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厂掀起了大生产高潮，各个连队都进入一个模式，就是全力以赴，生产安排得满满的，政治思想工作抓得紧紧的。广播喇叭除了播送大批判文章，还播放各个连队抓革命促生产的先进事迹，各种黑板报、宣传栏，都以大生产为中心，刊登各种宣传稿件。政工组还下发通知，要求各部门的通讯员行动起来，积极投稿到厂宣传组，到年底要评选先进以兹嘉奖。
王英姿是紧跟上级，紧跟形势的。她的反应最快，开过班组现场会的那一天，吃过晚饭就找到赵国华，把她记录的莫贺主任在二连的两次讲话稿拿出来，让赵国华认真翻看领会，以生产翻一番为主题，提前出新的一期黑板报。
赵国华也以认真的态度，认真的思考，认真的编写了稿件，在送到连部审核的时候，指导员表露了嘉许的神情，鼓励了赵国华一番。因为他也知道，王英姿只是动动嘴，作原则性方向性的引导，动脑写稿子，动手编辑、抄写稿子的，是赵国华。还真别说，赵国华的脑子真好用，编写黑板报确有一手，连队里还没发现有比得上赵国华的人才呢。
开完班组现场会的当天晚上，王英姿说完黑板报的事刚走，班长又找来了，特意把赵国华叫到他的宿舍。和他同一宿舍的副班长带夜班，另外一个复员兵见班长约人谈事情，赶紧溜走串门去了。
班长咕噜咕噜地吸着他的水烟筒，呼出了一口长气，很舒坦地伸个懒腰，然后告诉赵国华，连里决定成立一个技术攻关组，名单中有赵国华的名字。
赵国华一时楞住了。
赵国华没想到，连部搞这样一个重要的举措，竟然把他也吸纳进去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连里认可了他的进步，是不是对他从前的坏印象改观了？
班长看赵国华无言，就说，连莫主任都知道点你的名了，我是第一个赞成你加入攻关组的。你现在的表现就很好嘛，不像以前吊儿郎当的，知道了改正，这就很好嘛。
赵国华觉得有点内疚。班长不像王英姿那样能说会道，但班长对他的批评，他总是心悦诚服。
这时他又听得班长说，我们为什么搞兵工厂？这是毛主席党中央下的命令，你想想我们肩负了多么重大的责任！多么重大的荣耀！我当过兵，更是一个党员，不管多么苦多么累，不管碰上了什么困难，我都会坚持下去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你呢，有想过这些吗？我还记得部队的政委给我们讲过，红色江山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你想想，你们这些年青人的表现，叫我们怎么能放心？……
赵国华被这一番话说得低下了头。
他知道班长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爱说话。
这是一番肺腑之言啊，看看班长和老同志持之以恒的优秀工作表现，再看看自己，不要说和王英姿比，就是和最后进来的退伍兵钱超雄、吴达林比，也是差很远啊。
班长又低头长长的吸了一顿水烟筒，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白烟，抬起头，对赵国华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好战友，好好干吧，你人机灵，有个聪明劲吧，那就把聪明才智放到对的地方去，我看好你，你不会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失望吧？
赵国华心头一热，很坚定地对班长说，不会！我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工作！
班长露出了笑容，摆了摆手，又低头去吸他的水烟筒。赵国华觉得浑身轻松，带着笑容起身离去了。
赵国华后来想，据说人性有很不好的负面因素，懒惰、贪婪、骄纵、傲慢、虚伪、暴戾……在合适的环境会滋生、会增长甚至会暴发，反过来也一样，这些负面的东西，在有制约的情况下，会受到压制乃至逐渐丧失生长的基础。
而现在呢，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狠抓生产的纪律措施，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极具人格魅力的领导影响，像赵国华这些过去的混小子们，仿佛一夜之间都变身为听话上进的好青年、好工人，遵守纪律，积极抓革命促生产。
所以，当赵国华被连队安排进入连队攻关小组，赵国华的心是火烫的，一种被信任的感动，让赵国华暗藏在心底的某种压抑得到了释放。很自然的，赵国华以积极、热情的态度，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
怀着既忐忑又有点兴奋的心情，赵国华跟着班长去参加攻关小组的第一次会议。只是在第二天，赵国华对这个小组好像感到了失望，不过赵国华聪明地把这感觉很好地掩饰起来，不敢对谁透露半点。
原因是攻关组就设在连队技术组，这个组的运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奇葩。连长挂了个组长，除了开会讨论决定技改项目其他时间都不来，组里除了原来的两个技术员，再加上赵国华和另处两个青工，还有三个挂名的老师傅。
成立第一天开了个会，第二天，三个老师傅、两个青工到攻关组转了转就回班组了，真正留下的只有赵国华一个。
原因是赵国华在攻关组能帮上忙。
攻关定了近十个项目，都是改动夹具，主管技术员要大家分头画出草图，老师傅不愿动，四班长只会说不会画，两个青工也说不会画，只有赵国华很快画出一张草图，就是表尺座加工毛坯的第一道工序那个夹具，那位姓麦的技术员顿时眼都亮了。
构思画图时，赵国华尽力把在技校学到的那点知识拼命从脑海中挖出来——造反和派斗用去太多时间了，赵国华和同学们在学校的三年里，有近两年基本上没认真地上过课，不过基础还是有一点的，而且赵国华因为喜欢绘图曾下过功夫。
现在刚画出一张剖面图，麦技术员就露出了赞许的脸色，因为从最简单的标画箭头和数字，就可以看出赵国华受过规范的教育和训练。
