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陈有财是赵国华进入兵工厂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当然，章红安也是好朋友，但他和谢毅一样，是另一个圈子另一类的好朋友。
赵国华想，如果在古代，赵国华一声吆喝，章红章和谢毅会哈哈一笑，毫不犹豫跟他上山为匪，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而陈有财则是可以结伴上京赶考的那一类，上山为匪这类勾当，陈有财大概是不屑去干的。
想到这里赵国华不禁哑然失笑。
赵国华觉得，要说二连谁最熟悉陈有财，可以说非他莫属。很多人对陈有财的家庭、过去了解是空白，赵国华却知道，因为两人随着交往越来越深，他和陈有财也变成无话不谈，双方对彼此都有很深的了解。
赵国华所知的情况是，陈有财父亲在县师范学校看大门，母亲没有正式工作，家里有四个弟妹，家庭收入显然很拮据。
他家就住在师范，有个老师很喜爱陈有财。陈有财喜欢读书学习，受这个老师影响很大。初中毕业时因成绩特别优异，被保送进最有名的县一中，但陈有财却选择进工厂当学徒，因为他懂事，要为家庭分担负担，家里实在太穷啊。
陈有财说这些事时口气淡淡的，即如说到他最尊崇的那个老师在文革中上吊自杀，他脸上也是波澜不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他没有细说那老师的事，但赵国华感觉到他的心在痛，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流血。
王英姿说对了，陈有财有xxx思想、xxx言论。记得有一回闲谈中，陈有财提起一本叫《十字奖章与火箭》的翻译小说，他说看了这本书才就知道，希特勒刚上台时，德国老百姓是很拥戴希特勒的。
在赵国华的认知中，希特勒是德国法西斯独裁者、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他还能得到老百姓拥戴？这令赵国华觉得不可思议，他要陈有财找这本书给他看一看，陈有财苦笑着摇头，说找不到了。赵国华还以为陈有财不愿意拿给他看，后来看陈有财痛苦的神色不像作伪，赵国华才放弃了追索。
林林总总的，陈有财有很多言论，确实是逆潮流而动的，再把他那个“xxx”揭发出来，陈有财必定万劫不得复生！
赵国华犹疑了。他总是不能把陈有财和阶级敌人等同起来，再说，揭发陈有财，不是也把自己放在和陈有财等同的位置吗！想想那些造反派们，他们拿到这些揭发，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联想，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赵国华不再犹疑。为了自保，他也不能做彻底揭发陈有财的事，不能落井下石把陈有财往绝路上逼！
而二连一连串的行动，让全连职工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除了各班开会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党团小组专门开会学习，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在连队领导指挥下，基干民兵对全区所有宿舍进行了一次搜查！
过了两天，被保卫组带走的三个工人回来了两个，再过一天，那个叫彭浩的副班长也放回来了。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还是章红安耳朵长，他带回来的消息，终于赵国华搞清楚了这次连队大动干戈的缘由。
陈有财上班的时候，那个对工作极端负责任的二班老班长，随意检查了一下陈有财加工出来的产品，却意外发现从不出问题的陈有财，加工出来的工序成品都有问题！不光老班长吓了一跳，连陈有财也吓呆了。
老班长马上让陈有财停机，把上夜班的质检工叫来，认真一查，83件产品不合格，外圆尺寸车小了！再一查，是这个工序的专用量具的问题，因为长期使用，量具卡口磨蚀严重，已经超出了原来的尺寸。
老班长忍不住冲陈有财大吼，为什么不发现？为什么不用游标卡尺复量？肉眼看也有点不对劲，为什么不集中精神工作？
一连串炸弹炸得陈有财面无人色，他惶惶失措双手抱头，忘记了回答老班长的责问。
老班长当即让陈有财滚回宿舍去，他则急匆匆地找连队领导汇报去了。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觉的陈有财被保卫组的人叫醒，然后是搜查，查得很仔细，连书桌玻璃板下垫的那张报纸，也翻出来仔细查看。
床下的那箱书当然难逃法网，陈有财脑袋发蒙，呆呆地看着保卫组的人把他的个人物品翻得乱七八糟，然后被拷上手铐带走。
蹊跷出在要走的时候，细心的汤干事发现，陈有财对床的那张书桌上，玻璃板下垫的那张报纸也旧得发黄，他走过才刚掀起玻璃，顿时瞳孔放大，吼了一声，有情况！
保卫组的人马上围了过来，在汤干事拿开了玻璃以后，小心掀起旧报纸，原来露出一点小角的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片赫然在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接近半裸的年青姑娘，摆出妩媚风骚笑容看过来。
一声令下，保卫组的人把整个宿舍都翻了个遍，另外的三个工人都上班去了，不用找他们就把有锁的地方都撬开了，不过除了那张卡片，却没有找出有价值的东西。
厂政工组抽调精兵强将，协助保卫组对拘押人员加大审讯力度，还是陷入了困境，所有人都否认有私藏传单的行为，彭浩更是情绪激动，认为是有人有意为之陷害他！
彭浩是重庆老厂来的，当过兵，是党员，又是副班长，历史清白，政治可靠。经过三天的审讯调查，彭浩和另二人被解除了嫌疑。那么问题来了，那张小纸片是如何出现在彭浩的书桌上的？
结合同宿舍的陈有财情况，于是调查方向指向了陈有财。但陈有财坚决不承认，即使是上了手段，但得到的口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莫须有”。
赵国华和章红安看见枪管围了一大堆人，忍不住当了好事之徒，走过去一看，看到刚回到车间的彭浩在大声嚷嚷，他正气愤地骂道，陈有财这个王八蛋，我差一点就被他害死了！是，我是和他有点矛盾，你光明正大的来呀，搞这样的阴谋诡计算什么东西……
