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来到班长工作的钻床边，见到班长刚想说话，倏地发觉班长已经停了机，脸色腊黄，而且有一种痛楚的表情，赵国华吃了一惊。
赵国华印象中的班长就像大庆油田的王铁人，从不知道劳累、从不显示艰辛痛苦，现在这个表情太异乎寻常。他赶忙问：“班长你不舒服？”
显然身体某个器官的痛楚还在折磨班长，班长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不碍事。他指指钻床边一箱刺刀座成品说：“检验班退回来的，光洁度差了一点……”
话未说完，那痛楚又突袭了班长。看见班长两手都按在腹部还弯下了腰，赵国华顿时慌了，忙转头叫上林宗义、吴达林，把班长掺扶到离车间不远的医务室。卫生所离生产车间太远，特地在生产车间中心区设了这个医务室方便工人看病，晚上也有医生护士值班。
赵国华一看值班医生是黄医生，心里暗自发怵。黄医生原是边防海岛的卫生员，部队培养的赤脚医生，在厂卫生所是个无人光顾的角色，工人和家属背地里都叫他“黄绿医生”。黄绿医生这个词也不知是怎么冒出来的，总之不是好话，医术差应该是其中最主要的成份。
黄医生皱着眉头捣鼓了半天，开了处方让护士给班长打了一针，又开了一些药，要他们送班长回去休息。赵国华不放心，追着黄医生多问了几句，黄医生端起架子不怎么答理他，赵国华只好和吴达林把班长送回宿舍。
回头经过二连那边车间的时候，赵国华远远看见张渝香和王英姿在车间外面说话，不用说，张渝香又在向王英姿汇报情况了，而且直觉告诉赵国华，谈的事情必定与他有关。但他顾不上多想，因为班长的突然发病令大家都非常担心和焦虑。
轻扶着班长回宿舍，平时十分钟不到的路程，竟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路上班长想推开赵国华和吴达林搀扶他的手，可是体内的疼痛时时袭击他。看得出班长是强忍着支撑着，坚持着回到宿舍，倒了开水给他吃了药，班长躺在了床上，神色才缓过来。
看班长很快就入睡，虽然睡着了还皱着眉头，赵国华和吴达林才算放下心来。班长太疲乏了，天天十几个钟头连轴转，就是铁人也吃不消啊，就让他好好休息一晚吧。
赵国华和吴达林轻手轻脚地退出来，马上急步赶回车间去。吴达林平日对赵国华还不错，虽然他在大会上批判赵国华，但赵国华理解那是政治任务，而且他私底下也没有对赵国华横眉冷对。班长病了，领导生产的重担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先主动征询赵国华的意见，赵国华赶快把发现的问题和他说了。
吴达林很赞同赵国华的意见。回到车间，他找党小组长林志杰商量了一下，林志杰比他有经验，马上和吴达林拿着图纸，从后面工序倒着往前，一个工序一个工序地仔细对照检查。赵国华则坐上了钻床的工作椅，认真地做班长没有做完的工作。
那天赵国华一直做到东方发白才算完成了任务。
等赵国华从食堂吃过早餐回到宿舍，心里牵挂着班长的病，走到他的宿舍一看，班长宿舍的门已经锁上，不用说，班长已经去上班了。
咳，班长真是革命的老黄牛啊！
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这一觉赵国华睡到下午三点多才醒。书桌上有张报纸盖着饭菜，不知是钱超雄还是吴达林给他打回来的。
虽然仍旧觉得懒洋洋的，很想躺在床上再睡懒觉，吃过饭赵国华决定还是回车间。班长有病也不下火线，就是为了班长，他也觉得应该回去和班长并肩战斗。
班长看见赵国华，竟然咧嘴笑了一笑，赵国华有点愕然。班长平时严肃得有点令人害怕，这回不是病得连精神也出毛病了吧？但细看自然不是，班长走过来还拍了拍他肩头说：“好小子，幸亏你提醒，不然就会出大问题了。”
原来赵国华昨晚的建议立了功，吴达林和林志杰查到了有三个量具磨损严重，已经到达最大值，稍不注意，零件加工深了还会被误导认为合格，问题就大了。班长已经把有大大小小问题的量具收好，领了新量具回来使用。
赵国华也觉得很欣慰。他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的决心，好好干革命，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提前完成翻一番生产任务作出自己的微薄贡献。
班长也有全局观念，他跑到连部做了汇报，敦促连长在全连也开展一次检查，顺带也给赵国华评功摆好。连长和指导员都很高兴，班后全连大会上，高指导员在讲话中还表扬了赵国华。
大会的下一个议题使赵国华有点紧张起来，因为部装班差点出了大事故，而且和邬燕清有点牵连，赵国华的心不免忐忑起来。
事情源于上午上班时，部装班那个调皮鬼吕汉良和班长开玩笑，打闹了一下，正在工作的邬燕清避让时不慎踢倒了一桶汽油，大约有几斤易燃的汽油全洒在地上。
这下不得了，班长叶满森脸色也变了，知道闯出了大祸，赶快命令全班停下来，一边作紧急清理，一边还安排戒备，因为这是严重的事故隐患，一点明火就可以引发火灾，那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紧邻部装班的五班、六班的工人们也知道事态严重，不用谁下命令，马上停了机床、放下手上工作，赶紧过去帮忙。在六班还开着平面磨床的张渝香，则马上跑去连部汇报，连长指导员于是气急败坏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顾名思义，部装班就是把二连生产的枪管、导气箍、表尺、表尺座、刺刀座、还有三连生产的刺刀等零件进行组装，检验合格的再送六连进行总装。邬燕清所在的这个质检组，就是负责部分组装质量检验把关的。
