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布名单之后的第六天,这个日子赵国华记得很清楚,是一九七二年八月八日。
那天莫贺主任又来到了四班,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呢。自从公布了上京代表候选人名单,连队里的政治空气更浓,工人们都自觉守纪律、搞生产,真的是上厕所也急步如风,再也看不到以前那种懒懒散散的情形。
四班刚把一批三千多个刺刀座送往成品库,班长脸上荡着笑意,因为这一批产品合格率达93%,这是班里从没有过的事,难怪班长给检验班长一表扬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恰在这时莫贺主任、薛国良副主任在连长和指导员的陪同下来到四班。
赵国华看见莫贺主任比以前更瘦了。他原本长得削瘦高挑,这时好像脸上的肉也减少了,两个颧骨都突了出来,不过还是精神奕奕,两眼炯炯有神。他笑着向班长伸出手说:“班长同志,我听说你们干得不错啊!”
班长这个人就是上不得大盘台,领导和他说话表扬他,他只会咧着嘴嘿嘿嘿地傻笑。薛国良副主任这时说:“我看二连四班革命和生产的形势都很好,他们应该有把握提前完成翻一番。”
莫贺主任神采飞扬地说:“好!这才是老工人本色。”他又问班长,“你是党员吗?”班长收起笑容,很庄重地点点头。莫贺主任就说,“我们有这样的党员,有这样的兵工战士,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的?!”
他一眼瞧见站在班长旁边的赵国华,又向他伸出手,赵国华有点激动地赶快伸出双手把莫贺主任的手握住了。
莫贺主任认真地打量赵国华说:“听说你不看新电影也回班组搞生产,你们班的技朮革新搞得不错,你脑瓜子很灵活嘛。”
这回轮到赵国华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因为对着尊祟的领导,他也不知说什么话。
莫贺主任又问赵国华:“你也是党员吗?”
赵国华笑不出来了,惭愧地摇了摇头,莫贺主任就拍拍他的肩头说,“党的大门永远对你们开着,好好干,努力争取早日成为光荣的党员!”
说得赵国华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羞愧,不老挨指导员的批评就好了,那敢往那方面想啊!不过认真一想,好像当了副班长以后,不对,是进了技改组以后,指导员确实很少批他了,对他好像和蔼了许多,碰见了常常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
莫贺主任在车间里走了一圈,和四班每个工人都握了握手,还把指导员递给他的棉纱顺手给了跟在一旁的连长。工人干活的时候大都满手油污,莫贺主任不怕油污不怕脏,都是很亲切地主动和工人握手才离去。
这晚上没有安排加班,赵国华正闷在宿舍想着去不去找蓝老师?好多天没去蓝老师那里,不知道蓝金凤的事处理好没有。这星期轮到章红安上夜班,赵国华忘了找机会问他。
给家里的回信中午就抓紧写好,下午上班时就把它放进邮箱去了。现在生产这么紧,请假理由又不好说,估计请假也不会批,尽管心里非常牵挂家里亲人的事,还是等家里来信看情况再做决定。
正纠结是去蓝老师还是回车间找章红安,班长却叫人把赵国华叫到他的宿舍。
赵国华以为要商量工作,但班长低头咕咕咕的吸了一轮大竹筒水烟斗,还是没有开口,不过赵国华早已习惯了的,顺手拿起一张旧报纸胡乱看起来。班长又吸了一轮烟,抬起头对赵国华说:“你为什么不写申请?”
赵国华心一跳,明白班长的意思,就摇摇头说:“我不够条件。”
“不够条件可以创造条件嘛。”班长放下水烟筒,看着赵国华说,“你现在确实不够条件,但我看你应该是一棵好苗子,你对自己严格一点,真正追求进步就好了。”他忽然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拿起水烟筒默默抽烟。
赵国华印象中班长从没这般恳切和他谈思想,很真切地领会到班长是在关心他。赵国华知道自己过去吊儿郎当调皮捣蛋表现不好,想起莫贺主任上午在班组说的话,现在班长又正式和他谈,虽然话不多,却令他真正感到贴心和温暖,对自己过去的表现真的感到疚愧和自责。
班长放下水烟筒,问赵国华,你今年22岁?
