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赵国华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高指导员也急了,马上打电话到车队,让他们派一部车去厂卫生所去接送医生,然后又打电话给卫生所长,让他们马上派医生到北门二连宿舍。
大约所长说派不出医生,高指导员勃然大怒,大声吼道:“这是我们二连最好的班长,他要是出问题,我敢把你毙了!”
高指导员扔下电话和连长急忙赶去北门宿舍,赵国华自然大步跟着赶回去,刚到宿舍汽车也到了,是所长亲自带医生护士出诊。
看来班长病得不轻,所长和医生诊断后商量了一会,对连长指导员说,要马上送县医院。
高指导员转身就去打电话,过了一会,救护车呜呜呜的开来了。高指导员让赵国华帮班长捡了一些衣物,带上他上了救护车,所长也亲自陪护病人去县医院。
这一天是赵国华最为心力交瘁的一天。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赵国华欲哭无泪……
赵国华挨批斗最厉害的时候,和被关押在地牢的时候,那感觉绝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欲绝,不但因为班长的病,更因为王英姿的死。
赵国华虽然没亲眼看见王英姿死去的现场,但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地上吊的映像,老是在赵国华脑海中浮现,心里便一阵阵的绞痛。而眼前班长病倒痛楚的现实,也让他感到悲从心来,更是难以抑制。
在县人民医院,班长作了好多化验捡查。
后来看着班长紧闭双眼昏昏沉沉的躺在病床上输液,那脸色灰中带白,胡子乱喳喳的,显得更瘦削和憔悴,赵国华的心也紧揪着。这时那积聚的疲劳也涌了出来,而脑子却清晰得很,他一下就想起了王英姿的死,心里一疼,好像浑身没有了气力。
高指导员一直陪护在医院,他不但找医生,也去找医院领导。下午汽车来接高指导员的时候,高指导员对赵国华叮嘱再三才赶回厂去。
赵国华在医院看护着班长,虽然下半夜班长睡熟了,赵国华很疲乏却睡不着。班长的状态使他感到害怕,班长是从不闹病的人,这一发作,好像什么病也趁机全跑了出来似的,这时赵国华才明白,班长在他的心里,像是他最亲近的亲人。
第二天下午,高指导员和连长又赶来医院,厂政工组的程副组长、也就是二连的老指导员也一同来了。
程副组长已接到调702厂任职的命令,他是来和班长告别的,他也关心着班长的病,并且转达了厂革委会领导、厂政工组对班长真挚的慰问。程副组长在702厂可能唯一熟悉的工人,就是曾和赵国华有肌肤之亲的鸡毛,一个令他挠头的泼辣女工。
班长的捡查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这是赵国华第一次听到癌症这个医学名词,当时也不晓得它的厉害,但晚期这两个字直觉告诉他,班长的病很严重、很危险。
程副组长抽空和赵国华说了一会话。
在赵国华的记忆中,这是程副组长第一次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和他交谈。
程副组长显得很忧郁,说到王英姿的时候,显得心情很沉重。他说,出事那天下午他和王英姿有过一次谈话,告诉她他要调走的消息,而且透露党的核心领导小组考虑提拔她。
“太可惜了,她是一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她不应该选择走这条路的。”程副组长欲言又止,神情显得很痛苦。
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转而很恳切地对赵国华说:“你有不少毛病,也犯了不少错误,只要能正确对待自己,真正认识和改正自己的错误,前途还是光明的。你不要灰心,要有勇气,要像个男人大丈夫一样,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在对待尹要叛国外逃的事件上,你的表现是合格的,这很好,说明你是革命的,底子是好的,把过去的缺点错误改正了,你就是一个合格的革命接班人了。”
赵国华是感到又温暖又惭愧,脸红耳热的低下了头,心里暗暗说,程副组长你放心,这一次我是真下了决心痛改前非的。
程副组长忽然低头沉思无语,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口气。
赵国华仿佛不认识程副组长了,因为自从到了二连,程副组长都是一付金刚菩萨面孔,充满革命斗志,赵国华有时甚至怀疑他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没少在他背后咀嚼他、咒骂他,而现在,他露出这种表情让赵国华感到很不习惯。
程副组长忽然直瞧着赵国华看,好一会也没有说话,赵国华觉得很不自在。程副组长这是怎么啦?赵国华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只好低垂了眼睑,听得程副组长又低叹了一口气,说:“小赵,我可能去不成702厂,甚至可能要脱军装,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有这个想法?”
