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的制度，或者是工厂的传统习惯，上班工作前，都要开一个班前会，主要是安排工作，还有传达上级指示，布置任务什么的。工作小结，表扬批评什么的一般都放在班务会。
四班的班务会、班前会，大家都是绕着大大的钳工台围坐。这天班前会，女工们正吱吱喳喳的说笑，班长来了，也不在他固定的位置坐下，手里拿着一个十多厘米长的钻头，对大家说，你们都看看。
大家不明所以，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整体硬式合金钢钻头啊，开过六角车床的都知道，看直径可以肯定是刺刀座钻孔工序的钻头，不过这钻头两个刃面上，都各自磨开了一个缺口。
班长也不多说话，带大家来到六角车前，打开通电开关，按程序捡查了机床和工量具一遍，就拿起一个零件装在专用夹盘上，把带来的钻头换上，开始操作。
在六角车床上加工零件其实很简单，打定位孔，钻孔，铰光，摇转转盘，按下前进手柄，半自动完成。
班长在机床钻着孔的时候，对大家说，看到没有，钻削出来的铁屑，是片状的，这种钻削状态是最理想的。大家都注意到了吧，这把钻头刃面上都有缺口，这就是关键。阿华，你来讲讲。
赵国华没料到班长点他的名，挠挠头就说，我开六角车的时候，铁屑成长条出来，会乱缠乱飞，把冷却液搅得到处飞溅，很讨厌，所以就试着改变钻头看能不能改善这种情况。乱打乱撞的，发现刃面对称开两个小口子效果不错。就是这样。
赵国华说完还带点羞怯地笑了一下。
班长说，这个办法不错，以后上六角车的都这样干。大家也要学习阿华这种肯钻研的精神，搞好生产，对，抓好革命促好生产。
赵国华有点沾沾自喜。老厂来的师傅又怎么样，脑筋僵化不会变通，害得后来的不敢越雷池一步，那种钻头搅得冷却液乱飞，小姑娘手忙脚乱也不敢埋怨。我不想冷却液沾脸上、衣服上，摸索了好久才确定的，想不到班长发现还要推广。我赵国华也不是草包一个对吧？
高兴的劲儿还没过，连部文书来了，通知他到办公室一趟，赵国华马上就蔫巴了。
赵国华越想越忐忑。这一段时间，自己己经很安分守己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指导员怎么又找到了我的头上？
找赵国华谈话的不是指导员，是王英姿，这让赵国华很惊讶也更感不安。过去王英姿找他谈事情，不是去他宿舍找他，就是让他到她的宿舍，正儿八经的让赵国华到办公室谈话，这是第一次。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赵国华悄悄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连部办公室是离车间不远的两间平房，一间作会议室，除了会议桌还有一张办公桌，是连部文书的办公桌。另一间是连队领导的办公室，除了四张办公桌和两个文件柜，还有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伟大领袖像，下面还有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
刚好出门的副连长和赵国华点头算是打招呼，这让赵国华心里安稳了一点，随即他看见王英姿把他叫进内间，看见只有指导员一个人在写什么东西，他抬头看了赵国华一眼，又低头写他的东西。赵国华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王英姿已经走到她的办公桌后面坐下，让赵国华在她对面坐下。
赵国华碰到指导员那阴沉的目光，不由得心往下墜，他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只是他尽管大脑快速思索，也没想出一点头绪，只能等待王英姿揭开主题。
王英姿拿出红宝书，很严肃地对赵国华说，我今天代表党支部和你谈话，现在，我们共同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说着，她拿着红宝书，对赵国华说，第x页第x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赵国华从工作服口袋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红宝书，跟着王英姿一起诵读毛主席语录。读完，他放下红宝书，静静地等待王英姿说话。
听说你和枪管班的陈有财是好朋友？
赵国华心头一颠，差点冷汗也流出来，是陈有财出问题了！是他那个杀功臣的雷爆炸了？怎么爆的？怎么没听到一点消息？还是他出了其他问题？
赵国华的大脑快速地思考着，脸上就装着平静地回答，我和他的关系一般般，说是好朋友其实也说不上的。
王英姿看着赵国华，板着脸说，不对吧？我听很多同志反映，你和他交往是很多的。
赵国华已经想到了这些，于是说，我们班长让我学习操作车床，陈有财是班长的老乡，我想有这层关系，就和他搞好关系，向他讨教多了点。
王英姿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是有同志可以证实，你多次钻进陈有财蚊帐里密密私语，你还说你和他关系不密切？
不等赵国华回答，王英姿又提高了声调说，赵国华，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你要端正态度，老实交代！
赵国华装着委屈的样子，说，你也知道的，陈有财这个人皮肤不好，怕蚊子，所以老躲在蚊帐里。你也记得刚来这里时，蚊子有多猖獗吧？还是指导员带着大家清理杂草，找来水泥修好排水渠，蚊子就少了很多了。
赵国华这是打指导员牌。
夏天山区的蚊子很多，给它叮咬一下皮肤就肿起一个个小疙瘩，痒得很，工人们睡觉都很注意掖好蚊帐，不敢给它有一点可乘之机。有一晚章红安大意了一回，第二天从脸上到两条胳膊两条腿，密密麻麻全是红点点，也不知蚊子吸了他多少毫升血，幸好他腰圆膀壮腿又粗，骂了句脏话哈哈一笑就算了。
