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霎时消散,大家都散开了。何胜也不知溜去了什么地方,赵国华担心何胜会去找上级告状,原想去跟踪查探,却被副班长冼永亮拉着在钳工台边坐下,只好耐着性子听副班长说话。
副班长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吧,身体挺壮实的,听说他在湖南当了八年兵,人显得很干练。他在班里的威信很高,所以赵国华也老老实实准备挨批评。
副班长果然是找赵国华做思想工作的。他没有严词厉色,倒是和风细雨地对赵国华说,小赵啊,进了工厂,你倒是把学生脾气改一改啊,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工厂也是一个大社会,你要学会怎么分析碰到的问题,用什么办法作出最好的答案。要是动不动就拿拳头去解决,那就违反伟大领袖的教导了。
赵国华心里不以为然,表面上还是装着听进去了,点着头说,是,冼师傅你批评得对,我今后一定要注意改正。
副班长似乎很满意赵国华的态度,就说,都注意点吧。年青人火气大,我理解,但我还是劝你一句,以后碰上这样那样的事情的时候,要学会保持冷静,保持克制。
赵国华领会了副班长的拳拳之意,感激地连连点头。想了想又对副班长不满地说,这个何胜是个什么人呐,怎么像疯狗一样的乱攀乱咬?
副班长笑了笑,说,俗话说打铁必需自身硬,还有一句俗语,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自个想想,你有什么做不够、做不好的地方?说实话,你今天是对付过去了,如果自己不注意、不改正,那么明天、后天或是哪一天又碰上了,结果会怎么样?
赵国华脸色耷拉下来,他知道今天实在是自己的错,虽然胡搅蛮缠应付过去,但不注意,真的会撞板吃亏的,所以他很诚恳地向副班长表示,今后我一定会注意,我一定会改正我的缺点错误。我向毛主席保证!
副班长宽厚地笑了,拍拍赵国华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也看好你。
赵国华感到很欣慰。副班长的态度也是代表了班长的态度,他完全放松下来,忍不住问副班长,这个何胜是怎么回事?班长为什么说何胜要搞事情就回五班搞?
副班长轻笑一下,看了一下四周,才悄声地说,这家伙原来是五班副班长,因为、因为,怎么说呢,因为造反派脾气和五班长老任合不来,老仼找指导员要撂挑子,指导员生气了,把这家伙的副班长撤了,塞到咱们班来。
听话听音啊,听副班长这么一说,赵国华脸上浮起了笑容,心里就有了主意。
下了班,赵国华一改往常,慢吞吞地在北门小食堂打了饭,悠悠荡荡地回到宿舍开吃。同住一个宿舍的小青年章红安,见面就冲他伸出大母指,赵国华,你是这个!
赵国华笑了笑,也回敬一个大母指,说,你比我厉害,听说你把七连的牛魔王干倒了,你是真功夫,我那两下子上不得台面。
章红安笑了,却摇了摇头说,那人是虚架子,不值三拳两腿的,倒是那个何胜讨厌得很,老在我头上摆架子挑刺,我都想找机会揍他一顿。今天我是没在场,听说了这事我这心里就别提多痛快了。
赵国华一直觉得章红安很对他的脾气,就一边吃饭一边和章红安闲聊,说到高兴处,两人都哈哈大笑。
章红安才18岁,却是长得个高体壮,那身形那痞子气质,活脫脫就是沙家浜的胡司令。他比赵国华早两天进厂,分配在四班当学徒工,现在学习操作的是立式铣床。
章红安别看年纪不大,性格大大咧咧又带点痞气,吃软不吃硬,撩着了他的火头他敢把人揍个半死,和赵国华可谓是臭味相投。很自然的,两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章红安出身比赵国华好,因为有一天他告诉赵国华,他父亲是笨蛋、笨猪、笨牛。
说得赵国华都笑了,有这样说父亲的?子不言父过嘛。
章红安才不管子言不言的,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怎么不是?101打下沈阳时当的兵,打下天津时已经是副连长,现在原来手下的兵都当上处长、局长、部队上的参谋长、政委,他父亲还窝在山沟煤矿当一个小矿长。所以章红安推测,他父亲不是特笨就是犯过错误,不然怎么官越当越小?