事情明摆着叶满森班长要负主要领导责任。那些汽油是部装班清洗零件用的，这一次太大意，没有注意和督促使用者及时拧回盖子，而工人在上班时闲聊说笑可以说是违反纪律，打闹就更不应该了。吕汉良是连队挂了号的“老运动员”(运动一来就自然挨批的人)，搞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不用说，等着严肃处理吧。
当天班后马上召开全连大会，连长指导员都狠批了部装班一顿，叶满森于是战战兢兢上去作了检讨。吕汉良已经被保卫组带走了，等待他的，一定是重重的处分。
令赵国华始料不及的是，团支部书记张渝香上去发言，竟然拿邬燕清作靶子，狠狠地批了邬燕清一通。赵国华的情绪马上又变得低落，心里暗暗为邬燕清担心。
原以为张渝香上去发言是批惹祸的责任人，谁也没想到她把邬燕清也点了名，还上纲上线狠批了邬燕清。赵国华心里暗自为邬燕清抱不平，心想这张渝香真是红了眼，那能为了表现自己路线觉悟高，也不能如此轻重不分棍棒交加吧？
这次开会赵国华坐的位置比较靠前，不敢回头看邬燕清。散了会，赵国华故意延缓了一下，特意用目光寻找邬燕清。看见邬燕清时，顿时心里一痛，她表情呆呆的，眼圈红红的，想是已经委屈得流过泪。她默默地低着头，默默地跟着人流走回车间，神情很是萎顿。
赵国华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揪着的痛。
散了会，赵国华转身欲走，张渝香却叫住他，示意要和他谈话，他只好跟着她走去连部。
张渝香这回没有严肃地板着脸，反倒有亲切的笑容，这一点她学王英姿学得挺像。
赵国华心里却暗暗叫苦，因为这样的笑脸后面不知卖什么膏药，总之他是本能地感到担忧，过去看张渝香是全没机心的人，但人是会变的，现在的张渝香就教人看不明白。
让赵国华更憋气的是，走了一个王英姿，张渝香又成了王英姿第二，总之他这个倒霉的靶子是当定了的？
张渝香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份材料，笑容满面地说：“这是你从前的材料——不要紧张嘛，是总结你从落后变先进的材料。我和指导员商量过了，还是要把你从落后拉回来，你表现好了，就是我们二连的典型，这些材料就能用上了，你要珍惜啊，我敢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要有突出表现，不要辜负党支部、团支部对你的挽救。这是我、也是我师傅所希望的，相信你不会不理解吧？”
如果没有刚才她在大会上批邬燕清的事，赵国华可能会对她心存感激，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但他总觉得事情不是如此简单，冠冕堂皇的言辞背后，隐约有着他说不出的东西。赵国华还没察觉这是不是阴谋，因为根本没想到，张渝香竟然也会心怀鬼胎。
张渝香看赵国华的反应未如预料中热烈，就看着他直接地说：“你要注意，邬燕清和你其实不是同一类的人，她受那个陈有财影响太深，党支部对她是很警惕的，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站错队。”
赵国华沉默无言。怎么又扯上邬燕清？她明目张胆地把邬燕清和他联系在一起，这让赵国华非常反感。再说，赵国华非对她的提法绝对反感。什么站错队，难道邬燕清不是工人阶级，而是xxx？
张渝香喋喋不休，好不容易等她说教完了，赵国华非才如蒙大赦般离开连部。等他赶到饭堂，炊事员们已经关门下班了，只好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胡乱填饱肚子。
然而让二连职工吃惊的一件事，就是部装班的事故引发的一个严重后果，班长叶满森竟然得了精神病，疯了。
叶班长和四班班长欧镜明是同乡，老农垦机械厂的工友。叶班长的性格很内向，平日胆小怕事，只知道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工作，是一个很有技术和经验的钳工老师傅。建厂时就当了部装班班长，七年了，从不出风头，部装班在他领导下平稳得很，从没有质量事故和什么其他事故，在连队有很好的口碑，谁也没想到他竟为这点小事想不开。
叶班长在事故后第二天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满腹心事的忧愁样子让人担心，跟着就心不在焉丢三落四。连长指导员都找他谈过，谁知效果更差，到后来上班就知道自己干活，独自喃喃自语，也不进行安排工作，这下谁都知道出毛病了。
指导员马上强制他去看病，医生开了假条让他休息几天，谁知当晚他在宿舍又哭又笑，见人就低头鞠躬，嘴里不停地说“我有罪，我该死。”这疯病是彻底发作出来了。
四班长急了，找着连长要来了救护车，把叶班长送去卫生所，卫生所把他又转送去县医院。后来确切知道的消息是，厂里又把他从县医院直接送去了广州芳村的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