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赵国华一个人走出宿舍区，走过公路，踏上了一条上山的小道。不过他并没有走多远，在一处较平缓的土坡前停下来。上次失恋，他就是在这里哭了一场，排泄了失去喜欢的女人的悲伤情怀。今天，下意识地又来到这个地方，尽管在空暇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又在咀嚼自己的身体。
陈有财的死讯让他不能释怀。
一个很好的朋友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赵国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各种矛盾的心情交织纠缠在一起，总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可是又无从宣泄，无处倾诉，无可解忧……
背朝着空寂的大山，面对着大山脚下环绕的山岗、土坡、绿树、丛林、田野，还有远处的工厂，近处的二连宿舍区，赵国华伫立了好久。他思绪纷纭，想了许多。只有摇曳的小树，喃喃的山风，陪伴着孤独的他。
第二天上班，赵国华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避免出一点意外或事故。到了快下班时间，听班长宣布说，要全连集中开大会。赵国华已经麻木了，无精打采地跟在班长后靣走出车间。
二连生产车间所处位置最高，从车间宽大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下面三连生产车间厂房的水泥房顶。二连开大会，就在两个厂房之间的那块很大的空地上进行。
赵国华拿着小木櫈——每个工人都有自己动手做的小木櫈——跟在班长后面，在连长整理好队伍，命令“坐下”跟着班长坐下来之后，抬头触碰到站在指导员旁边的王英姿的目光，发觉王英姿嘴角有一丝满意的微笑。
王英姿一定认为赵国华有进步表现了。
嘿，也难怪王英姿会这样想，因为每次开大会，坐在每个班组队伍最后面的，一定是他们这些最年青也最调皮的人。其实是赵国华今天没心情挤在后面开小会，王英姿怎么想随她好了。
照例是指导员从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是越来越好开场，大讲两条路线斗争的迫切性、重要性，大讲文化大革命取得的辉煌胜利，总之是慷慨激昂地讲了一大通之后，终于讲到了赵国华最关心的问题——陈有财给关起来已是公开的秘密。
指导员声色俱厉地指出，不要以为进兵工厂的人都经过严格的政审就没有坏人了，不！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赵国华听得很认真，但最后还是失望了。
指导员没有说到任何具体的东西，甚至没有提起、批判陈有财“自绝于人民”的愚蠢做法，而令赵国华感到震惊甚至愤怒的是，指导员宣布明天继续开大会，各个班都要派代表上台批判破坏军工生产的阶级敌人陈有财。
真是连死人也不放过啊！
赵国华低垂了头，怕他的脸给连队领导看见。
赵国华没有泪流，但脸色一定比平常难看。陈有财死了，但还要踏上好多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赵国华知道自己的阶级立场一定有问题，因为他对陈有财恨不起来，而且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王英姿站出来，宣布了各个班作批判发言的名单和顺序，自然有赵国华的名字，而且是排在第一个发言的枪管班一班长后面。
这时候赵国华的脑子里又急又慌，他想不出上台除了读毛主席语录之外还会讲些什么，让他批判陈有财又非他意愿，而拒绝批判的后果又将会是什么？
“我现在宣布一个特大喜讯！”指导员提高了八度的声调把赵国华的注意力引回到会议上，“党中央、毛主席非常关怀小三线工人，今年，特地、专门给了我们厂一个上京国庆观礼代表名额……”
“毛主席万岁！”一声欢呼从枪管班的队列中响起，于是全连的人都举起右手跟着喊万岁，但声音参差不齐连赵国华自己也感到不满意。
“打倒刘少奇——”还是那个糯糯的声音领头，全连跟着齐吼了一声，那个站起来领喊口号的人才满意地坐下去。
赵国华的心怪別扭的，因为领喊口号的就是枪管班的外圆磨床工唐丽华，快四十岁的人了，一身肥肉，不知是四川话本身又嗲又糯还是她平时又嗲又骚，总之她喊出来的口号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指导员就从不安排她在全厂职工大会上领喊口号，安排的都是充满阳刚之气慷慨激昂的人领喊，这样跟着呐喊才能调动人的大脑亢奋激动。
但唐丽华有很强的表现欲，她总是很积极地站起来领头呼喊，但即使提高了嗓门也是又糯又嗲显得不伦不类，很多人就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听说她已经交了十一封入党申请书，不知为什么指导员还不批准这个积极份子入党。
指导员继续热情高涨地大讲特讲，赵国华只听明白了这个名额是指定给工人的。
“赵国华，把头抬起来！”指导员一声大叫把赵国华吓得心扑扑乱跳——这样的情景在文革中见得多了，革命派总是这样给对手一个迅雷不及掩耳。
这时赵国华反倒镇定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早一点来早一点解脱。赵国华抬起头，静静地听指导员宣布他的罪名和罪状。
“这个上京名额，你赵国华也可以争取嘛！”指导员话一出口，赵国华相信不止他自己、还有很多人也松了一口气，“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一样的垂头丧气……”
