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贺主任亲自给二连作过动员的第二天起，连里连续几天晚上都开大会、小会。陈有财的批判会也莫名其妙地改变了内容，风向转入了抓革命促生产。
赵国华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用违心上台批判已经死去的好朋友。
连队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上夜班，他们则安排在上午开会，总之上班时间就是搞生产。赵国华想，指导员肯定是受到莫贺主任的批评，不然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因为指导员可以说是一个开会狂，一个星期中总有大大小小的各种会议开。
班长对抓生产最积极。他没什么文化，开会除了生产以外的话从不多说，这次更是铆足了劲，把人员调整了，先是让钱超雄单独顶班，把赵国华抽去和章红安错开班次开大立铣床。
形势迫人。赵国华和章红安早前得到花和尚提醒，知道这高压形势下必须乖乖就范，原本浑身都是小毛病，赵国华知道自己屁股全是屎，哪里敢炸刺？表现都是乖乖的，赵国华还得到了王英姿的私下表扬。
让赵国华略感意外的是，王英姿悄悄的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列一个零件生产时间表，以年产三万个为目标，倒着推算每个工序所需的时间，这样就能做到心中有数，只是做表难度有点大。
赵国华思索了一会，觉得这办法可行，伟大领袖都说了“凡事预则立”，做了表形成直观一目了然，对安排生产会有很大帮助。
赵国华高兴地拍了一下王英姿肩头，王英姿笑了，还得意地乜斜了他一眼。赵国华心里有一丝丝感动，明白王英姿为了帮他走出下坡路，花了脑汁想办法。
赵国华又想了一会，才去和班长说这个事。班长马上拉着赵国华，就在班里的大工作台边差不多计算了一个上午，以表尺座，刺刀座各自以年产三万个为目标，倒着推算每个工序所需的时间，这样一算，大约到明年春节才能完成任务。
班长却心中有数，他先去连部找连长要人。连长借故躲了出去，班长就和指导员吵了一通，声音大得连外面都听得见，气呼呼的回来后，连副班长都朝他伸大拇指。全连大概也只有四班班长敢高声大气的和指导员吵，大家当然勉励班长气可鼓而不可泄。
连长是复退军人，比赵国华早几年进厂，原在枪管班当工人，文革中扯起“八一战斗红色兵团”大旗造反，打倒了车间书记、主任，军宣队来了就把他抽去专案组，后来听说搞出了一个什么“广东地下党”大案，查出保卫科长竟是这个xxx组织的重要人物，再后来让他回来当了连长（车间主任）。不过他这个连长放个屁也不香，连里什么事都是指导员说了算。
后来班长又到连部要人，连长还没开口，指导员就批评班长批了陈五女的探亲假，捎带着也是批评了签字同意的连长。
班长就有了点火气，说陈五女今年二十五了，好不容易在老家找了个对象，政审也通过了，你总不能一辈子把人困在这狗不拉屎的山沟不嫁人吧！
指导员大概醒悟到自己批评错了，不过他恼火这个平日不吭不哈的老工人出言不逊顶撞他，就回到原来的话题批评班长：“亏你还是部队下来的呢。伟大统帅毛主席说，‘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即在短期内不休息地打几仗）的作风。’仗还没开始打，你就伸手要人……”
班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拉下了脸发了火：“我当兵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消灭过美国鬼子沒有？告诉你，我的刺刀捅死过三个美国鬼子！”
指导员一下呆住了，打进驻二车间算起四年多，从没一个工人敢当面向他大声发恶，他像不认识似地瞪着班长，谁知班长又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你不给我增人，到时完不成任务别怨我！”说完就转身离开。
