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赵国华直接回了车间加班，下班前班长已经通知他了。
一回到车间鸡毛就招手赵国华示意，赵国华就走过去看她有什么事。
这个星期轮到鸡毛转二班，那晚和指导员起了冲突，鸡毛后来情绪还算稳定，工作表现也就稳定。
和她同上一个班次的还有一个林志杰，这个党小组长有工作责任心，主动和她接近聊天，因此捡查她加工的零件质量她也没反感。
林志杰告诉赵国华，那晚幸好指导员没有对鸡毛穷追不放痛打落水狗，不然把鸡毛惹急了也会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闹开了对谁也没好处。所以赵国华也很注意鸡毛的情况，这个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出问题都会严重影响生产进度。
鸡毛笑着对赵国华说：“你小子行啊，我看这个代表你当定了。”
赵国华摇搖头对鸡毛说：“惭愧惭愧，不是我故作谦虚，实在是能人太多，我表现一般，而且底子不好，轮不到我的。”
鸡毛说：“我听人背后议论，说你在厂里有大后台，这就不一样了，别对自己没信心，我们支持你。”
赵国华心中暗暗吃惊，他在厂里有什么大后台了？厂革委会他就认识一个薛副主任，薛副主任下班组是和他接近多了一点，这样就把薛副主任当作他的后台？
赵国华想了想觉得无从辯起，就对鸡毛说：“你知不知道是你害了我？”
鸡毛有点诧异：“我怎么害了你？”鸡毛说着掩嘴一笑，：“我想勾引你你也没上当嘛，我又害你什么了？”
赵国华不理会鸡毛的调皮，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候选人原来选的是班长，你那晚一调皮，害得班长落选，把我推出来出洋相，你说你害人不害人？”
鸡毛伸了伸舌头，大约也后悔自己孟浪。不过她跟着就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強求，班长注定要做老黄牛，那晚没我那一下子也会有其他事发生，总之指导员瞧他不顺眼他就没那个命。”
赵国华一看鸡毛还不想吸取教训，觉得还是再敲打她一下好。鸡毛这个人赵国华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她口没遮拦总会有意无意惹祸。于是就说：“你知不知道王英姿到农村大队查那只金凤凰去了？你不要再不看场合乱说话了好不好？”
“查出了什么问题？”鸡毛显得很关切，“不是把你的好事搅黄了吧？”
赵国华瞪了她一眼：“什么搅黄不搅黄？根本没有的事。章红安的臭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和他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德性，胡说八道寻开心，这回倒好，给我寻一个麻烦回来。”
“这回你真是有麻烦了。”鸡毛干脆停了机床，向赵国华靠近了一些放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王英姿想和你好？不知道？没道理，你这个人不是蠢笨的人，没理由看不出来。不过我看得出，你是对她没有一点那个意思，对不对？这就更麻烦了，你知不知道女人的报复心很重？她培养你入团，扶持你进步，最后得知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有了金凤凰，她就彻底死了心。嘿嘿，她去农村查是为了什么？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我是过来人，因爱成仇，这一套心思我最明白。”
旁观者清，还是鸡毛说得明白透切。赵国华还想和鸡毛继续探讨，班长已经走过来把他叫走。
班长早不满意赵国华和鸡毛说那么久的话，鸡毛还停了机床他就忍不住了。不过他没发作出来，把赵国华叫回工作台边，指着一堆表尺座零件让赵国华认真返工——那是检验班检验出大孔光洁度不够，返工好了就不用报废，所以班长就把它们交给赵国华负责。
赵国华正用心在钻床鉸零件，王英姿来找他了。
这是上回谈崩之后她第一次来找赵国华说话，赵国华赶忙停了机床。以前只要不是她叫赵国华走，大都是边干活边谈话不影响工作，这回赵国华停了机床表示郑重其事，藉此修补关系。再说，她误会了他和蓝金凤的事，他不能把和她的关系搞得很僵。
“听说你找指导员了？”
“是啊。对了，你也是支部委员，帮我讲讲好话行不行？把班长名字换回去……”
“你们班长在支委会就通不过嘛。你不要再找连里说了，说了也没用。”
……
“你怎么对自己没信心？你的进步、你的成绩有目共睹嘛。告诉你，指导员和厂政工组研究过，准备把你树立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指导员正在组织你的材料准备上报。我现在代表团支部正式通知你，请你写一篇心得体会，好好谈谈斗私批修争当红色接班人的做法和感想。”
“不行不行，我实在当不起这个典型。不把我……”赵国华差点又犯了油腔滑舌的老毛病，“我连候选人也当之有愧，这个这个……”
“这不但是你个人的成绩，也是我们团支部、我们连队的光荣嘛。你应该、而且必须珍惜这个荣誉，对你今后进步也有很大的好处……”
王英姿巴拉巴拉讲了一通，然后笑了笑，向赵国华再投以一个鼓励的眼神，潇洒地转身走了。
赵国华呆住了。
赵国华不知道这个光荣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不用沾沾自喜，因为这样的转折对他来说，还是太突然、太意外了。半年前他还是吊儿郎当油腔滑调的一个落后青年，而现在入了团、当上全连乃至全厂最年轻的副班长、当选赴京国庆观礼工人代表候选人，现在还要树为后进转化为先进的典型！不是太儿戏、不是开玩笑吧？