麦技术员觉得有了好帮手而感到高兴，因为连队另外一个技术员是从四川老厂调来的，专管厂的生产重点零件——枪管，他一个人管全连其他十多个零件的技术问题，现在再加上技改这一摊，他感到很吃力。
于是麦技术员就点名让赵国华留下，就在连队技术组上班，负责技改项目的绘图，当然设计是麦技术员负责，画了草图，明示尺寸等事项，然后由他指导赵国华绘制新夹具图纸。
于是在麦技术员的具体指导下，赵国华很好地完成了第一项制图工作，在复晒成正规的制作工艺图后，麦仲明签上名，连长就迫不及待地签了名，拿着图纸跑技术科和工具车间去了。而第一项交给连部的，就是四班大立铣床要改的那个夹具。
这一段时间是赵国华心态最平稳、最专心的时候，上班就埋头绘图，不懂的就问麦技术员，搞错了麦技术员就指出来，他很耐心有条不紊地分析讲解，让赵国华学到了原该学会的东西，从技术层面来说，经过这一段时间麦技术员的教导，赵国华才真正成长起来。
这一天，赵国华去枪管一班核实一张图纸的数据，却发现了一个较为奇异的情况。
枪管班的深孔钻机边上，有十多个人围着在讨论，赵国华认出了一部分。官最大的是厂革委会于副主任，还有几个同样穿军装的认不全，还看到政工组副组长薛国良。自己连队的人有指导员和连长、副连长，专管枪管的龚技术员，和麦仲明技术员说着话的，是枪管一班长李新举老师傅。
让赵国华感到奇异的，是认出有厂保卫组的两个人，这两人都穿便装站在外围，两眼直瞧着讨论的人圈。赵国华最后才确定，这两人不是于副主任的保卫人员，因为于副主任没这么大的架子，也没这个必要。顺着这两人的目光视线，赵国华终于注意到人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人。
这个似是众星围绕的老年人，看年纪应该是六十开外，满头银发最为夺目，个子很高却很枯瘦，鸠形鹄面，戴着一副粗黑框的眼镜，手里拿着长长的深孔钻头，正在向周围的人解说着什么。
赵国华不敢靠过去，所以听不见老者在说什么，但他猜想是在解决深孔钻床存在的问题。
这老者引发了赵国华的好奇心。他知道枪管生产最重要的工序，是用深孔钻在实心钢棒中心打出通孔，只有钻穿了孔，才能展开后面加工螺旋形膛线及其他工序加工。而枪管班这台有二十多米长的深孔钻床，就是加工枪管最重要的专用机器。
厂里原定额年量产为1.5万支枪，这台从重庆老厂调来的深孔钻床足可以完成，但厂里提出生产翻一番变成3万支，这台机器即使开足三班，也不可能完成。因此，不但连里重视，而且厂部也特别重视这一情况，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钻孔加工时提速，而提速的关键，是钻头的硬度。因为原有用的是高速硬合金钢钻头，强行提速的话，不但磨蚀太快，而且精度、光洁度也不能保证。
赵国华不了解枪管生产的具体情况，但流程大体是知道的，不用别人解说，有机械加工的常识底子，看多两遍就能明白。今天虽然好奇，有点八卦之心，不过总算记得保密守则，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所以他和正在工作的谢毅闲扯了几句，就离开了枪管班。
第二天上班，赵国华是习惯先到四班然后才去技术组，又看见枪管班那边，那老者正在深孔钻床边上，和操作工人说话。那两个保卫人员也在，只不过站立得比较远，赵国华开始没留意而已。
赵国华走去技术组经过枪管班的时候，终于近距离地看了看老者。那老者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听工人说话时脸上带着恭谦的笑容，但他开口说话时，显得极其自信，腰杆挺得很值，加上有力挥动的手势，却又带着强大的气场。赵国华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眼角余光却感受到其中一个保卫人员的关注目光，不敢再瞧了，低下头赶紧走过了深孔钻床。
进了技术组的办公室，和两个技术员打了招呼，龚技术员就出去了，不用说肯定去枪管班。赵国华忍不住问麦技术员，到枪管班的那个老头是谁啊？还带两警卫员。
麦仲明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赵国华好奇之心没有熄灭，央求麦仲明，你还是告诉我嘛，是上面派来的专家，是五机部来的还是重庆老厂来的？
麦仲明扶了一下眼镜，反问他，你真的不认识？
赵国华摇摇头，我真的不认识。
麦仲明想了想，赵国华进厂的时候，被打倒的厂长、党委书记还有一大批中层干部都已经关进学习班，后来除了有一部分被放出来，分配到生产车间接受监督劳动改造，其余的不知送到哪里继续关押。所以赵国华应该是不认识这个人。
麦仲明小心地朝外看了看，才告诉赵国华，这个人是厂里原来技术科的副科长，叫孔献华。
停顿了一下，麦仲明还是说了一下孔献华的情况，因为他也怕赵国华不知深浅的一头撞进去，是福是祸就不知道了，要是受到牵连就更不值了。
孔献华在文革开始时，和科长一同受批斗、被打倒的，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而孔献华还多了一条罪名，就是他的名字叫献华，他妈的不是汉奸、叛徒、卖国贼是什么？献华，就是把中华献出去，其心可诛，其行可杀！所以孔献华在受揪斗时吃的苦头，比另外几个反动学术权威还要多！
孔献华因为是冶金材料方面的权威专家，这一次被厂革委会带出来，参与涂层合金钢深孔钻头研制，是被押解监视的，那两个不是警卫员，赵国华你不要莽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赵国华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却又想得远了一点，那天来的一堆技术员中，有一个必定是贺桂花父亲，不知是哪一个？贺桂花父亲现在是厂技术组的实际负责人，那天肯定来了，赵国华对这个没当成他岳父的人，还是有一点好奇心的。
对了，麦技术员一定认识他，同属原技术科的嘛，到时倒是让麦技术员指认一下，不见识一下这个人总觉有点心不甘，他妈的，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