农村鬼混,经常利用星期天去一个农民家,藉口和一个蓝姓女青年谈恋爱而耍流氓。
坐在团员中间的贺桂花脸色顿时变了,也深深地低下了头。大家都知道谢毅所说的六连女工,就是已经调到二连的她。这样的情形下被人挑开这块伤疤,让她感到又羞又愧,泪水顿时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拼命抑制着,这个时候绝不能哭出来。
贺桂花好想马上离开会议室,她怕她真的会哭出来。这时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涌上脑际,父亲真是太睿智了。她现在更信服父亲的目光和判断,忘记了对赵国华曾经的千般柔情百种蜜意,反而对赵国华憎添了厌恶和仇恨。
赵国华低下头咬着牙槽,极力忍受着。他没想到谢毅会从道德败坏这个角度揭露这个问题,他甚至想,是不是贺桂花拒绝了谢毅的追求而迁怒于他?
而谢毅继续义愤填膺地说,赵国华腐化堕落,章红安就是受他的影响拉拢,跟着去农村鬼混才犯下错误的。章红安本身根正苗红,却犯下错误被开除出厂,赵国华负有不可饶恕的责任!
团支部书记江学军带领全连高呼口号:“打倒腐败分子赵国华!”“敌人不投降坚决要它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赵国华暗暗叹了一口气。没错,章红安是他带去蓝老师家的,章红安搞大了蓝金凤的肚子,好像他确实有一点责任?
赵国华还来不及自怨自艾,谢毅揭发的第二件事更吓人,一下子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谢毅揭发说,民兵搜山任务结束之后的一个星期天,赵国华约他私自上山了,上山的目的,是想再找到那种礼品袋。赵国华当时说,礼品袋装有很好看的糖果,而更好看的是有一种小卡片,印着漂亮姑娘而且是不穿衣服的。
谢毅说,那天爬了好几个山坡都没找到,到了下个星期天赵国华又想约他去,他不想去,赵国华就威胁他,但他还是拒绝了没跟着去。
谢毅愤怒地说,赵国华想干什么?果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赵国华却想追求这些肮脏东西,不但思想肮脏,而且立场有问题!
谢毅最后检讨说,我过去被赵国华蒙蔽了眼睛,没有及时发现和没有及时汇报,我一定要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识,我一定要和赵国华划清界线,把他批倒批臭,让他的错误思想和反动立场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最后,情绪高昂的谢毅振臂高呼:“打倒果民党的孝子贤孙赵赵国华!”“打倒xxx分子赵国华!”
听到谢毅倒打一耙的揭发,赵国华先是愕然!他不相信原先的死忠、过去的死党,从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有着过命交情的谢毅,竟会说出这样罔顾事实颠倒是非的话!赵国华继而浑身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出离的愤怒!
老天爷,这不是生活作风问题,你说的是政治大问题,是阶级立场大问题,生死攸关啊兄弟!!真要坐实了这一罪状,不是处分的问题,是要开除甚至判刑的啊!
赵国华双眼通红,猛地站起来指着谢毅大吼,你撒谎!!!
高指导员反应极快,马上站起来喝道,赵国华你想干什么!
参加会议的人没料到会出现这一幕,吃惊地看着赵国华和高指导员,王英姿和政工组的干部都站了起来。王英姿铁青着脸,指着赵国华说,让他说!
赵国华痛心疾首的说道,谢毅,你抿着良心说一句,为什么要污陷我?!
谢毅并没有退缩,大声说道,赵国华!做都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
赵国华气愤得大声怒吼,谢毅,你不要倒打一耙!是你要上山,是你求我陪你去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颠倒黑白?!
谢毅不理会赵国华,他转身面向高指导员,说,指导员,我的发言完了。说完也不看直瞪着他的赵国华,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坐下来。
赵国华悲愤交加!谢毅的背刺和污陷,让他深感愤怒,也让他感到迷惘不解。他想追过去,揪住谢毅狠狠地揍他一顿,但理智告诉赵国华,如果这样做,只会让事态对他越来越不利。
赵国华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但愤怒不能抑制!于是他继续站着,冲着谢毅发出连珠炮般的恶骂,使得已经站起来,要走上来念批判稿的一个女团员顿时楞住了,走也不是立也不是,站在那里傻傻的看着赵国华。
江学军马上站起来,指着赵国华大声喝道,赵国华你闭嘴!坐下!你想造反吗?
赵国华冷笑一声,也大声说道,江学军,那张传单是你捡到放在彭浩那里的。
江学军顿时急红了眼,骂道,你放屁!你污蔑!
赵国华不屑地冷笑一声,说,是啊,是我污蔑你,你就骂人,谢毅胡说八道陷害我,为什么我不能骂他?
赵国华说着,不再理会江学军,朝着谢毅又一通大骂。
谢毅抬头看天,不为所动,仿佛赵国华骂的别人而不是他。团员们有的睁大了眼睛,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目瞪口呆,有的低下了头不敢看,会场里只有赵国华悲愤的怒吼声。
会议进行不下去了。王英姿和政工组的干部、高指导员低声商量了一下,保卫组的汤干事就把赵国华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