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
中午,赵国华和章红安、谢毅下了班跑到南门食堂吃饭。
原本他们一般都在北门食堂吃饭,那里离车间和宿舍都很近,在食堂打了饭就回宿舍吃,吃完还可以休息大半个小时,但今天是花和尚传召,这半个多月都没有见面了,他们也想到肯定有事花和尚才发通知的,所以也不在乎南门大食堂人山人海。
果然,一进食堂,就看见排队打饭的照例排了好多条长龙。
走过几队龙尾,章红安和赵国华一声欢叫,大摇大摆就朝前头走去。花和尚就排在离卖饭窗口不远处,那身高、还有硕大的脑袋上的寸板头最好认。
赵国华一走过去就插在花和尚的前面,搂着四连的黄狗头的肩膀悄悄说话,章红安却大大咧咧地站在一旁,听到后面队伍中传出不满的声音,还示威似地朝队伍后面扫了一眼。谢毅则躲在花和尚的身边,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花和尚,听说你兄弟裁了?”章红安放低了声音问花和尚。
“操,杨家的祖宗没这号子孙。”花和尚一脸的不屑。他是山西侉子,而杨志文是广东潮汕人,杨志文曾多次向花和尚套近乎,但花和尚记着曾给杨志文指示保卫组抓去关了一夜,心里记着仇呢,就是不答理杨志文。
说话间就快到了卖饭的窗口,赵国华一看就乐了:“嘿,就是那个姓杨的。”
窗口里看见的是南门食堂饮事班前班长,被花和尚揍了一顿还被撤了职的那一个,养好伤回到炊事班当回了普通炊事员,顿时夹着尾巴老实了下来。
仇人相见不敢眼红,杨炊事员循规蹈矩给花和尚卖饭菜,花和尚也当作没事人一般没说什么废话。
他们拿着打好的饭菜,来到食堂外面的篮球场看台上刚坐下来,听得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是腌肉跟上来了,其实不用看,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
赵国华就笑着和腌肉打招呼,然后悄声要腌肉给他打一把锅铲,最好用不锈钢打,要送人。
铸造车间负责锻打铸造,很多人都用公家的材料打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铁家伙,赵国华看过一个老师傅用厚铜片打造的潮汕功夫茶壶,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黄澄澄的赏心悦目,那手艺真不是盖的。当工人的大都爽朗耿直,你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大多会有求必应而慷公家之慨。
腌肉迟疑的看着赵国华,问,急不急?现在车间也开始抓纪律,得找机会。
赵国华连忙说不急不急,注意小心点,别给领导抓到写检讨。
说起写检讨想起保卫科一幕,一直没问他那天到底写了检讨沒有?赵国华想起这事,顺便就问了一句。
写了。腌肉脸上又抽抽的顫动,娘的,回到车间又写了一遍检讨,指导员才算放过了我。
赵国华拍拍腌肉的胳膊表示歉意,腌肉咧嘴笑了笑,一切都在无言中。
好朋友是不用谢的。
杨志武看赵国华几个都吃完了饭,放下大饭盆,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说,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想告诉你们,你们以前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的好日子到头了。
章红安切了一声,说,说得好像你不是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的一分子似的。
扬志武趾高气扬的说,老子昨天入团了,是当之无愧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话没说完一片嘘声响起,还有人发出干笑,连腌肉也笑得脸一抽一抽的。
谭中兴便一本正经的说,那以后我们不叫你花和尚,叫团长大人啦?要不,叫……团座?
杨志武咧嘴骂了一句:“没文化,真可怕!”
谭中兴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没文化嘛。”
杨志武摆摆手,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了,就说:“厂革委会新来了个莫主任都知道了吧?听说莫主任在军区首长面前拍了胸脯,今年厂的半自动步枪产量要翻一番,往后咱们的日子恐怕就没以前那么好过了。”
“管它呢!”黄狗头一听就来气,他是四车间最出名的偷懒大王,一提干活就头疼,一说吃喝玩乐就撒欢。上个月他这个冲压工两年学徒期满,班里讨论倒是通过了,报到连里就给卡下来。这原是意料中的事,他倒积满了一肚子的气,给指导员叫去臭批了一顿,才算老实下来。
“一将功成万骷髅。”章红安故作深沉,站起身拍拍屁股,“我们这些爹不爱娘不疼的浑小子,看谁先倒霉就是了。”
杨志武瞪了章红安一眼:“老子还没说完呢!”转过来对赵国华说,“陈有财昨晚上吊自杀死了!”
赵国华和众人都大吃一惊:“死了?!”
