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探亲回来，到厂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班长的宿舍。
赵国华按时回厂，看上去人很精神，班长看着也高兴，问了一句家里都好？得到赵国华肯定的答复，就咕噜咕噜的抽他的水烟筒。
赵国华知道班长抽水烟筒，不光为节省钱，也因为水烟筒劲大，可以过足烟瘾。他奇怪的是班长应该是老烟民，但上班极少见他抽烟，下了班才露出老烟民本色，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赵国华给班长带来了礼物，一套五头的茶具。五头是行内说法，是指一个茶壶加四个杯子，同是桃红花朵的图案，花枝飘逸，花朵艳美，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看得出班长很喜欢这套茶具，他欣赏了好一会，才把它重新包装好，然后问，多少钱？
赵国华连忙说不能收班长的钱，因为是他爸爸特意送给班长师傅的。
这一点赵国华倒是没说谎。他父亲执意要送一些礼物给儿子的师傅，听说班长抽烟，特意去购买一条飞马牌香烟，大约花了37块钱。赵国华赶紧让父亲把烟退了，要送还不如送点有特色的土特产呢。
父亲工作的陶瓷厂，最有名的产品就是桃花茶具，父亲找厂长写了批条，才用内部价买了一套，用心包扎好了，叮嘱了儿子好几遍。
赵国华知道父亲这么用心，是因为父亲也是工人，懂得老一辈的传承。天地君亲师，排在亲人后面的就是师，老师、师傅就是师，为你传道受业，理应受到尊敬，也应该受到侍奉、孝敬的。
父亲问起赵国华的师傅，赵国华也愣了一下，他是技校毕业生，进厂就独立顶岗操作，也没人安排师傅让他跟，怎么回答？
但赵国华反应很快，很自然的把班长代入师傅的角色，父亲越发对儿子的师傅增添了几分敬佩。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听师傅的话，孝敬师傅，把师傅的本事学到手。
赵国华自然满口子答应。尊师重道的道理，是从小就受到的教育，可以说是渗透到骨子里去了的。
班长听赵国华说不收钱，就把茶具推回给赵国华。赵国华好说歹说，看班长都不收，只好说了价钱，解释了这套茶具作残次品出售的缘故，收了班长拿出来的钱，才如释重负。
给好朋友赵国华也带来了礼物。送给陈有财的是一对带盖的茶杯，同样是桃红花朵的图案。
陈有财很是高兴，细细的观赏了一会，还轻敲杯子，听它清脆的声响，赞叹道，其瓷细腻，其色艳丽，其声清脆，其图飘逸，你老家的陶瓷厂，真的不简单啊。有水平，有水平。
一对茶杯，显然其中一只是送给邬燕清的，刚好邬燕清也在，拿起茶杯亦是爱不忍释，连声对赵国华表示感谢。
赵国华面对笑靥如花的邬燕清，也很高兴送对了手信(礼物)。
第二天上班，赵国华惊奇地发现，他的技校同学，十二连的胡莎莎，竟然神奇地出现在四班的班前会上，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胡莎莎笑吟吟的和赵国华打招呼，老同学，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赵国华哈哈笑起来，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胡莎莎仍旧笑容满面的说，工作需要，把我调到二连了，这是你的地盘，老同学你得关照我。
赵国华便笑着说，你说错了，这是班长的地盘，不是我的。
班长这时一瞪眼，冲赵国华喊道，赵国华你又胡说八道干什么？散会！都干活去。
赵国华伸伸舌头，看着班长安排胡莎莎上六角车床，到机床边说了几句就让她开始工作，加工好一个零件，班长用工序专用量具捡查了一下，说了几句应该注意的事项就走开了。技校出身的二级工，班长心中还是有数的。
赵国华存了一个好奇心，他和胡莎莎是技校同学，但同级不同班。胡莎莎运气好，一进厂就分配到十二连(机修车间)，机修车间的钳工工作清闲又自在，技术性又强，胡莎莎不好好呆在机修车间，跑来生产车间卖什么苦力？
胡莎莎在他们同学老乡当中，算是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个。她和王英姿是同一类型的人，长得同样娇小，大约一米五的身高，皮肤白嫩，眼睛不算大，但是明亮动人，水汪汪的会放电，有時候那笑便显得很顽皮可爱。她比其他女孩子不同的特点，是眼睫毛很长，衬在常带甜美微笑的娇俏的脸上，使人第一眼就有了好感。
胡莎莎这时对赵国华展颜一笑，赵国华便觉得这笑容似别有深意。他心想，这胡莎莎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要是让她对花和尚这样笑盈盈的，花和尚会不会像见了第一美人梁晓霞那样，双手抚胸，嘴里就喊着，我要死了？
赵国华自个儿咧嘴笑了。他想到是应该不会，胡莎莎长得娇小，应该才到花和尚的肩膀吧，人家梁晓霞身高有一米六八呢，身材匀称前凸后翘，面带桃花还有迷人小酒窝，胡莎莎是差了好几个档次的。评选十大美人，胡莎莎不是没入选嘛。
让赵国华记忆犹新的是，胡莎莎这个人挺喜欢思考，特立独行，对人对事都很有主見，分析问题头头是道，只是文革中她一直是逍遥派，对立两派谁都没能把她拉进队伍，王英姿背地里贬之为滑头派、墙头草、笑面狐。
