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郑大步走来了，他神情严重，把人群招拢了过来，放低声音说：“县公安局有了结论，王英姿确定是自杀，但她死前被强暴。她是冤死的！”
这不啻是晴天霹雳！
不是自杀！
被人强奸！
所有人都被这消息惊呆了！！
赵国华只觉血脉贲张，第一个跳了起来，冲到郑面前，对着他狂吼道：“谁干的，我去杀了他！”
王英姿竟然是被人强奸，不堪受辱而死，这让赵国华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如果这个人站在赵国华面前，相信赵国华真的会不顾一切把他撕成碎片！
大约赵国华双目通红，脸色狰狞，如果郑不伸出双手把他抱住，他会暴怒发狂。郑大声喝道:“赵国华，你冷静些，你要冷静！”
赵国华冷静不了，他要杀了害死王英姿的那个混蛋！但郑身高体壮，双臂如铁箍般抱紧了他，好几个同学也上前帮忙。赵国华挣扎了好一会，仍然没有挣脱郑有力的钳制，同学们在旁不断地劝着他，郑后来在他耳边说：“你放心，这个人跑不了！”
赵国华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有人问：“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郑肯定地说，“而且有人想把这件事压住、瞒住，但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干部、革命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有人想瞒天过海欺骗群众，我们决不答应！我们要为革命的好同志、我们的阶级姐妹王英姿讨还血债！”
像一点火星掉进油锅，大家的怒气如火山般暴发，当年红卫兵造反的劲头又似复活，人人咬牙切齿的，恨不得马上把那恶罪的魔鬼揪出来碎尸万段！
郑又放低了声音说，厂政工组程副组长已经定了调去702厂，前晚站最后一班岗在厂部值班，晚上十二点多接到报告，说革委会冯主任宿舍有点不正常，值班保卫人员上去查看，给冯主任隔着房门发脾气骂走了。程副组长不放心，亲自去敲冯主任的门，门开了，冲出来的一个人吓得他差点拔枪，仔细一看是王英姿，王英姿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神情凄怆，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冯主任翻了翻白眼，冷冷地对程副组长说，你有什么事？
程副组长一时语塞，向房间里张望了一下，回过神才说，我接到报告说首长房里有异常，所以赶过来看看。
有什么异常？冯主任瞪着程副组长说，你调走，王英姿来找我要做政工组副组长，我批评了她几句，她就又哭又闹的，像什么话？
程副组长不相信冯主任的话，但冯主任挥手让他走，只好给冯主任敬了个礼离开。
程副组长下楼，走到王英姿的房间敲她的门，王英姿躲在房里低声哭泣就是不开门，程副组长劝慰了几句，见王英姿实在不愿开门见他，只好回厂部值班。
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相信王英姿同志是个向党要官的人吗？你们相信王英姿同志不是个纯洁的革命者吗？你们相信部队就没有带枪的走资派吗？！王英姿同志用她的死，用她的鲜血呼唤我们，我们难道还要做缩头乌龟吗？同志们，我们要为王英姿同志报仇！”
“报仇！”“报仇！！”群情鼎沸，人人都紧握拳头。赵国华鼻孔喷着热气，浑身散发着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就把人面兽心的冯主任揪出来往死里打。
郑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我们商量好了，明天一早提前半小时，全部集中在革委会办公楼前静坐示威，要让全厂革命职工都知道，血债要用血来偿！”
好！！雷鸣般的吼声响应，显示了这些热血青年的决心。为了揪出逼死王英姿的凶手，他们豁出去了！
很自然地，郑成为同学们的领头人。他原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能当上造反一派的总头目，进了兵工厂又是第一个提拔为副连长的人，这样小小的行动，几乎就像小儿科一样。郑把跟前的十几个同学的任务分别作了布置，有些负责通知串联、有些负责第一、二线指挥、有些负责后勤和联络……
郑分配任务的时候，谢毅就站在郑的身旁，他也领到了负责纠察的任务，表情很严肃地举着紧握的拳头说:“保证完成任务。”
赵国华还没有分配到具体任务，而他这时已完全清醒冷静下来，心里很是矛盾，因为他想起了明天要送班长到军区总医院，但为王英姿昭雪报仇又是他极想做的事。
郑很敏感，赵国华迎着郑询问的目光，把他的烦躁苦恼说了。
郑马上说：“明天你就不参加行动了，送班长去治病要紧。”他看赵国华痛苦的样子，就握着赵国华的手说，“救人要紧，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要珍惜生命，珍惜眼前的人。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赵国华这时看到了胡莎莎，就走过去对胡莎莎说，“莎莎，我明天要送班长去省城大医院，你对班里的生产多些关注好吗？吴达林经验不足，需要大家的帮助。”
胡莎莎双眼通红，连声音都是嘶哑的:“你放心，你要照顾好班长……”
赵国华这时候看见，领了任务的同学已经离开，又看见谢毅离去的背影，赵国华心里一动，走到郑身边，放低了声音说:“郑，你有没想过，明天的行动不成功？”
郑很坚定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赵国华犹疑着，还是说出了口:“我是说，有人把我们的行动计划报告给厂里呢？”
郑睁大了眼睛:“你想说什么？赵国华你干脆点，这个时候了，你还罗里罗唆干什么？”
“我，我担心谢毅是蒲志高(小说《红岩》里的叛徒)……”
“什么？！谢毅？”
赵国华也就不藏着掖着，把他和谢毅反目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然后忧心忡忡地说:“谢毅这个人，为了往上爬，我怕他真的什么事都会干出来。”
郑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把谢毅的事早点告诉我？”
赵国华默默地低下了头。
郑挠了挠头，他在学校就认识赵国华，只是不同派系，进了兵工厂后，也没有太密切的接触，赵国华那时和尹关系好，有心事也只和尹说，赵国华老挨批斗的事他自然知道，但和原先的死党谢毅反目的事，他却不了解。
