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赵国华探亲
苏放2024-05-29 09:434,707

  第一次回乡探亲,你的感觉是怎样的?

  赵国华的感觉,是迫不及待,是踌躇满志,是兴高采烈,是归心似箭。

  兵工厂藏在南粤大山里,那里说不上特别荒凉,但还是偏辟,贫困,人烟稀少。回到家乡,情景为之一变,热闹喧哗,街上人来人往,商店人头攒动,到处灯火通明,江上渔火闪烁,和落后的山区形成巨大的反差,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人间世界。

  熟悉的乡音,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骑楼,熟悉的大榕树,熟悉的巷子条石路,熟悉的老民居火筒屋,眼里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

  嗯,还有熟悉的家乡美食,白切鸡、三杯鹅、大鲩鱼、白灼虾、豆腐、鲜笋、烧买、叉烧包、糯米糍、猪红粥、咸肉粽、肠粉……想起来就流口水,想想工厂里的饮食就是那么几板斧,早餐馒头、包子、白粥是主旋律,偶尔也有炒粉、炒面。正餐分素菜、肉菜,翻来覆去的也没什么新意,那里比得上家乡的品种繁多、美味无比?

  只是街上还有那些醒目的大标语,广播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和大批判文章,还有那些穿着流行的绿军衣的行人,提醒着赵国华,现在还进行着文化大革命,这里虽然是烟雨江南,仍然和偏僻山区一样,都充满着浓浓的革命气氛,看似平静的暖流下,不知道还发生着多少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

  赵国华这时心里却只充斥着高兴,终于又踏上魂牵梦萦的家乡的土地了,所以才踏进屋,赵国华就迫不及待地高声叫嚷起来,妈,我回来了!高兴甚至兴奋,洋溢于表。

  19年了,都是在爸妈的呵护下成长和生活。要离开家乡那天晚上,赵国华知道妈妈偷偷抹眼泪。其实妈妈知道的,雄鹰长大了,总是要展翅高飞的,但妈妈还是要掉眼泪。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如今离家有一载,他归来了,妈妈还是抹眼泪,不过她脸上满是笑意,仔细地打量着儿子。

  儿子似乎长高了?看上去儿子还长胖了一点,结结实实的,还是那副熟悉的脸孔,熟悉的笑容。

  儿子是傍晚到家的,家里已经吃过晚饭了。妈妈知道儿子还没有吃饭,一边嗔怪儿子回来不提早通知,一边赶紧淘米做饭。

  狼吞虎咽地吃着白米饭,一碟青菜,一碟炒鸡蛋,这就是妈妈为归家的儿子做的晚饭。虽然简朴,赵国华还是吃出了妈妈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又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了,回家真好!

  第二天的晚饭就隆重得多了。妈妈在市场上买了一只小母鸡,回来做成白切鸡摆在祖宗牌位前,虔诚的奉神祷告之后,才斩件上碟。

  这晚最高兴的小妹。今晚不但有全家都爱吃的传统白切鸡,还有排骨和一条鲜活的鲩鱼。小妹知道哥哥在爸妈心中的份量,她只是高兴哥哥回来,又多了很多吃肉的机会。而且哥哥悄悄地给了她十块钱,她私下攒的零花变成了两位数,如果不是没那个习惯,她都好想抱着哥哥亲他一口了。

  爸爸也很高兴,儿子长大成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做父亲的算是完成了人生一半的责任。进入国防保密单位的儿子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健健康康的,所以当然很开心。以后就等着儿子结婚生儿育女,人这一辈子也就不算白过了。

  吃饭的时候,赵国华总感到有点不习惯,因为少了一个人,不是他以前熟悉的那样,但他很快就释然。大妹今年高中毕业,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上山下乡去了。

  小妹告诉哥哥,姐姐走的时候哭成了泪人,之前有好几个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大妹性子有点懦弱,不像小妹开朗活泼,所以小妹就是家里的小公主,享受全家人的宠爱。赵国华抚摸着她乌黑发亮的柔发说,你放心,等你毕业了,也不用上山下乡的。

  小妹脸露笑容,说,我知道,有政策的,咱们家一个去了外地工作,一个下乡,我就可以留在城里找工作了。

  小妹17岁,刚上高一,等毕业还有三年呢。她古灵精怪的,已经学会思考问题了,不再是那种会哭鼻子爱撒娇的小姑娘了

  大妹分配在郊区,不是大东北、大西北的穷乡僻壤,但赵国华还是不放心,准备安排时间去看看。大妹落户的地方叫红星人民公社,具体地点是红星大队岭头村二队。

  赵国华把30斤粮票交给妈妈。

  厂里铣工、车工、磨工、钳工等机械工种,都是每月35斤定量供应,因为靠模铣工种较为特殊,每月有38斤定量供应,赵国华注意节约,每月都有一些剩余。平时拿着粮本就可以购买饭票,待探亲或外出公差,则可以换成省粮票。赵国华在探亲前找了车队的死党谭中兴,死党不付所托,不但换好了探亲粮票,还给他多弄了一点,其中还有20斤是全国粮票。