这一点赵国华可比不上章红安,在赵国华眼中,章红安也算是高干子弟了,而赵国华父亲只是陶瓷厂的一个普通工人。章红安进兵工厂可以走后门,那是他父亲趁着老战友到矿山招工,把老爱惹事闯祸的章红安送到这半军事化的兵工厂。
章红安告诉赵国华,文革开始时,他半夜里放了一把火,把一个贴他父亲大字报,上台揪斗他父亲,并且对他父亲拳打脚踢的一个造反派头头的家差一点儿全毁了。闯了祸他逃出了矿山,然后跟着收留他的表哥走南闯北大串连,跑遍了大半个中国,那时他还不够十六岁。后来他表哥带着一队红卫兵护送他回到矿山,那个造反派头头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章红安干倒牛魔王,这事是赵国华听谢毅说的。
七连其实是木工车间,负责生产木枪托。木枪托的原材料是东北特产黑松木,质地结实密度大,而且重量很轻。坯件送进七连,经过切裁加工上漆形成成品。加工过程必然产生不少边角料,有些心灵手巧的人发现,其中有些边角料可以做成衣架,很快就在一些人中间流行开了。赵国华就见过这种涂上了清漆的成品木衣架,又美观又实用,还不用掏什么钱,实在是很好的居家用品。
有天章红安和几个女同乡去七连,准备找熟悉的老乡帮忙,拿一些下脚料回去做衣架,谁知老乡不在,章红安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姑娘们就自己动手挑捡。原来正在上班的七连工人也没管他们,谁捡不是捡呢,反正这玩意机器一开动就有。
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年青人还向姑娘们露出讨好的笑容,姑娘们看他长相凶恶都不愿搭理,这人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待看到还有个男的跟在后面,这人就变了脸,指着章红安让他滚出去。
章红安能吃这一套?言语之间起了冲突,跟着就动起手来。那小子不是章红安的对手,三两下功夫就被章红安放倒了,要不是七连的人拦着,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崩掉几颗牙。
那小子姓牛,因为脾气不好爱顶牛打架,给起了个外号叫牛魔王,又因为连里的人让着他,让他以为天第一他第二,牛魔王的外号不能白叫,横行霸道惯了,谁知让一个进厂不到一个月的小胖子干翻了。
说起这事谢毅还舔舔嘴唇说,章红安这小子打架狠,有老子的风格。
赵国华就笑了,你谢毅有个毛风格?蠢货一个。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你看进去没有?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就是游击战的精髓啊,难怪当年你进医院都躺了两回。你看老子当突击队长,打来打去连毛也没掉一根。
谢毅早习惯了赵国华的毒舌,挠了挠头说,章红安这小子看上去还挺讲义气的,咱们要发展队伍,这可是优质人选。
赵国华连忙说,打住,你找死啊,在这里发展什么队伍?你他妈的想干什么?!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工人,别的别多想。
话虽这么说,赵国华却拿定了主意,若要混得好,朋友不能少,这个章红安肯定值得用心结交。
有个事早让赵国华对章红安印象很深刻。那是他刚进厂有一个多星期吧,那天晚上章红安和一群小青年在宿舍外头聊天,他刚好看见章红安和人有了争执。可能对方说了什么过头的话,章红安翻了脸就动手,那小子招架了几下,顶不住便落荒而逃,实行打不赢就跑的战术。
别看章红安块头大,他是能打又能跑,体能好得很,宜将剩勇追穷寇,把那小子追进了指导员的宿舍还猛挥老拳。
那小子也蔫坏,进了指导员宿舍吼了一嗓子“救命!”就抱住脑袋光挨揍不还手,嘴里还哎哟哎哟的叫嚷。
这还得了?章红安你要翻天?!敢当着解放军殴打革命群众,你眼里还有王法么!
指导员一声喝断,章红安才悻悻停了手,想着还不解恨,又赏了那青工一脚。指导员脸都黑了,喝了一声指着门口:“出去!”
于是章红安就出去了。千不该万不该,章红安出门的时候,还流里流气地给指导员敬了一个礼,嘴上虽然说“是”,脸上却一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模样,把指导员的小鼻子都气歪了。
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都是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第二天,章红安被叫进连部办公室,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不用说,是被连领导狠狠地教育了一番。回到班组时,赵国华看到的,却是章红安满不在乎的表情,还嘻嘻哈哈的和人开玩笑。赵国华心想,这个章红安,神经线条真粗大啊。
其实章红安也乐意和赵国华接近,他觉得赵国华这个人爽快不做作,年纪相仿,人又靓仔看着顺眼。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相交几十年,交情淡淡的,有些人才认识没几天却是相见恨晚,成为至交。
赵国华和章红安,就这样慢慢的结成了死党,随后在厂里搞出了不少事,也让两人吃足了苦头。