赵国华恼火地在心里回骂了一句指导员的娘，听得指导员又说，“有缺点、有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嘛。抬起头，挺起胸，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你们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指导员又喋喋不休长篇大论，真奇怪这么瘦小的人能这样中气十足。他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嘴，并且作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并敬礼，而面对工人们坐着的连长、副连长、王英姿——他们坐的是自己从办公室帶来的椅子，不像工人们那种自制的十几公分高的小矮櫈子——也站了起来。
惊愕间，赵国华马上醒悟过来，因为从他身边走过两条穿着绿军裤的腿向前而去。赵国华从削瘦的背影认出，从工人队伍后面走出来的人是厂革委会莫主任。
指导员敬礼的手一直举着，莫主任回礼罢，转身面对二连全体工人：“同志们，中央非常关心小三线的建设，这一次我到北京开会，总理在百忙中也亲自参加了这次国防科工委的汇报会。”
指导员带头全连跟着热烈鼓掌，莫主任摆摆手，等掌声停下来就继续说，“形势很严峻呀同志们，全国小三线有很多厂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生产，能够完成核定任务的就几个厂，而且还有些质量问题，这样的武器能交到我们的战士手里吗？能拿去支援世界革命吗？”
会场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全连近二百人屏息静气地专心聆听首长的讲话。指导员大而空的屁话早听厌烦了，首长高瞻远瞩的讲话吸引了大家极大的兴致。
赵国华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的见到工厂的最高首长。莫主任大概也有一米七吧，四十来岁吧，身材很标准，瘦瘦的脸庞，双眼很有神，说话铿锵有力，有一股英姿勃发的军人气势。
“这一次我们厂争取到了很大的荣誉！我们厂的核定生产能力是年产一万五千支，去年，经过我们全厂职工努力，一共完成了二万零六十支！同志们，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绩哟，总理和国防工委的首长，要我向全厂革命职工致敬！”
莫主任很利索地向工人们举手行礼致敬，工人们都很热烈鼓掌。这真是太激动人心了，连总理也知道了我们厂！
“同志们，这次会议，全国各省小三线厂都参加了。总理在听国防科工委首长的汇报时，忽然抬起头，向全场扫视了一遍，提高了声音问：XXX厂来了没有？我嚓的一声就站起来，向总理敬礼并且大声回答：报告总理，来了。总理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声回答：报告总理，我叫莫贺雄。总理摘下眼镜又问我，是姓莫贺吗？我大声回答是。”
这时工人们才知道，莫主任的姓是复姓。莫贺这个姓赵国华是知道的，因为看过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筒编》嘛，看来莫贺主任是西北汉子啊。赵国华一下子分了心，想起了有名的一句谚语，米脂婆姨绥德汉，莫贺主任是那疙瘩的人吗？
“总理说，请代我向全厂的革命职工致敬，感谢他们为革命做出的贡献！”莫贺主任继续叙说会议的情况，全连工人听得特别专注，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工人们拼命地鼓掌，赵国华把手都拍红了，这情形和当年大串连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的时候一样激动！
“总理问我，今年的生产，可以保持去年的水平吗？我马上回答，可以。跟着我又说，报告总理，我们还要在去年的水平上再超额完成任务！”
又一阵激越的掌声。莫贺主任踱了几步，又继续说：“总理听了我的话，很高兴地站起来说，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说完，他就离开会场了。总理忙啊，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真是日理万机啊！”
会场上又一片寂静，大家还沉浸在对总理的崇敬、思念中，莫贺主任又说：“同志们，想想总理的嘱托，想想总理的期待，想想世界上还有多少劳苦大众还在受苦受难，我们应不应该努力生产？”
“应该！！！”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喊声。
“毛主席万岁！”“誓将无产价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唐丽华又站起来领喊口号，赵国华第一次觉得了唐丽华的可爱，那糯糯的声调也第一次没感到嗲骚和别扭。
莫贺主任从不跟着喊口号，这时他摆摆手表示话讲完了。赵国华感到了失望，而工人们竟忘记了鼓掌。一直站在莫贺主任身后的指导员就站出来说，各班回去好好组织讨论……
话没说完，莫贺主任就打断他的说话：“回去马上开动机器！各班要组织好生产，不要忘了总理的期望！还有，明天全厂职工大会你们连队就不用参加了，今天就算是给你们作过动员了。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