指导员火了，冲着他大声喊道：“完不成任务我撤你的职！”
谁知班长根本不怕，转头又扔下了一句：“要撤恐怕先撤你的职，我不当这个班长倒省心！”
指导员气得直咬牙，马上就要把班长撤了，看连长、副连长不同意，王英姿含含糊糊态度不明朗，只好坐下来又找出红宝书翻看。
指导员不知道，这时厂革委会派来的工作组绕过他已经直接下到了班组，这时和班长在机床边谈话的，是厂革委会政工组的副组长薛国良。
薛国良原是厂政治处的一个副主任，部队副团级，转业到兵工厂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他也烧得焦头烂额，幸好军宣队来了第一个解放了他。
薛国良有一个时期曾下放在二连枪管班，平时也老往二连跑，和工人接触很多，二连很多工人他都能叫出名字，赵国华对他印象很不错。
薛国良性格很温和，对人没有什么架子，他爱人在厂医务所当医生，医术医德都有口碑，爱屋及鳥，所以工人们对薛国良也很敬重。
薛国良和班长谈话的时候，赵国华正拆卸一个铣床夹具，琢磨着改革它。那是在和班长计算完之后，赵国华灵光闪现，指着表上第一道工序，问班长，这道工序每次只加工一个零件，如果改成两个、三个呢？
班长说，那当然好啦！他赞许地对赵国华说，想想办法，改成加工两个，效率就提高一倍了嘛。
班长被薛国良叫去谈话，赵国华一个人就琢磨开了。铣床铣削加工平面，夹具是偏心轮夹紧坯件。赵国华想的是，铣削夹紧工件，不外是偏心轮夹紧，气压夹紧，螺丝夹紧。螺丝夹紧不用考虑，操作性差工效太慢，只能从气压夹紧打主意了。赵国华知道气压的原理，便想从这个工序加工尝试改动。
薛国良和班长谈完话，便走过来找赵国华。他从班长那里知道赵国华想改革夹具，对此很感兴趣，问赵国华：“有把握吗？”
赵国华说：“把夹具从偏心轮夾紧改为汽压夾紧，加工两个应该没问题，但要让技术员把銑削矩力和所需汽压计算一下，搞出正规的夹具图纸。”
薛国良很高兴，就说：“小赵你先把设计草图画出来，然后由连队组织老工人、技朮员进行攻关。”
赵国华点头答应着，心里像燃烧着一把火，连赵国华也奇怪自己会变得这样主动积极。莫贺主任的动员讲话，让赵国华想起了当初进入兵工厂时的雄心壮志，想到了伟大领袖的正确路线，想到了总理的殷切期望，也想到了班长的雄心壮志！
他又想到了自己这两年的表现，一种懊悔的思绪让他感到羞愧，他想用自己的行动祢补过去的错误，那就从最熟悉的工作着手。
薛国良拍拍赵国华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薛国良继续找其他工人谈话。
赵国华继续专注地考虑，思想豁然开朗，细细的把所有立铣加工工序都想了一遍，把认为可以改革的工序都列了出来，而且把其中一些最简易可行的改革办法画出草图。
这个厂的生产说复杂也可以说简单。
说它复杂，光是四班的表尺座一个零件，核定生产工序就有30多道，一支半自动步枪总共近百个零部件，全部加工工序加起来你算算有多少？而且每道机械加工工序都有专用的夹具、刀具、量具，有些甚至需要专门的机床，例如枪管的钻孔就需要特殊的超长的卧式深孔钻床。
还有抛光、热处理、镀铬等前后工序，厂里设置有设备精良的工具车间、机修车间、热处理车间、化验室。总之全厂一千多名职工各司其职，就是为了生产出一枝能夺去敌人性命的半自动步枪。
说它简单，是五个生产车间分别承担分解了的零部件的生产加工任务，而每一个生产班组就负责一个两个或几个零件的生产加工任务，即如四班二十三名工人、十几台机床就负担了表尺座、刺刀座的生产加工任务。
两年来面对那些反反复复机械操作的工序，已经熟悉到有些麻木了。现在认真一琢磨，发现从建厂初期就使用的夹具，确实有很多可以变动改良的地方。
赵国华没想到，在班长擅自调高一些工序的班产定额之后，莫贺主任竟亲自在四班召开现场会。各个连队的头头们都来了，厂部的大小头头当然全来了，把四班挤得连转身都有点困难，有些站不下的就站到枪管班那边去了。
章红安的大立铣床首先停了下来，因为它高速铣削的铁屑飞出来的时候是滚烫火热的，即使在铣床两边钉了两块高两米宽三米的木板，仍有铁屑落到站立位置不妥的人身上。