不过王英姿只敢在背后说说而已，一般来说不敢招惹她，因为胡莎莎还有一个绰号或是评语，叫气死人不偿命，说的是她特别会吵架，骂人不带一个脏字，损人脸上还笑眯眯的，所以在女同学中显得孤立。不过她和男同学就挺说得来。那时赵国华是个造反派小头目，和胡莎莎偶尔有几次接触，都是谈笑风生很是投缘。
说起来赵国华和胡莎莎的关系有一点特殊，是因为在技校时，在某个时间，技校对立两派暂时抛开成见，准备联合批斗死抱封资修坏东西不放还当逍遥派的胡莎莎。
赵国华得到消息，也不知哪条神经搭错了线，竟然偷偷跑去告知了胡莎莎。胡莎莎立即贴出大字报，宣布和封资修的坏思想决裂，郑重宣布改名字叫胡卫东。于是专场批斗会半途夭折，胡莎莎算逃过一劫，因此也对赵国华心存感激。
所以说，赵国华和胡莎莎在感情上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赵国华后来忍不住跑去十二连，找了另外一个同学打听，才知道胡莎莎不知是因为个性投机取巧，还是因为牙尖嘴利还是有别的原因，总之是得罪了连队头头给撸下生产车间来了。
才过了几天，章红安也看出胡莎莎谈吐不俗，对赵国华说，你们那个学校可以啊，尽出人才，我看她要搞政治，那就没王英姿什么事了。
赵国华哈哈一笑，那是，有人说我们学校座落卧狮山下，那地方风水有个讲究，是文王推车之势，所以尽出英才啊。
章红安撇撇嘴，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真那么厉害，怎么你会上台挨批斗，胡莎莎给撵到二连来？
赵国华给噎得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说。
章红安于是又说，这个胡莎莎我瞧她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货，等着吧，总有她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
果然有一天，胡莎莎和班长竟然顶嘴吵起来，一班坏小子于是就幸灾乐祸地围在一旁看热闹。
事情明摆着是胡莎莎的错。她开六角车床，六角车床的乳化冷却液，按规定是用柴油冲兑的，昨天她却把机油当柴油倒进油箱里。
今天班长找着了一只空机油桶，绕着班里十几部机床走了一圈，班长就找出了问题，刚一开口就给胡莎莎顶了回去：“班长，你应该给我发技术革新奖，怎么还要批评我？”
班长工作像老黄牛般那是没说的，只是工作方法简单急躁了点，班里年轻人多，磕磕碰碰那是每天都有的事，今天碰上胡莎莎的枪口，一帮坏小子都等着看班长会出什么洋相。都知道胡莎莎牙尖嘴利，赵国华更知道胡莎莎是出了名的吵架高手，笨嘴拙舌的班长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这时班长瞪圆了他的牛眼睛，不解地问：“发什么技朮革新奖？”
胡莎莎早就停了机，这时一边拿干净棉纱一下一下的抹手上油污，一边慢悠悠地说：“你知不知道柴油伤皮肤？加点机油，对保护手的皮肤很有好处，要不怎么机床都要用机油作润滑油呢……”
班长气得嗓门也大了起来：“你这是胡来……”
胡莎莎满脸委屈：“我胡来还是你胡来？我正积极争取入团，你给王英姿胡乱反映我什么？你说，你在她那里说了我什么坏话？”
“没有哇……”
“还有，昨天女姐弯腰捡工具，你走过去也跟着弯腰干什么——是不是想偷看女姐？”
班长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你……”
胡莎莎转头对一旁红了脸的陈五女说：“女姐，我教你一个办法，扭扣上面再用別针別上，别人想偷看点什么都不容易得逞。”
坏小子们都忍着不敢笑。班长平日作风诚实正派，哪有胡莎莎说的事？她的厉害赵国华早领教过了，她在同学中有个外号叫“气死人不偿命”，同班女同学差不多都给她弄哭过，今天算是让人又一次开了眼界。
果然，班长已经给她东一锤西一捧的八卦游魂功搞得头脑发昏，脸色发黑，眼看就要暴跳如雷大发作，赵国华一眼瞥见王英姿从枪管班那边走来，向胡莎莎使了个眼色，从班长手里拿过小铁桶：“班长，我们都等着加油，我去领一桶机油回来好不好？”
班长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表示同意。赵国华又说：“你得给我签领料单呀！”
这时王英姿已经走了过来，她敏感地看看班长，又看看赵国华和胡莎莎，带着笑容问赵国华：“发生了什么事？”
赵国华还未开腔，胡莎莎就微笑着答了话：“我们有个革新小建议，班长正和大伙碰头研究呢。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要相信群众、发动群众。”
王英姿把目光放到班长脸上，班长又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了一声：“散了，都干活去。”转身就走回他的工作台。
王英姿脸上便讪讪的，不过她没忘记身上有通讯员的职责，所以还是追着赵国华想问清楚。
赵国华不想说，应付了一句“没什么”就追着班长签了领料单，招手把钱超雄叫上便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