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终于基本恢复正常了。随着原材料断供问题的初步解决,二连停顿了好久的机器又轰鸣起来。
班里还是人满为患,除了几个可以安排夜班的,其余都集中在白天班了。还是好多人没事干,这时候,闲得发慌的赵国华接到通知,脱产参加民兵集训,高兴得跳了起来。
二连参加民兵集训有30多人,男女都有,赵国华一看全是青工,再一打听各个连队都搞起了民兵集训,还听说要组建一个常备武装连呢,指导员说了,政治思想好,平时表现好,集训成绩好的,才能参加。
赵国华于是跃跃欲试。他觉得又是一个改变自己、提升自己的一个机遇。
赵国华真的很想成为武装民兵的一员。
男孩子生下来都有一个雄性暴力基因,只是有些一直没有被引发,所以一辈子都没有发生使用暴力的事。赵国华、谢毅、章红安这些人不一样,文化大革命中的腥风血雨,早就把他们的暴力因子激发出来。而玩枪正是他们企望而不得的喜爱,现在有机会天天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操练,这枪还是自家的产品呢!于是,兴趣盎然的赵国华和三十多个年轻人,认真地化身为预备役新兵,义无反顾地投身集训。
全副武装越野训练,赵国华和谢毅、章红安都体现了很好的体能,没有把他仨练趴下来。总的来说,男民兵体能都基本合格,女的就差多了。王英姿明显体力不支,但她能咬着牙坚持,赵国华看到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忍不住想帮她背枪,被她坚决拒绝了。开玩笑,枪都没有了,像个兵的样子吗!
有一天爬山,爬上了东面一座大山上,休息的时候,赵国华极目远眺,发现兵工厂真的隐蔽得很好,疏疏落落的只能看见一些厂房的一角,而且厂房之间也有相当距离。
当然,厂里那座高耸的烟囱想藏也藏不住的,但往烟囱四周搜寻过去,也只看见铸锻车间厂房的小部分,然后是起伏的山陵、茂密的树和植被。再看过去应该是生产车间了,但被山壁和树木挡住,只看见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一条路,熟悉这地方的人知道,那是厂区沙石公路。
再仔细看,工厂外围分散的若干个生活区(宿舍),从高处俯瞰,只觉得是人集中居住点,附农还有不少农舍。赵国华想找其他连队的宿舍区,却是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二连自己的宿舍区倒好找,光秃秃的山坡上那几排房子就是了。从这里倒是可以看见北门,但被围墙及山坡档住了,生产车间大都看不见。
赵国华暗自点头,兵工厂的隐蔽性做得很不错,如果不是先入为主,有了工厂在那里的慨念,那个地方绝对不会引起你特别注意。
到集训结束前一天,终于轮到实弹射击了,赵国华兴奋得直搓手。不过他没忘记教官的教导,沉着地完成了打靶。
赵国华打了个25环毫不意外,谢毅则全部脱靶吃了蛋,章红安打了个14环,一脸的气急败坏。第一次拿枪的人普遍都没打好,却有一个例外,就是王英姿打出了47环的成绩,拿了个第一。
指导员高兴地又拿了5发子弹给王英姿,她又打出了45环的好成绩。这下指导员对王英姿另眼相待了,感慨地说,要不是你个子矮点,体能差点,送去部队当兵培养培养,说不定培养出一个神枪手。
赵国华也意外身形柔弱的王英姿有射击的天赋。而谢毅、章红安这俩货,脸上则大大的写着郁闷两个字。
集训回来两天,赵国华拿到了几张集训合照,看着照片里前排那些束着武装带,背着枪,英姿飒爽、身姿曼妙的女民兵们,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丝的燥动。
这段日子赵国华觉得有点不安宁。
其实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也没有和什么人有矛盾冲突,何胜偃旗息鼓,王英姿当上了团支部书记,还动员他写入团申请。一切都显得很正常,赵国华就是觉得心里头有点不对劲。
王英姿是在技校工宣队进驻,后来恢复党团组织活动时入的团。他的老大哥尹也是。厂里早就恢复党团活动,赵国华被尹专门叫去说了一顿,也有了要求参团的觉悟。
二连的黑板报办得出色,指导员写了表扬稿送去广播了。先是三连,然后是各连队都派人来二连参观学习。指导员高兴地和王英姿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来访者,赵国华没怎么露面,也没放在心上。
赵国华对办黑板报还是很用心的,只是刚出了第三期,人就空闲下来了,百无聊赖的他便去找陈有财聊天。
陈有财还是躲在蚊帐里看书,赵国华一进屋,就敏捷的发现陈有财把手里的书往被子里一塞,然后拿了另一本书在手里。赵国华钻进蚊帐笑着说,你不是看少女的心吧?
陈有财愕然,少女的心?瞧你笑得这么猥琐,那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
赵国华伸手从被子里摸出一本书,一看就没了兴趣,因为那是一本哲学类的书,书名精神现象学,作者黑格尔,赵国华甚至没留意译作者是谁。他放下黑格尔,拿起陈有财手上的那本书,却是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不由得笑了。
陈有财有点尴尬地把两本放好,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是防君子还是防小人了,看个书都不得安生。
赵国华深有感触地点头说,是应该小心点,有些事,真的是猝不及防。
陈有财唉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事,却又欲言又止。
赵国华却记起两本书都盖有厂工会图书馆的印章,不由得好奇地问,工会图书馆在哪,我怎么不知道它有书外借?