“比珍珠还要珍(真)。老子什么时候传过假消息?”杨志武又对正掏出香烟的黄狗头说,“抽烟滾一边去。”
黄狗头正想抽他的饭后一口烟,不过舍不得放过听消息,只好把他的丰收牌香烟夹在耳朵上。
杨志武便说:“陈有财给关在六连废弃的地下靶场里,外头有部队的哨兵。今天一早保卫组的人去提审,才发现早死翘翘的了。”
赵国华呆住了。
杨志武自打了炊事班长后,竟和保卫组邝组长交上了朋友,上回和陈兆南打架,赵国华看见他和邝组长交头接耳便知道他没事。他打探的消息一口一个准,赵国华没想到陈有财竟然选择了死亡。
赵国华和陈有财的交情是不公开的、心领神会那一种。赵国华隐藏了陈有财的很多秘密,陈有财的被关押成了赵国华的一个心病。而今陈有财用自杀的方法来结束自己深藏的痛苦,使赵国华心神不安、心乱如麻。
但谁又知道,赵国华的痛苦现在也只能深藏。
陈有财,离开这个世界了,离开了所有爱他、恨他、或者不爱不恨他的人……
看时间差不多,大家都拍拍屁股起身往厂里走,赵国华看谢毅动作最快,心里一动,冲谢毅喊了一声,谢毅等等我,我有事跟你说。
谢毅闻言身形一滞,停下了脚步,伸手掏出香烟,抽出一根抽起来。花和尚经过谢毅身边时,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就你们二连的屁事多。
黄狗头、谭中兴走过谢毅身边时,也想给谢毅一巴掌,都给谢毅灵巧的闪过了。
赵国华走过去,看谢毅正对着飘浮着的几个烟圈猛吸一口烟后,张嘴一吹,一条白线从几个烟圈当中穿过,煞是好看。
谢毅是当红卫兵造反派时学会抽烟的,还跟一个老烟枪学会了这一招。年少好动的赵国华羡慕极了,也学着抽烟,当然也想学一箭穿心这个花式,觉得这样非常酷。
令赵国华意想不到的是,买了人生的第一包香烟的当晚,就给父亲发现了,如果不是他跑得快,他就要挨愤怒的父亲的棍棒了。
父亲文化不高,一直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家训。赵国华从小就是在棍棒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所以身手很敏捷,反应也很快,总之在这样家庭环境生活的男孩子,长大了成为活泼调皮鬼的概率很大。
想起这些往事,赵国华笑了笑,拿过谢毅的烟放鼻子下闻了闻,又还给谢毅,笑着说,这段时间你老躲着我干什么?
谢毅显得有些慌乱,没有哇……是,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指导员逼着,批判稿还是王英姿帮我弄的……
赵国华摆摆手,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你不要放把这事放在心上。从穿开裆裤到现在,我俩十几年的交情,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为人。
谢毅挠挠头,有点尴尬地失笑,我说呢,你是有大气量的人,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赵国华拍了他一下屁股,笑着说,都过去了,都不要放在心上。我想问你一个事,就是你上山找传单的事,你上了几回?
谢毅马上回答,两回呀,第一回还是和你去的,第二回回来后,你不是还劝了我嘛,我就没去了。
赵国华想了想,又问,有发现别的人上山没有?
没有。没看见有别的人。谢毅狐疑地看向赵国华,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赵国华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没事,就是连里老出事,我有点担心,可能我想多了
谢毅看了赵国华一眼,就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迟到就不好了。
赵国华跟着谢毅走回车间,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心里还是结着一个小疙瘩,总是在想,陈有财宿舍那个可恶的小纸片是怎么来的?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尹来找赵国华。
赵国华跟着尹走出车间,在一处空地树下交谈起来。
赵国华正为陈有财的死亡心烦心躁,见了尹,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尹看看沉着脸的赵国华,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赵国华摇了摇头。他是满腹心事呀,陈有财死得莫名其妙,指导员和王英姿又盯上他了,真正是有事,可一瞬间他又不想说了。
尹显得对他很关心,说,你们枪管班的陈有财死了,你知道了吧?
赵国华点了点头。今天情绪坏透了,对着尹,他竟然还是没有说话的欲望。
尹看着赵国华说,你要小心点,二连指导员在政工会议上点到你的名字,说你跟那个陈有财关系很密切,连队要开展大批判,肃清陈有财的余毒。我是担心你跟陈有财有什么勾连,真的是很担心啊。
赵国华更觉郁闷了。他和陈有财关系好,宿舍区的人全知道,他在王英姿面前硬撑着不承认,是死鸭子嘴硬罢了,指导员心知肚明,不知道后面会出什么招数?
尹认真地打量赵国华,见赵国华苦着个脸,就推心置腹地说,有事就来找我,你是我这么多年的好兄弟,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我说。我给你一句交底的话,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帮你。妈的,真到了那地步,不是有句老话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树挪死人挪活嘛,你说呢?
赵国华心里起了波澜!
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像尹的作风、尹的为人啊。
赵国华不相信似的看着尹,尹笑了,伸手拍拍赵国华的胳膊,说,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人总不能老挨批,总不能整天低人一等忍气吞声过日子,对吧?我知道你的苦恼,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身本事,还是那句话,信得过我,有烦心事就来找我,我和你一起扛!
尹走了好久,赵国华还在苦苦思索尹说的话。反常,太反常了,尹为什么说出那么反常的话?尹本身发生了什么?联系在尹身上发生过情绪低落的事,难道事情又出现了他不知道的状况?
第一次,赵国华在老大哥尹那里不是得到帮助,而是满腹疑窦,反而产生了新的烦躁和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