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英姿到班上找赵国华来了。
赵国华脸上淡淡的，王英姿却不在意，好像昨晚的事没发生似的，笑着对赵国华说，我昨晚忘记说一件事，到下个月我们就该考核定级了，你作好准备了没有？
赵国华啊的一声叫起来，糟糕，都忘了这事了。
这可是大事，升工资谁不想啊，古人还为五斗米折腰呢，再说，升不了级可真丢面子，给家里知道更不得了，爸妈肯定会辦手指头算着呢，在他们看来，升不了肯定是有事，赵国华可不能让爸妈操这个心。
这回轮到赵国华心里千回百转了，想到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表现，想到指导员上次班后会的批评，他的脸就变成苦瓜脸了。不行，这个印象一定要扭回来。这个升级一定要顺利通过。
王英姿笑容可掬的说了些什么，赵国华都没留意。抬头看了一下班里，所有机器都开着呢，不知不觉中，生产日趋正常了，他才觉得，跑野了的心，该收拢了，再野下去，班里的人也会有意见的。
拿定了主意，赵国华安定了下来，准时上下班，上班也不乱跑，老老实实地坚守岗位。白天下了班吃过晚饭，又跑回车间搞黑板报，有时晚上搞到十一、二点才回去。他的变化班里的同志都看在眼里，于是班长又安排他上立铣、卧铣、车床、六角车床、钻床、插床……班里十四台机床全开遍了。
这一段时间赵国华的心情很舒畅。原来走正道没什么外部无端的压力，碰上指导员看见他加班搞黑板报，心里就多了一份期盼，我表现这么积极，下回应该是表扬而不是批评了吧？
班长对他的表现就很满意，和他说话时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赵国华本就是个有聪慧的人，很快地就掌握了班里两个零件的所有加工工序要领，除了最后研磨铰光的工序班长没放手，其他机床加工他都能独立顶岗了。
这一段时间，章红安好像也受到赵国华影响，安分了不少，不敢公然随便四处乱窜，虽然上班还是爱偷懒聊天，但总比过去的表现是好多了。连班长在班后会上，都多次表扬赵国华和章红安的进步。
王英姿自然知道赵国华和章红安好像改邪归正了，见了他俩都是笑容可掬，说话都是和风细雨，于是章红安有天就对赵国华说，好像王英姿也很可爱呀。
赵国华心里发笑，嘴上就说，是啊，是很可爱呀，你要有这个意思，我就去当一回红娘？
章红安马上变了脸色，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想发你的脾气，所以就当你没说过这样无聊的话。我还以为无微不至关心你的王书记，是你的青梅竹马呢。
赵国华赶忙摆手叫停，说好好好，以后都不准拿王大书记开玩笑。然后提起别的话题，章红安的脸色才霁和下来，说笑如初。
其实对赵国华来说，提起王英姿心里就有点乱。他敏锐地发觉，王英姿不再是从前那个王英姿了。王英姿现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可以说在认知上，他和王英姿已经拉开了好大的一段距离。王英姿已经当上了团支部书记，看得出指导员正大力培养她。尹这个在政局大观有独特理解的人，在三连才当上团支部副书记。赵国华悲哀地发现，相比王英姿，他已经落后一大截了。
这次听章红安话里话外的意思，赵国华和王英姿应该是一对。赵国华可不愿意别人这样想，他过去动过心的是女同学金红，对王英姿的感觉就很麻木，从没往交男女朋友那方面想，现在眼界开阔了许多，就更没那想法了。
王英姿现在可以说是很坚定的革命者，浑身都闪烁着红彤彤的革命光芒，前程不可限量。而自己呢，想想这一年自己的表现，赵国华觉得，他和王英姿就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是不同的道。就算殊途同归，那也是王英姿在前面奔跑，自己掉在后面慢慢跟上吧。
赵国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就到了八月的某一天，赵国华升二级的事在班里讨论了一下就通过了，连部那里也顺利通过，赵国华那颗悬起来的心才放下来，高高兴兴的写了信给家里报了喜。
让赵国华更为开心的是，刚升为二级工，他就要带徒弟了。因为厂里进了一批复退军人，四班也分了两个，都安排住进了赵国华和章红安的宿舍。
这俩年青的复员兵一个叫吴达林，一个叫钱超雄，班长让赵国华带钱超雄，赵国华自然很高兴，俺老赵年纪轻轻的也带徒弟了。
这钱超雄个头不高，结结实实的，脸庞和身上的皮肤给海岛的南国太阳晒得黝黑。虽然年纪比赵国华大好几岁，但刚进厂那是屁也不会的，班长把他交给赵国华带，开始赵国华挺开心的，因为开靠模铣床是件干体力的活，有人帮着干乐得省点力气还清闲。
厂里给靠模铣这个工种每月配粮38斤，比其他铣工、车工、磨工什么的还多配3斤，但还比不上一连的锻造工、翻砂工之类的，腌肉每月有40斤定量供应，这小子还说不够呢。