赵国华吃惊地抬起了头,轮到他的目光直视程副组长了。赵国华心里想的是,我是什么人?一个地位卑下的小工人而已,而且在高指导员眼中,是一个有阶级异已分子嫌疑的人,好像是一个没有了政治生命的人,程副组长为什么要跟我掏心窝子话?
赵国华默默等着程副组长说下去,他却又嘎然而止,摆了摆手像是要把什么烦恼挥走似的,和赵国华握了握手,转身就走了。
赵国华的脑子一团糟,平常引以自豪的思维能力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程副组长变得可亲可近。这是他和程副组长第一次握手,让他觉得意外,也感到了程副组长对他的认同,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这时高指导员和连长、程副组长低声商量,县医院没有把握做班长的手术,建议尽快把班长送到省城大医院。高指导员说,我回去请示一下,明天就办转院手续,把班长送去军区总医院治疗。
赵国华觉得这时候的高指导员也非常可亲可敬,他对班长的关心使赵国华拉近了和他的感情距离。高指导员最后还是决定让赵国华跟着回厂,主要是收拾衣物,明天再跟车到这里,护送班长去军区总医院。
班长夜里需要人护理,赵国华不放心班长,高指导员说,他已经和医院说好了,医院会对班长实行特护。赵国华只好走到班长跟前安慰了他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领导离开医院。
赵国华回到厂里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宿舍里有一张郑留的纸条,说王英姿的父母已赶到了厂里。赵国华顾不上没吃晚饭,马上又赶去厂招待所。
其实赵国华最怕的就是和王英姿父母见面,见了面不知说什么才好。赵国华心里有愧呀,愧对王英姿的父母!其实王英姿从技校就暗恋着他,到兵工厂后她一直喜欢着他,她爱上了一个不应该也不值得爱的人!
果然,在招待所见着了王英姿的父母,赵国华差一点就对着王英姿的父母跪下了!那是一个怎样凄怆的情景啊,王英姿父亲躺在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护士在一旁照看着,他两眼呆滞,老泪纵横,仿佛苍老了二十年!
而王英姿的母亲坐在另一边只是哀哀地哭,一边抹泪还一边叨念:“桂英啊桂英,阿爸阿妈来看你了,你为什么不睁开眼啊……”
王英姿原名叫桂英,文革初起时,一窝蜂的改名浪潮中,很多人改名为卫东、卫红、永东、永红之类的潮流名字,桂英这个名字会让人想到穆桂英,有本书就有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故事,有个戏曲就叫穆桂英招亲,所以王桂英就不愿意再叫王桂英。
王桂英曾征求赵国华的意见,伟大领袖“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光辉诗句在那,赵国华那敢说个不字?
于是王桂英就改成了王英姿。只是她的父母就不认可她的改名,还是一口一口桂英的叫,王英姿没办法也不能发脾气,她是家中独女,原本就当男孩子养,王英姿不愿在家中多待,父母工作忙顾不上多管她,也造成了她独立自主的性格。
屋子里有几个女同学在陪伴,她们一边劝解安慰老人,一边却陪着掉泪。意外的是,赵国华看见了胡莎莎,她也陪在王英姿母亲身旁,双眼都哭红肿了。
赵国华实在受不了这哀愁的景象,特别是那凄惨的哭声,这一声声哀号抽泣,就像一条条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不,是撕扯着他的五藏六腑,让他悲痛莫名。
面对着王英姿的父母,赵国华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囁嚅着,一句话还是说不出口,眼圈便红了,跟着赶忙逃了出来。屋子外面还有十几个男同学,他们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赵国华看见谢毅也来了,他不愿意和谢毅说话,事实上他也没心情和人说话,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痛得他想仰天长啸,把心中的痛苦、哀伤、愤怒、无奈,喷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