后来指导员组织了几次搞环境卫生，宿舍区内全铺上了水泥，清理了附近的杂草，疏通了直流坡下的排水渠，情况才好了许多，蚊子们才没有那么猖獗。
王英姿咬了咬嘴唇，赵国华很熟悉王英姿这个习惯，是说她下了某种决心，赵国华不由得微微转动眼睛，瞥见指导员仍然埋头在笔记本上写什么，他不觉轻皱眉头。
说吧，你和陈有财交往这么密切，他对你说过什么反动的话？
来了，来了，赵国华的神经蹦紧了，但他坚守自己的底线，坚决不能说出陈有财曾说过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因为他清楚，现在才揭发，那后果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
赵国华装着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道，没听过陈有财说过什么反动的话呀。
王英姿步步紧逼，赵国华，现在是给你机会，党的政策是，检举有功，包庇有罪！难道你要为人民的敌人陈有财殉葬？
赵国华浑身打了个冷颤，低头想了一下，就说，我不明白，陈有财是阶级敌人？
王英姿冷冷地一笑，告訢赵国华说，陈有财昨晚报废了80条枪管，这是典型的阶级报复，是阶级敌人破坏军工生产的罪恶行为！
王英姿显得义愤填膺，义正词严，我们一定要和阶级敌人斗争到底！坚决镇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赵国华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昨晚发生的枪管报废的事，陈有财这个星期轮到上夜班，赵国华刚好安排上白天班，刚上班就被叫到连部来了，也没听到有什么小道消息。
赵国华感到疑惑，报废一批产品，轻则批评，重则处分，怎么就成了阶级敌人，还阶级报复？
王英姿看出赵国华的困惑，就说，顺德县革委会政工组发来了公文，革命群众查出了陈有财父亲是国民党员，是混进工人阶级队伍的阶级异己份子，陈有财的母亲也是隐瞒了家庭出身的黑五类。陈有财得到了他父母亲暴露的消息，狗急跳墙，破坏生产，疯狂报复无产阶级专政、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不是阶级敌人是什么？！
赵国华低首无言。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陈有财有平日的奇谈怪论，甚至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反动言论了。他深感到后怕，心底里更是认准了不能揭发那个杀功臣的反动言论。
王英姿把弄着手上的钢笔，对赵国华说，在陈有财床下抄出整整一箱反动书籍，全是封资修腐朽不堪的东西，证明陈有财思想多么肮脏、多么反动，平时隐藏得多么深。你平时和他接触这么多，难道一点都没发现？
赵国华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这回不是心疼那一箱书，而是幸庆自己没有这些东西授人以柄。这时心底里暗暗感谢陈有财，不是他的坚持赵国华也会摔倒在这上面。
他平静了一下，摇摇头说，我真的没有发现。
王英姿霍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赵国华吼道，赵国华，你不要顽固不化！这是组织给你一个机会！这是挽救你！你要好好想想，陈有财散布了什么反动言论？
赵国华仍然坚持他的底线。当红卫兵时，他也是参与过审讯黑七类分子的，这一刻唤起了当年的回忆，他明白只要漏出一个缺口，等着的就是全面崩盘。这个结果绝对是他承受不了的。所以他仍然是坚持，坚持“三不”，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这是一场没有烟硝的战争，没有唇枪舌剑，没有刀光剑影，精神深处却是激烈交锋。赵国华一直提防着指导员发难，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从头到尾指导员都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王英姿这时是又急又怒。内心上，她不希望赵国华牵连太深，但指导员就在现场，她不但不能暗示，不能提醒，相反还要站在正确路线的立场，对赵国华威逼利诱，施加压力。
王英姿不知道是感到安慰还是失望，赵国华从头到尾都坚持和陈有财关系一般，没听到陈有财讲过什么反动言论，
走出连部办公室，赵国华不但没松一口气，反而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疑虑。
令他欣慰的是陈有才没有公开爆那个要命的雷，现在想起来，如果爆了，那就不是王英姿和他谈话，而是保卫组抓他赵国华去交待问题了。这让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但赵国华随即又担扰起来。报废军工产品罪名可大可小，但联系上黑七类的问题，那就是大问题了。看来陈有财是在劫难逃啊！
想着想着，王英姿说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陈有财是阶级敌人吗，陈有财是阶级报复吗？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回到车间，车间里却好像炸开了锅。他听到一个新消息，枪管班有三个工人被保卫组带走了！工人们无心干活，一小群一小群的聚集着，脸上都带着惊讶、忧虑……甚至恐惧。
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赵国华倒是弄清楚了一件事，就是被带去保卫组的三个工人，都是和陈有财一个宿舍的，其中一个还是枪管二班的副班长。
赵国华马上把这三个人和传单的事联系起来，不然连队不会十万火急地召开这个大会。
他思索着，考虑着，这事和陈有财也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