钱超雄看上去就是敦厚老实不善表达的人。他对赵国华很尊重，开口闭口都叫师傅，干起活来不偷懒，赵国华帶了两天就放了手。其实老站在一旁看人操作不但很闷，而且很累，班长让钱超雄独立顶岗，安排赵国华干其它活，赵国华乐颤颤就去了。
赵国华其实也不敢太大意的，常抽空回到靠模铣床，看钱超雄操作加工。这天他回到钱超雄这里，很仔细地捡查了量具，认真捡查了钱超雄加工好的零件，确信没有出问题，就对钱超雄说：“歇一歇吧，別太拼命了，革命的征途还很漫长呐。”
钱超雄憨憨地一笑，又装上一个零件，赵国华赶忙对他说：“我看光洁度差了一点，换一把新刀吧，再把这些换下来的刀具送去左师傅那里磨一下。”
看钱超雄拿着旧刀具走去刀具磨床那边，赵国华不禁摇了摇头。
看钱超雄拿着旧刀具走去刀具磨床那边，赵国华不禁摇了摇头。靠模铣床是对零件不规则外形进行粗加工，精度要求不是太高，全靠工人两手操作，最适合有一把子力气的小伙子上岗。下一步才是上卧式铣床进行外形精密加工，钱超雄刚来，还没资格去操作卧式铣床。
钱超雄一身力气，干活拼命，一个班的定额两个半小时就完成了，老是要赵国华管着他，因为超额太多吃亏的是自己——都防着以后连队据此调高班产定额，定额提高了总不是让人高兴的对吧？
赵国华把这个利害关系和他说过好多次，这小子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呆笨，赵国华少看着他一会，那就隆隆隆的加工出一堆零件，真拿他没有办法。
钱超雄是本地人，退伍回来遇上厂里到县里招工，就安置进厂了。碰巧他家离厂很近，说近也有十多公里吧，好多次看到他星期六下了班就往公路那头走，听吴达林说了，才知道钱超雄是徒步回家，要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家。星期一中午吃过午饭就往回赶，不耽误上夜班。更吓人的是他上夜班，星期六下了夜班披星戴月也要把家回，星期一大概天没亮就离家往厂里赶，准时出现在车间里。
章红安和赵国华还有吴达林、钱超雄同住一个宿舍，当然知道这些情况，有一次闲聊，他忍不住调侃说，钱超雄是个色老头吧？一个星期不回去干老婆一回两回都不行？
赵国华心想钱超雄三十还不到，怎么能叫老头？不过他满脸沧桑还肤色黝黑，说他有四十岁还有人信。有一次赵国华忍不住就问钱超雄，你这样跑来跑去不累吗？钱超雄憨厚的笑了笑说，不累，这一点路不算什么，不会影响生产的。
章红安笑着插话，钱超雄，我看你改名叫老红军算了。
他转头看见吴达林在一旁傻笑，就说，这么能跑，不是老红军是什么？两万五千里也是这么跑出来的。
对章红安的调侃，钱超雄也不以为杵，笑了笑也没当回事。所以以后章红安在赵国华一说老红军，赵国华就知道是指钱超雄。
赵国华算是钱超雄的师傅，钱超雄对赵国华还是很尊重的，没有因为赵国华年纪比他小就觉得丢面子，在赵国华眼里算是听话听使唤，所以赵国华也关心问他家里的情况，他也坦然的和赵国华说了。
原来钱超雄结婚得早，当兵前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当兵四年没回过家，这一退伍回来，老婆很快又怀上了。他有两个姐姐都远嫁，还有一个姐姐虽然嫁得近，可家庭经济也很糟糕，家里还有老父母，身体不好还有慢性病，干不了重活农活，所以钱超雄尽量争取在家时间多一点，多干点农活重活才行。
赵国华默然了。
赵国华觉得，这是一个肩负着家庭重任的男人，更是一个负责任的不辞劳苦的苦命男人。所以默默的，赵国华对钱超雄也多了一点关心，也有耐心传授生产技术和一些操作技巧。
同一个宿舍住着，看到钱超雄简单而且非常节俭地过日子，赵国华似乎总感有一些东西在搅动自己。这是一个什么男人啊，坚韧，乐观，安贫乐道，勇于担责，于是赵国华感到，自己好像比钱超雄差了一点什么，差了什么又好像找不出来，所以莫名的些许恼火。
赵国华以前很有一些优越感，就是城里人对乡下人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现在赵国华知道这些优越感是盲目的，很无知的。是的，钱超雄贫困，他贫困的是物质，是经济，赵国华呢，经济上没什么很大困匮，但比起钱超雄，他意识到在性格上有说不清的差距。
另一个退伍兵吴达林，则是性格开朗，有一股子蓬勃向上的朝气，副班长冼永亮一眼就看中了，要了过去当他的徒弟。不过赵国华反而更喜欢钱超雄，他觉得钱超雄反而更对他的胃口。
1970年的国庆节，赵国华享受了他的第一次探亲假。回来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些糖果零食和儿童玩具，拿给钱超雄的时候，钱超雄满脸惶恐，扭捏不安的推辞不了才接受。不过让他高兴的是赵国华送的另一包礼物，那是赵国华在家里翻捡出来的十几本旧连环画，包括那本《洪宣娇坚守金鸡岭》。
钱超雄高兴得翻了又翻，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最后又很用心的包好，抬头对赵国华连声说谢谢。
于是，赵国华很有志得意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