赵国华有点懵了、迷糊了。
上夜班的胡莎莎看王英姿走远了，就停了机床走过来，站在钻床边和赵国华说话。她还是笑眯眯的，不过说的话里有骨头：“该用心巴结的像是生分了，该注意距离的倒是越来越话多，虽然现在春风得意，也得小心功亏一篑啊。”
赵国华心里正烦着呢，也不喜欢胡莎莎说话的调调，就没搭理她。胡莎莎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就说：“这次的名单，你信不信你和五班长、六班长都是陪太子读书？”
“？”
胡莎莎笑眯眯地说:“我看啊，最有可能入选的是李新举或王英姿。我们是干什么的？造枪的，枪管一班长是老工人，又是老先进，老党员，比你强百倍。王英姿革命立场坚定，是厂革委会重点培养的苗子，进了党的核心领导小组，这俩人就看厂里怎么定了。“
赵国华心里认同了胡莎莎的分析，点点头说:“干脆就点他俩就行了，拉上我算什么？“
“这就是指导员的高明之处了，你现在当了副班长，比以前进步了对不对？上了名单就是再推你一把，以后你就在革命的康庄大道往前奔就是了。“
赵国华抬头看了胡莎莎一眼，她也似笑不笑地看着他，赵国华便摇了摇头，对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现在只祈求别出什么事情，安安稳稳就上上大吉了。“
胡莎莎还是笑眯眯的，说:“其实现在很好啊，不过你再说这样的话，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烂泥扶不上壁。“
赵国华想接口说我本来就是烂泥，不过脑子好像有个提醒，无益言语休开口啊，于是就淡淡的说:“其实我现在很羡慕你，无欲无求，无官一身轻，现在我都后悔当这个狗屁副班长了。“
胡莎莎很认真地看了看他才说:“有道是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啊，你是个醒目仔(聪明人)，把握好分寸就好，不光安稳，以后应该也有好的前途。“
胡莎莎就是胡莎莎，说得出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这样的警句，确是个会用脑筋的聪明人。赵国华默默地伸出大拇指向她示意，她便笑了。
这时班长在工作台那边叫胡莎莎，班长就是见不得上班时不工作闲聊，胡莎莎对赵国华又笑一笑才走回去干活。
把该返工的零件都加工好，一看时间晚上十点还不到，赵国华跟班长打了声招呼就准备下班，班长叫他等一等。等了几分钟班长也下班了，于是就和班长一同走回宿舍去。
在路上班长问赵国华：“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大对头，是不是王英姿又批评你什么啦？”
赵国华摇了摇头。
班长就说：“这个王英姿怎么搞的，现在生产这么忙，不要搞什么妖蛾子嘛。你为什么不愿当那个候选人？这是对你进步的肯定嘛，难道你不愿当先进宁愿一直戴落后分子的帽子？”
怪不得班长今天加班下班这么早，原来是要做赵国华的思想工作，不回答不好，赵国华只好说：“我不想当那个候选人，也不想当那个典型，我只想当个安安稳稳的小工人……”
班长不解地问：“什么典型？”
赵国华把王英姿说的话对班长说了。
班长这回认真地侧着头看看赵国华，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嘛，你愁眉苦脸干什么？”
赵国华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班长就说:“阿华，说起来你也是根正苗红，过去有一点缺点错误，认识了改正了就好了嘛，自己给自己背那么多思想负担干什么？“
这时快到宿舍区了，班长拉了赵国华一把停住了脚步，认真地对他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文化，但我喜欢听毛主席的诗词。你知道我最喜欢那一句？就是那个水调歌里的一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你们后生就是这个毛病，经不住事。陈有财也是这样，原本不用死的，太可惜了，枉读了那么多书。你好好想想毛主席的那两句话，真弄明白了，够你受用一辈子。”
班长说完也不理赵国华，管自大步走向宿舍。赵国华跟在后面，看着班长有一点佝偻的背影，默默地思索班长的话。
陈有财死后，赵国华是第一次听到班长说他，对了，班长原来和他同乡、同一个老厂的，对他应该有所了解。班长敢和赵国华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他了解赵国华也信任赵国华，不然的话，这样丧失阶级立场肯定要挨批斗的，班长希望赵国华能放宽心胸，不要拘泥于世俗，不要背着包袱前行。
赵国华又想到毛主席公开发表的三十七首诗词，赵国华熟悉它们和指导员熟悉毛主席语录一样，这时毛主席那首《水调歌头.游泳》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赵国华的心境平静下来。班长说得对，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既来之，则安之。即使有闲话，自己过去是有不少缺点错误，但又何必过于执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
这一夜赵国华睡得很安稳，甚至忘了给家里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