郑烦躁地转了一个圈，想了想，忽然笑了:“厂里知道了又怎么样？都把我们抓起来？真要这样，我们的战略目标也达到了。”
赵国华还没想通郑的话，不过见郑胸有成竹，出于对郑的信赖，相信郑一定会设有另案，也就放下心来。不过不为王英姿的事出一点力，赵国华总觉得心有不甘。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丝念头，定了定神，赵国华马上想到了一个主意，一把拉住郑的手，急切地说：“郑，我想到了，到了省城，我去国防工办、去省军区、去省革委会告状！我去递交请愿书！”
郑眼睛一亮，说了一声好！沉思了一下他又说：“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把材料给你送来。原来我们也有到国防工办请愿的第二步计划，现在就实行双管齐下，问题就会解决得快一点。”
赵国华和郑又走回招待所王英姿父母住的房间。知道了王英姿的死与他无关，赵国华的心情并没有轻松下去，相反，另一种更为沉重、更为悲愤的情绪充斥着身上的每一条神经。赵国华狠狠地咬着牙，不让心底的愤怒暴发。
赵国华联想到程副组长今天下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明白了，程副组长是第一个发现王英姿出状况的人，程副组长甚至可以确定，王英姿如果遭到强暴，那么第一嫌疑人就是党的领导核心小组组长，厂革命委员会第一把手冯主任！而郑掌握了这么多应该保密的情况，说明程副组长也是爱憎分明，甚至有脱军装的思想准备，也要和衣冠禽兽冯主任作斗争！
赵国华恨得牙齿咬碎，心里暗暗发誓，不把逼死王英姿的元凶揪下马来绝不罢休！
王英姿的母亲这时有点清醒了，见着了赵国华就一把拉着他的手，眼泪又涌了出来，说：“阿华，你是桂英最好的朋友，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说着说着捶胸放声大哭起来。
赵国华终于忍不住也放声大哭，双腿一软就跪下了，抱着她的双膝呜咽着说：“桂英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儿子，你两位老人家放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为桂英报仇！”
王英姿母亲赫然瞪大了眼睛：“什、什么，报仇？”她霍地站起来，直瞪瞪地对着赵国华说，“桂英、桂英是给人害死的？！”
看赵国华哭着连连点头，王英姿母亲双腿一软，登时昏死过去。
郑顾不上责备赵国华，不但因为大家手忙脚乱呼唤抢救王英姿母亲，还因为王英姿父亲这时也扯掉手上输液的针头，猛地跳下床，走过来一把揪着了赵国华，瞪圆了双眼喝道：“阿华，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郑赶紧扶着他，柔声说：“王伯伯，你别急，厂革委会和公安局都在全力追查，你放心，案子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这个xxx一定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
王英姿父亲双眼直直的，嘴巴嗡嗡地着却发不出声。这时赵国华还跪着，赶紧站起来掺扶他，却见他双目一闭，身子直往后倒，吓得赵国华和郑都大呼小叫起来，因为王英姿父亲也晕过去了。
赵国华的心在滴血……
厂医务所黎所长带着医生护士赶来后，赵国华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赵国华心里燃烧着一团火，无论他如何想冷静，但总是冷静不下来。房间里传出王英姿母亲低低的呜咽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不敢再踏入房间一步，甚至不敢望向那个方向，仿佛那里就是修罗场，人间最凄惨的景象就呈现在那里，连想一想都觉得心碎。
赵国华退到了离那个房间远一点的地方，听不见王英姿父母凄怆的哭声才停了下来。他扶着一棵树干，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想痛哭，他想撕叫，他想怒吼，可是没有眼泪，嘴巴也发不出声音，脑子里混乱成了一团麻。
倏地，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英姿的身影。他看见王英姿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间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向着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身跑了。
赵国华想追上去，可是双腿像不属于他的一样，没有知觉，软软的提不起来。他抬头用眼睛去追王英姿的身影，却看到她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拼命地又蹦又跳，右手举着红宝书在拼命挥动，嘴巴像是在拼命呼叫着什么。
赵国华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境，前方云团迷雾笼罩着王英娑，迷雾中，隐隐约约可见一处红色的城楼。王英姿还在蹦跳呼喊，可是赵国华听不见一丝声音，但这个场景他非常熟悉。
1968年10月18日，这个日子赵国华会牢牢记住一辈子！就在这一天，伟大领袖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他和尹、谢毅、王英姿，还有技校的战友们庆幸赶上了！
赵国华忘不了那热血沸腾的场面。他和战友们热泪盈眶，拼命地挥动红宝书，拼命地呼喊，恨不得挤到前面，挤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边……
王英姿跳着喊着，她停下来了，转回头，赵国华发现她泪流满脸，然后，向着他走来，他才注意到王英姿扎着短双辫，穿着兵工厂的蓝色工作服，她停住了，站在那里又向他嫣然一笑，然后，纱般的雾涌过来，王英姿于是隐没在纱雾中，消失不见了。
赵国华想冲进迷雾中去找王英姿，可是双腿空虚无力，心里一急，他倏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就是真实的招待所，他松开扶着树干的手，抬头转动张望，发现不远处就是干部楼。
干部楼静悄悄的，门窗紧闭，没有人走动，但很多窗户都亮着灯。赵国华腹腔中却有一团火在搅动，他恨恨地看向二楼。他不知道冯主任住哪一个房间，想起这个人，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