  妈妈看见是全国粮票喜出望外。全国粮票全国通用,不但可以购粮,每10斤还可配购1两食油。要知道这年头,居民每月才定量供应3两,这哪里够啊,老百姓平时都靠凭肉票买点肥肉,炼点猪油来补充食用油。家里不是没过过没油了,只好白水煮菜的日子。

  妈妈把全国粮票郑重其事地收起来。她不打算用它购粮购油,而是要用到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去。例如有需要的时候把它送出去,说不定就把想办的事情办成了呢。

  赵国华则是放松心情,一连几天,都是和谢毅去找同学聊天玩耍。谢毅和他历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也拿了假期和他一起回来的。

  遗憾的是,大部分同学都上山下乡了,能进机关、企业的屈指可数,有些没下乡的也没有工作,成了无所事事的街溜子。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对赵国华和谢毅羡慕不已。

  对同学们很多好奇的询问,赵国华和谢毅还算记得厂里的保密制度,对有关兵工厂的情况,都不敢透露半个字。虽然受到同学的责难,赵国华也没放在心上,也不敢趾高气扬的瞧不起人,所以好多同学也愿意和他继续交往。

  很自然的,同学们都聊到了金红。所以赵国华知道了金红是属于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够安排进了县经委当打字员,说明她家的活动能量很大。虽然暗地里知道金红不能进国防保密单位的原因,但人家就是有本事进机关工作,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这年头很多事情不能按常理推测,赵国华也不敢乱嚼舌头。

  赵国华没有刻意去打听,也没有去找金红见见面的想法。他知道他和金红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既然无缘,那就不要打扰别人了。

  一切随缘吧。

  赵国华爸妈都在县陶瓷厂工作。爸爸是手彩工,有很强的在陶瓷产品上绘面写字能力,赵国华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受爸爸潜移默化的影响。妈妈是化验员,工作就刻板了一些,不过因为工作时间长,都是老资格的老员工了,在厂里也很吃得开。

  大妹趁着国庆节放假回来了,这让赵国华感到格外高兴。大妹比从前清瘐了很多,这让他感到心疼。他知道乡下不比城里,生活条件很差,虽然不会缺衣少食,但城里人到乡下干农活,大妹肯定吃了不少苦。

  但大妹好像已经度过了适应期,回来了显得高高兴兴的,吱吱喳喳的讲乡下劳作和生活的琐事,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喊苦哭累,性格反而是开朗了不少。爸妈看在眼里,觉得很安慰。

  他悄悄给了大妹20斤粮票,大妹接过去的时候是含着泪花的,他就知道大妹在乡下也吃不饱,如果不是家里爸妈接济,现在的身材会更加苗条。

  赵国华却多了个心眼,抽空悄悄问了大妹,知道在乡下只是艰苦点,其他的大妹都应付得来。赵国华看大妹没说假话,是真的会用成熟的成年人思考问题了,这才放下心来。拿了20块钱给了大妹,大妹便眉开眼笑的说,多谢大佬(本地俗语,即哥哥、兄长)。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找她的同学姐妹玩耍去了。

  三天国庆假期眨眼而过,大妹要返回知青点了。赵国华和谢毅跟着上了客车,一直跟着大妹回到岭头村。

  这时候的农村很穷,房屋大多是土砖屋,虽然有一些是砖瓦屋,但都很破旧。土路坎坷不平,村里卫生环境极差,村里的人穿得破破烂烂,没看见一个是穿没缝补过衣服的人。赵国华和谢毅一路走来,都禁不住轻轻摇头。

  谢毅低声感慨地说,好像和我们工厂外面的农村差不多。

  赵国华附和道,听大妹说,少数能建砖瓦房的,都是家里有人在外头工作的。

  赵国华和谢毅跟着大妹走进了村里的祠堂,知道大妹和四个女知青住在这里,还有三个男知青,安排在村头旧库房,知青住的都是有瓦遮头的地方,男的平时和女知青搭伙做饭,形成了互相照应的小团体,才放下心来。