陈有财深深地看了赵国华一眼,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工会图书馆早没了。
不知道哇,知道我还费这口舌干什么?赵国华疑惑地说,那这些书?
赵国华其实早注意到,陈有财支撑床板的两条木櫈,8条腿分别都垫了砖头,好像全连就他一个这么特别的人,所以床下有两个木箱子,赵国华也留心了一下,两个木箱子一个没锁一个上了锁。而且赵国华还发现陈有财隔一段时候会换一本书看,这些书早应该当四旧焚尸灭迹了的,他从哪里搞来的?怀疑的目光便盯上了那两个木箱。
架不住赵国华软泡硬磨,陈有财还是把秘密告诉了赵国华。
原来厂里刚搞文化大革命那阵子,造反派占了工会图书室作指挥部,顾不上处理那些封资修三黄四旧作品,再说里面还有很多马列著作和毛泽东选集,也不敢一把火全烧了,于是把所有图书一古脑儿拉到一个废弃的地下靶场,加了一扇木门上锁便了事。
陈有财便瞄上了它,晚上常常溜出来偷进去,每次拿几本,积微成著,竟然差不多偷了一木箱。衣物没地方放,就找木板再钉一个箱子。连队有不少包装木箱,都是装载钢坯从外面运来的,捡一些木板做个简易木箱子易如反掌,上锁的那个木箱子就是用来藏书的。
赵国华一听就高兴了,要陈有财也带着去“拿”。赵国华是很喜欢看书的,曾在技校时趁文革大乱,到学校图书馆偷拿了一大堆文学类图书,如果不是武斗之火把图书馆烧了,他还会继续偷拿下去。这时当然想故伎重施。
但陈有财摇摇头。看赵国华一脸不快,陈有财解释说,废弃的旧地下靶场现在改成了成品倉库,外面有解放军把守。
赵国华连呼可惜,不过就死了这条心。
有解放军把守可不是闹着玩的,那里是一箱箱半自动步枪,你偷偷摸摸进去,一定会被视作阶级敌人甚至间谍特务搞破坏,一梳子弹扫过来小命就没有了。赵国华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死了还让人查祖宗八代,弄得家里鸡飞狗走永无宁日。
赵国华便开口向陈有财借书看。陈有财答应得很勉强,从枕头下抽了一本红旗飘飘递给赵国华,好像知道赵国华迟早会开这个口。
赵国华有点不高兴,就说,打开箱子让我挑一挑嘛,这么多书我才拿一本,岂不是入宝山空手而还?
陈有财摇了摇头说,不行,借一本已经是破例了。
赵国华真生气了,你不拿我当朋友?
际有财还是摇头,说,清朝有个藏书家叫叶德辉,他有一句名言留下来,叫做老婆与书概不外借。如果你把我当朋友,那就不要再提借书的事了。
赵国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扬了扬手中的红旗飘飘,反问道,这不是借了么?
陈有财摆摆手,送你了,当是封口费。
赵国华觉得可以讨价还价,板起脸说,封口费一本可不够。
陈有财一脸懊悔,说,我就知道是麻烦事。我最后说一遍,真的不能借。停顿了一下,又诚恳地补充说,这是为你好。
赵国华还是板着脸。陈有财便说,你呀还太年青,有些事你不懂。
赵国华又是生气又是觉得好笑,比我大不了几岁,老气横秋的倒像一个长辈学究。不过他也看出陈有财的坚决,只好说,你放心,这些事我会烂在肚子里。
陈有财仍是一副懊丧的样子,忽然摇摇头,嘴里吟了两句诗,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平日那股忧郁又浮现在他脸上。
赵国华忽然又觉得看不懂陈有财了。心里觉得烦闷,拿着书就想告辞。陈有财忽然拉住他,先是看了看外面,宿舍除了他和赵国华就没第三个人,就转头一脸严肃地问赵国华,这场文化大革命你怎么看?
赵国华随口应道,怎么看,紧跟着呗。
他看陈有财还直直的看着他,就说,别说我不提醒你,别想这想那的,对了,我妈老嘱咐我,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我还没说出口呢,就是随手写两句木兰词,这不就惹祸上身了。你知道上台示众的滋味怎么样?百感交集,颜面扫地,颜面扫地啊!
想起那一幕,赵国华心有余悸,又说,想想都后怕,还是老实当好个工人吧,别想那么多。
陈有财别转了脸,长长的叹了口气,便低首无言,那忧郁的气息,又像涌了出来,笼罩着他的全身。
赵国华已经习惯了陈有财间发性的骚闷,拿起书,撩开蚊帐穿上鞋子,还不忘把蚊帐掖好,才一步三摇的走出去。
回到宿舍赵国华还在想,开什么玩笑,文化大革命就是文化大革命,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了,一切逆潮流的思想,都是反动的、愚蠢的。
赵国华又想,这陈有财,我还是摸不透啊,怎么老有些千奇百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