“磨刀不误砍柴工。”薛国良建议先把生产停下来，因为隆隆的机床马达声加上人声显得太嘈杂。莫贺主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全班的生产就停了下来。
班长首先作了发言。可怜他似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连流行的先说毛主席语录也背不出一条，憋了好一阵，开口就说：“要完成任务，就要多想办法，我想到的一条就是提高班产定额。”
说起生产，班长的发言开始顺畅了，他举例说：“钱超雄每一个班都可以完成三个班的定额，说明厂里编制的定额太保守。第二条是技改，从技改要产量、要效益，大立铣床有一道工序，一个班原本生产300个零件，改了夹具可以完成600个；建厂八年夹具都没有变动过，这里头就有很多潜力可挖。”
跟着他说了第三条，要厂给他增人增设备。他说：“有一些工序即使开三班也会拖很长的时间，而加工状况也不允许搞什么夹具改革，不增人增设备还是会在这些工序卡壳，拖住了后面工序不能铺开加工，到头来还是完不成任务。”
赵国华注意看了一下指导员的脸色，原本很高兴的样子，在听到班长说第三条的时候，脸色就沉下来。
莫贺主任就坐在班长旁边，听得很认真，班长不咸不淡的广东普通话他大概都能听懂。班长说完了他就站起来讲话。
他问那些大大小小的头头们听懂了没有，也不等他们回答，莫贺主任就总结说：“前边两条你们回去都要认真做，当然不要把定额定得太高，要留有余地，要保护工人的生产积极性。第二是各连队都要组织老工人、技术员、青年工人组成攻关小组，解决一些疑难障碍，攻克堡垒。为什么要青年工人参加？他们没有老工人的技术和经验，但思想活跃有冲劲，就像这个班的小赵同志，”
他把手指向在机床边站着的赵国华，弄得赵国华有点受宠若惊。
“想到了改革落后的工具。凡是落后的都要打倒它！至于第三条，人员可以调整，要充实生产第一线的战斗力。机器设备嘛，解决恐怕就难一点，各个连队、各个班组，不能把希望放在增加设备上。‘我们的方针要放在什么基点上？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点上，叫做自力更生。’这句话是毛主席早在一九四五年就说了的。”
莫贺主任又拍了拍坐在身旁的班长的肩头说：“你是参加抗美援朝的老兵嘛，那时没有美国鬼子那么多飞机坦克大炮，还不是照样把美国鬼子赶到了三八线？！现在也一样，没有足够的机器设备，难道就让困难吓倒啦？！”
说得班长连连点头，脸上像开了一朵花。从没见过班长这灿烂的表情，受到班长感染，四班的工人们脸上也绽放了笑容。
莫贺主任提高了声音说：“我们人民军队、还有军工工人也是用特殊材料造成的，同志们，在我们前进的路上，没有什么战胜不了的困难，对不对？”
“对！”四班的工人们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
赵国华和工人们都喜欢听莫贺主任讲话，从不长篇大论，从不拖泥带水，高瞻远瞩，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很能激励人心，鼓舞士气，难怪他能当团长而指导员只能当指导员。
指导员代表连队发言，大约知道莫贺主任的脾性，他不敢啰嗦多说，只是表示“全连指战员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薛国良副组长简单归纳说了几句，宣布散会，莫贺主任又开了口，那些已经移动了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莫贺主任说：“大家要注意一点，就是要用科学的态度去组织生产，组织攻关，要像二连四班那样，认真计算，认真排查，抓住重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逐个解决，一个战役、一个战役去打。不能光喊口号，搞毛主席批评过的客里空。要坚持政治挂帅，抓革命，促生产。到年底完不成任务的，自己到军区首长那里去作捡查。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