  岭头村二队的生产队长叫成叔,他对赵国华和谢毅的来访表示热烈欢迎,要杀下蛋的母鸡做饭菜,被赵国华制止了。

  成叔是个有心计的人,走过了人生50个年头,眼睛毒得很。赵国华、谢毅和下乡的知青不同,干净的白衬衣,有烫折的黑色长裤,铮亮的黑皮鞋,特别是那股子气质,一看就是有来头的,所以他那个表情真够热诚,甚至带点谀媚奉承的味道。

  赵国华和谢毅都知道,在农村,你千万不要得罪一个或强势、或阴逼的生产队长、大队长,原因懂的都懂,所以赵国华恭谨地敬烟,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子上。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盒原包装的自行车链条,一扎橡皮带,长度应该有一丈三尺吧,半斤红糖,半斤腊纸包硬块水果糖,还有一个指甲大的小纸包。

  赵国华把糖果抓起放在成叔面前,笑着说,这是我妈让我带来送给你家小孩吃的。还有这红糖,听说成叔又当爷爷了,我妈说送红糖给坐月子的妇女吃的。

  成叔乐呵呵地说了句谢谢,眼睛却盯着那个小纸包。赵国华也是乐呵呵地,拿起小纸包打开,赫然入目的,是五粒小火石。

  这年头火柴也凭票供应,这对烟民来说就很难受了。火石倒不用票,而且价钱很便宜,十粒才一毛五分钱,可供应量少得可怜,你天天在百货公司、供销社守着,也铁定买不着,早在后头瓜分完了。谢毅通过家里的关系,帮赵国华从百货公司搞来十粒,赵国华不想一下送出去,才拿出一半,成叔的眼睛就冒出了火光。

  赵国华把火石又包好放下,拿起自行车链条盒子,对成叔说,这个你要不要?这个很难搞到的,人家都藏在柜子里头,不是很亲近的人绝对买不到。

  成叔伸手,动作差不多像是抢的样子,一手就把盒子拿过去,连声说,要要要,我家那个大红棉(红棉牌载重自行车),老是掉链子,整来整去也整不好,去公社供销社想买条新的,人家说两年都没见着有进货,好多人天天去问呢,你可帮我解决了大问题。

  赵国华就说,成叔,这些东西算好钱,你交给我妹就成。以后你要搞什么东西,就告诉我妹,我和我这个兄弟一定千方百计也要帮你搞到手。对了,我妈说,到年底看能不能搞到自行车票,搞到了,就让我妹带给你。

  成叔高兴得直搓手,说,一定会搞到的,一定会,对吧?我在这里先谢谢了啊。

  若干年后,赵国华想起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送礼,都觉得不可思议。真正送的只是半斤红糖和半斤糖果,只花了自己小小的一点钱,其他的,是代购,是交易,拿社会上的紧缺商品,换取地头蛇、当权者对妹妹的关照和庇护。

  在后世,这么重要的事,你要送礼,起码得是华子烟、茅台酒、高档茶、高档化妆品、高档保健品?要不就直接送红包或银行卡。赵国华想,这就是时代特色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环境,特别的、急需而又匮乏的民生物品,才是最好的礼物!

  从成叔家出来,赵国华和谢毅回到祠堂,看着女知青们简陋的处住,想着她们娇嫩的肩膀要挑起生活的重担,心里还是不好受。不过看男女知青们嘻嘻哈哈地在杀鸡切肉,摘蒜洗菜,准备晚上的盛宴,他才发现,生存环境变了,妹妹也变得很阳光,这才让他心里变得舒坦了一点。

  这一顿是谢毅掏了10块钱给大妹,说是他的一点心意,帮助知青们改善生活。大妹看哥哥点了头才接过去。赵国华早了解过,当地农民收入很低,据说年人均不超过73元,很多都是超支户。谢毅拿出10块钱,已经是超级大豪客行径了。

  知青们刚利用假期返了城,肚子里还存着一点油水的,不过有人请客是最受欢迎的事,祠堂里响起了青春的欢声笑语。再说,到农户家买一只鸡一只鸭也就花了三块多,菜是知青自己种的,剩余的钱就存入团体伙食费,往后吃不上肉的日子多着呢。

  在农村的旧仓库,男知青让出了一张床,赵国华和谢毅对付了一个晚上。

  在回城的路上,谢毅忽然问了赵国华一个问题,这落后的情况,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变?

  赵国华沉默了。心同感受,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沉默。

  客车在路况很差的公路上起伏颠簸,赵国华的思绪也在颠簸起伏。

  沉默。

  忽然,沉默这个词浮上脑际,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也冲上了脑际: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继续阅读:第二十三章 班里来了个胡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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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工厂: 一个调皮青工的逆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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