彭浩是个年过四十的老工人，身体赢弱，但却是个火爆性子，常常与人发生争吵，他性格率直，生产上却是一把好手。赵国华也不相信彭浩会做出这样的事。
赵国华走回到自己的班组，一边慢吞吞的整理夹具一边想，这回问题更大了，小纸片的出现使问题变得更复杂。他是本能的觉得陈有财不会对那些小把戏感兴趣，也没能力没有机会去搜捡那些物品……
倏地，赵国华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又否定了。不会的，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那就太可怕了！
摇摇头，赵国华排除了这一可能，这是他极不情愿看到的。他马上把思路又放回到陈有财身上。
赵国华猜想，陈有财可能知道了家庭的变故，他是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上班时心情恍惚精神不集中，首先是量具的损耗不易发现，但他也没按规范要求使用游标卡尺复量，于是把枪管车小了也不知道，于是损失造成了，悲剧也造成了。赵国华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倏地，赵国华又闪过一个念头，怎么把邬燕清给忘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连队也不会放过陈有财的这个女朋友的。赵国华心里一急，拔腿就往另一个车间跑。
部装班没见着邬燕清，赵国华更焦急了，悄悄找了部装班的女工小许问了，才知道邬燕清当天也给保卫组叫去了，第二天邬燕清就请了病假，已经两天没上班了。
赵国华心里一沉。陈有财出事，邬燕清承受的压力最大，赵国华不敢想象，不光陈有财出事，而且陈有财家里也出事，再加上一个蒋台传单在陈有财宿舍出现，厂保卫组如临大敌，天知道有多少压力压在了邬燕清头上？不知道邬燕清是否受得了这些压力，是否不堪重压天天以泪洗脸？
小许这个姑娘平时和赵国华很说得来，老缠着赵国华讲故事的众多女工中就有她，所以赵国华托她关心一下邬燕清，小许点点头说，燕清姐人很好，我会的。
迟疑了一下，小许又说，你也要注意一点，你们班那个何胜，也跑来我们班打听情况，我看他就没安好心。
赵国华心里又是一沉。这个何胜，真像苍蝇一样盯着他不放了。说不上是懊悔还是恼火，赵国华露出笑脸对小许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小许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回到班里，看到胡莎莎和章红安在说悄悄话，赵国华走过去，就听见胡莎莎转过脸来对他说：“这个莫主任厉害，看来换了一把手，情况跟从前大不一样。以后我们都要小心点，别连我们也搭了进去。”
赵国华点了点头。胡莎莎说的莫主任是厂革委会新来的主任，原来的刘主任调走，听说莫主任是一个边防部队的团长，他来了这几个月车间的生产正常了许多，弄得那些调皮捣蛋分子不敢像从前那样，爱干不干，明目张胆偷懒不完成定额。
章红安也很有感触地说:“他娘的，胡莎莎说得对，我也听说这个莫主任是很有来头的，这次陈有财恐怕在劫难逃。”顿了顿，他又说，“黄狗头刚才来说，杨志文也给隔离审查了。”
“啊？！”
杨志文是红色工人造反兵团司令，三结合的时候结合进厂革委会当了一个副主任，是军代表正副主任之下千多名职工之上的当权人物，平日牛气得很，想不到也给撸下来。
“什么罪名？”
“这老小子垂涎梁晓霞的美色，想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梁晓霞狠咬了他一口，跑出来喊救命。嘿嘿，莫主任一声令下，这小子就给送到学习班了。”
“这老小子这么大胆啊？”
“喝多了马尿呗。”章红安幸灾乐祸，“时机刚刚好，他要夹着尾巴还能混下去，搞了这么一出，正好把他拿下，别人也说不出个屁来。”
播音员梁晓霞名列全厂十大美人之首，是很多青工的梦中情人。美人玉洁冰清才是大家的期望，杨志文色胆包天就犯下众怒，拍手叫好的人当然更多了。
“黄狗头叫今晚去四连宿舍。”章红安又说，还做了一个特别的表情。赵国华笑了，不过那笑容恐怕有点苦涩，但不影响做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黄狗头大名叫黄井球，在四连当冲压工，他是章红安的老乡，仗着和章红安的同乡关系，不知怎么就和赵国华、花和尚他们混到了一块，后来就结成了死党，是六人帮坏点子最多的人。这小子特别喜欢吃狗肉，吃到最后连头骨也不放过，不知谁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不用说今晚又是出动打农村老乡的狗的主意了。
赵国华想了想，对章红安说:“我不想去，也劝你不要去。二连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安分一点好。再说我看这几天何胜那老小子有点不对劲，好像随时盯着我一样，不知是不是连队下的任务还是他个人的想法，总之下了班我就呆在屋子里，何胜总不能凭空捏造点什么吧？”
章红安听了，四处扫了一眼，没看见何胜，就恨恨地说:“总有一天会弄死这王八蛋！”
胡莎莎笑着打了章红安一下，说:“刚说好收敛一点，你长点记性行不行？我看何胜还算不错啦，也没看他搞出什么事，我可听说，三连的尹就给他们班的人打了。”
尹被人打的事赵国华是知道的，尹刚毅但冷静，没有还手，打人的被保卫组带走关了两天，然后在全连大会上作检讨。当上三连的团支部书记以后，尹的政治手腕越来越成熟了。用尹对赵国华说的话，政治上的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为了自己政治上的安全，为了今后政治上的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那怕现在付出的是一顿狗肉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章红安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赵国华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