赵国华点头称是。
班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班长牺牲的时候,也是22岁,他是为了我才牺牲的。
班长低下了头,应该是回忆起当年往事让他心潮起伏。接着他又缓缓地说,班长是东北人,结婚得早,那时已经有一个3岁的小男孩。他受了重伤,就躺在我的怀里,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笑着说,如果我牺牲了,告诉我的儿子,长大了,继续揍美国鬼子……
班长说不下去了,原来他就叙述得很慢,他是想把他的班长牺牲前的话重述一遍,连语气、节奏都想接近复原。
赵国华吃惊地听着,班长从来没说过他参军打仗的一言半语,和美国鬼子拼刺刀的事,还是他和指导员顶嘴的时候,不经意的脱口而出才让人所知。
班长接着说,语速快起来,听上去有一种很欣慰的感觉,班长的儿子17岁就参军,现在在南方,正在继承他父亲的遗志,拿着咱们生产的半自动和美国鬼子打。他说他记得父亲的话,要狠狠地揍敌人……
赵国华听出来了,班长欣慰的是革命事业有传承,班长的班长在九泉之下不会有遗憾了。
赵国华就对班长说,班长你放心,我赵国华过去是表现不好,我也不多说什么漂亮话,你就看我今后的行动吧!
班长满意地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唔”,又拿过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起来。
赵国华还想让班长再讲一些朝鲜战场上的事,班长却只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水烟抽,看来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对自己的事半点儿也不愿说。
枯坐了一会,看班长只是咕咕咕的抽水烟不再说话,弄得宿舍里烟雾腾腾,赵国华便告辞了。
回到宿舍赵国华还在想这件事,入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了真正信仰,要为真理而斗争的信仰,意味着要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意味着要遵守党的纪律,意味着立志为党的事业贡献终生的力量,甚至不惜牺牲生命…….
赵国华觉得自己真的不配当党员。在得到莫贺主任的亲切鼓励之后,自己当时想的竟然是,假若他现在入了党,父母亲都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他是家里的男丁,父母亲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儿子的懂事和进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赵国华入了团、当了副班长都第一时间写信回去,从家里的来信就知道,他的进步让父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假如现在又入了党,父母亲一定会完全放下心来,他再也不是那个让人担心调皮捣蛋会闯祸的小男孩了,他们作梦都会笑出声来。
赵国华觉得很羞愧,自己就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比比班长,就算和王英姿比,现在的他确实不够条件,距离党员的标准差得太远了!
赵国华开始反思,他遭受挫折主要是两件事,和何胜吵闹,是为掩饰自己的错误,和何胜打架更是错上加错,一步错,步步错,思想跟不上趟,说牢骚怪话当然该受批评教育了!虽然形式是严厉得过了头,但响鼓得重锤,不这样自己还不会警省呢!
现在好了,碰上个好班长,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他,虽然言语不多,但反过来说,班长要是像王英姿那样,整天在耳边叨叨要他学习进步,他会不会反而更逆反?
赵国华苦笑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不喜欢王英姿对他的说教,对班长,他又极想班长对他多说点什么?自己是不是贱骨头?不对,是驴,是一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
赵国华忽然想起指导员,在二连,大小事都是指导员一言而决,想起指导员在批斗他时那声色俱厉的模样,到现在赵国华还点后怕,指导员对他的看法会不会根深蒂固?指导员是真的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了吗?……
思绪纷乱,干脆不想了,睡觉!
躺在床上,赵国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折磨他。
后来,赵国华干脆起床,决定还是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他知道,尽管不够资格,但写了申请书就是一个态度,也是一个新的起点,要让指导员真正改变对他看法,今后在思想和工作中注意表现好一点。等入了党,见着了莫贺主任,赵国华就可以很自豪地告诉莫贺主任,我现在也是一名光荣的党员!
写好了入党申请书都到半夜了,赵国华心里却像放下了一块石头,浑身都轻松了,上了床很快就呼呼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